21 我相信信仰是好的
——他的意思是只找我麽?
修伊特看着埃文低頭專注撥弄着篝火的側臉,有那麽一瞬間有些想直接向他詢問這句話的意思,然而這個問句在他心裏來回斟酌了許久,仍是沒有說出口。
“修伊特,”埃文忽然說道,“我在這個時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片大陸距離我的年代已經太久,太久……久得令我感到陌生。我仍無法判斷教廷和法師們,雙方究竟誰對誰錯,這場長達數千年的對抗又是從何而起……”
聖騎士有些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至少,我認識的法師和我認識的牧師,都是善良正義的。”
修伊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假設你是在誇贊我。當你試圖這麽做的時候,言辭應該更明顯一點。”
埃文帶着笑意地回道:“嗯,你知道,我只是在思考。法師先生,你是我在這個時代見過最正義,最睿智,最……好看的法師先生。”
修伊特挑了挑眉,半點不掩飾地說道:“謝謝,我也這樣覺得——你在這個時代根本沒見過第二個法師是麽?”
埃文終于忍俊不住,大笑了起來。
篝火中火焰搖搖曳曳,紅光照出兩人輪廓分明的面容。
修伊特在沉默中若有所思,接着開口道:“我沒有你所想的那麽善良,埃文。一名信奉等價交換的奧術師,既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饋贈,也不會随便贈送別人什麽。我為你的耳釘附魔,就應該索取一件東西。”
埃文嘴角微微翹起,心想:這個規矩倒是多少年都沒有改變,這些法師還是一群死傲嬌……
聖騎士開玩笑地問道:“我身無分文……你要用‘意外律’麽?索取我回家後第一眼看到的東西什麽的?”
法師的視線略移開一些,停駐在埃文的金發上——血精靈在那場大火中待了太久,他原本堪堪及肩的金色頭發斷裂開來,現在有些淩亂地覆蓋到他的脖頸。
淺淡的鉑金色在月光下極為神秘高貴,然而此刻它有些暗淡了,而血精靈卻絲毫沒有注意過這件事——埃文從來不在乎這點小事。
而此時此刻,修伊特悠然地說道:“頭發。我要你的頭發。”
埃文怔了一下,接着二話不說,便取下了自己的鳳凰雙刃,想要将自己的頭發再削下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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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正在此時,修伊特阻止了他:“等等。現在太短,我要的是至少二十公分那麽長。”
“嗯……”埃文沉吟了一會兒,有些不确定地說道,“你确定嗎?我可沒有留過長發,也不知道要養多久才能長到二十公分……”
血精靈将自己的劍放了回去,有些為難地比了比長度。
“耐心是一名奧術師的基本品質。什麽時候我想索取這份報酬,我就會告訴你。”修伊特将雙手攏在袖中,語調慵懶地說道。
——那麽直到你開口之前,我必須要為你留着長發麽?
埃文啞然失笑,繼而低頭想了想,仍是忍不住笑着,點了點頭。
他們在漫漫對話當中守過了半個夜,天際已經隐隐透出天光。
黎明即将到來,短暫的寂靜和閑适很快又将遠去。
埃文的長耳微微一動,忽然側過臉,與修伊特對視了一眼。
此時他們都聽見了牆角處有一點輕微的響動——倒不是敵人的襲擊。那聲音是從屋子裏傳來的,有人偷偷走了出來。
血精靈的聽覺更敏銳一些,他能聽到一點不同尋常的摩擦聲。
那是行動不便的腿腳在地面上摩擦過的聲音。從這聲音裏,埃文便明白了,走出屋子的這個人是康納——他的一條腿至今未能痊愈。
修伊特很快從埃文輕微的神色變化裏猜出了什麽。
下一刻,法師忽然對埃文說道:“埃文,天快亮了。我們仍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帶我們出海搜尋的向導,只有我們兩人的話太耽誤時間了。”
他的語調清晰又緩慢。
埃文正對着他的雙眼,看着他的表情,明白地知道:修伊特是在故意挑起這個話題,讓暗處的康納聽到。
聖騎士不太願意配合法師繼續說下去,盡管知道法師的說話技巧只是在引發康納的愧疚,來讓他幫助他們出海。
修伊特略蹙起眉,說道:“不要忘記我們這一行的目的,埃文。我們多耽擱幾分鐘,受詛咒的人就少幾分希望。”
埃文無聲地嘆息,最終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去問問那些漁民們,無論如何……必須找到詛咒源頭。”
“帕拉丁閣下,我來出海。”
站在牆角處的康納終于出聲說話了,他拄着一根樹枝,艱難地挪動到篝火前,緩慢地坐下來時身形一歪,險些跌倒——在埃文攙扶下勉強坐穩了。
修伊特露出些許意外神情,他看到康納的傷勢,原以為這位漁民不會冒險出海,想不到短短兩句話的功夫他便挺身而出。
“我已經聽說了,兩位閣下,我的确去過那片海域。”康納狼狽地喘息了很久,将自己傷勢嚴重的右腿擱到高處,“這條腿也是在那時候受的傷,那裏有一只魔怪,可能是章魚,或者別的東西的觸手……它在我腿上一卷,我拼死把腿拔出來逃脫後,回來就變成了這樣……”
埃文與修伊特對視了一眼,猜測那只魔怪可能是灰袍格雷所豢養的海魔葵——那只擁有半透明的粉色觸手的海魔葵曾經把埃文當做食物,險些就在海底打了起來。
康納的右腿已經數天無法痊愈,加上天氣燥熱的緣故,已經潰爛得觸目驚心。他臉色麻木地說道:“我帶你們過去,兩位閣下。我還記得路線。”
埃文搖了搖頭,頗有些不忍心,為康納施展了兩個神術,替他緩解一些痛苦:“你的傷勢不要緊嗎?到時我們可能需要進入海中,搜尋隐藏在海面下的洞口。這會花費一點時間,你如果堅持不住……”
他的神術能夠維持住康納的生命力,但要想使他的腿痊愈,恐怕需要高階牧師來為他施展祛病術。
“我能堅持住,帕拉丁閣下。”康納說,“我還想和你們一起下海。海水是我比陸地更熟悉的東西。在陸地上我需要挪動這條該死的腿,但是在海裏,水會為我托起它,我在海水裏能游得比海鳗還輕松,比陸地上不知輕松多少倍。”
埃文與修伊特對視了一眼,後者說道:“感謝你的援助,康納先生。”
康納苦澀地笑了一聲,忽然問道:“帕拉丁閣下,今天你是否……收走了洞口兩位衛兵的名牌?”
埃文點了點頭,取出了那兩枚印有名字的銅質身份牌。
康納接過他們,仔細地摩挲片刻,喃喃念叨着這兩個名字。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不認識這兩個年輕人。他們原本正好巡邏到這裏,就突然遭受了蝙蝠群的襲擊……村裏能走的年輕人都走了,這兩個衛兵扶着剩下的人逃跑,還回去找有沒有幸存的人……後來他們受了傷走不動了,村裏已經沒有食物,我們湊出來水給他們喝……但他們絲毫沒有動。”
埃文記得這兩個衛兵,他們守在門口,堅如磐石。
聖騎士輕輕劃了一個十字。
康納繼續說道:“淩晨的時候我聽見他們互相說話了。一個說‘我餓了’,另一個說‘喝點兒水吧’,然後又說‘喝了會更餓,會啃人’。然後一個年輕人守在門口,另一個出去撿樹枝回來,僞裝了洞口……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們死了,是互相用長劍抹了脖子……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們被狐蝠咬中,中了蝠毒,也中了詛咒。”
埃文喃喃道:“刎頸之交……”
另外兩人并不能聽懂他說的話,埃文搖了搖頭,并沒有解釋的意思。
修伊特沉吟片刻,說道:“他們為守護弱者而死,父神會引領他們登入他的神國,永享極樂。”
聖騎士有些訝然法師竟會以這種方式來開導康納,但他看到康納泛紅的雙眼時,又感到了些許釋然。
法師并不信仰光明神,也不認為人死後會進入天國,他只是希望生者能夠走出悲痛。
康納跟着劃了一個十字,哽咽着說道:“我原本……并不信教,修士先生。是坐在石頭上的那個傻子……教化了我。兩位閣下,你們或許不知道,那個傻子是一名高地人,隸屬于教廷的一支斥候隊伍,他們六十年前就來此尋找邪惡法師的蹤跡……
“六十年了,那支隊伍裏其他人類都死了,有些是出海搜尋時不幸,有些是被法師殺死,有些是患病,有些是壽終正寝……那個高地人的壽命比我們曼卡薩人要久,他因為傻,被要求留守在海岸上,等他們回來。
“在我年紀還輕的時候,那個傻子就是一個人了。他一個人坐在石頭上,等了十多年,吃樹皮野草生活,不懂和人交流別的,只會問每一個路過的陌生人是不是法師,他還記得自己是來清繳邪惡的法師的,但他太傻……真的太傻。他身上挂滿了死去隊友的身份牌,還有幾個遺失後再也找不到了,就固執地覺得他們還活着,就一天天仍然等着……”
埃文驟然動容,他沒有想到三次見到的那個名叫“高山”的傻子,已經在那個地方等了這麽多年。
康納眼裏都是淚水,深吸一口氣将熱淚咽了下去,接着說道:“直到那時,我才忽然覺得……我們真的需要教會。修士先生,我最初不相信世上有神的存在……可是當我看到那兩個年輕衛兵,看到那個傻子,我就覺得還有人保護着我們這些性命卑賤的人,還有人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維護這裏渺小不起眼的和平生活……是他們讓蒼白的教廷信條變成了神聖的教義——而不是神。
“請原諒我要說一句可能惹您不高興的話,閣下。我依然不相信父神,可我願意相信那些信仰父神的人,相信他們的愛和正義,正是他們的存在讓我感到:信仰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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