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憋死我了

一切終于平靜了下來,海邊陽光的溫度重新驅散了這裏的寒意。

漁村中一片斷壁殘垣,到處都是海魔葵殘餘的肢體和血液——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陽光照射後,它逐漸萎縮并幹癟了下去。

修伊特因為傷勢而昏睡了一段時間,醒來時便發現自己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得很清爽,而且應該受到過神術的治愈效果,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大礙。

法師原本的上衣被剪開以便處理傷口了,現在上身僅蓋着一件灰色的披風。他沉默地抓起披風将自己裹住,走出門時見到了幾個幸存的漁民。

他們或坐或跪,聚在一起,于靜默中看着自己被毀壞殆盡的家園。

紅日的光芒照射在他們身上,拉出一道一道狹長的影子。

修伊特推門而出,正看到這一幕場景。

而康納聽到他的腳步聲,匆忙抹了一把臉,回過頭沙啞地說道:“早安,銀火閣下。”

法師的目光在他通紅的雙眼上略一停留,在看到他飽經風霜的眼神後,便知道自己不必、也無法讓這些人民釋懷。

修伊特陪他們站了片刻,問道:“埃文在哪裏?”

聽到這個名字,幾個漁民下意識地直起身看向這邊。

“帕拉丁閣下往那塊巨岩那邊去了。”康納答道。

……

巨岩下一片狼藉,滿地砂礫都帶着被火焰灼烤後的痕跡,高溫甚至烤出了點點玻璃碎屑。

巫妖殘餘下來的白骨空洞洞一片,跟一具焦黑的屍體糾纏在一起。

埃文嘆了一口氣,俯下身,試着輕輕替高山擦拭臉上的黑灰。

這層灰幾乎在他身上結成了殼,埃文小心地将它們剝開一層,露出高山原本深棕色的皮膚和高挺的鼻梁。他是一個傳統的高地人,無論是膚色還是身材,以及他的說話方式——他除了稍顯愚笨之外,和其他人并無什麽不同。

等黑灰被清理了一部分後,埃文這時看見這具黑炭般屍體的雙手牢牢攥在一起,握着什麽。

埃文費力将他的手掰開一點,看見裏面是一塊金屬疙瘩——大約是被烈火燒融後,被高山捧在手心裏再次凝結成的東西,這東西半銅半鐵,帶着古典的青銅色。

埃文從自己袖中取出了兩枚衛兵的名牌——和它材質相同。

高山死前手裏緊握着的,是他所有死去戰友的名牌。

它們燒融在一起,無法再分開了。

聖騎士靜靜站了一會兒,向故去的英魂們無聲致敬。

他獨自在山間掘了一座墳墓,想要為這場戰鬥中唯一一名死去的戰士收屍。

這高地人非常高大,至少有兩米二那麽高,即便是高挑的血精靈背着他時,他的腳還會拖到地上。

埃文将他放下,掰開他的手,想給他擺一個更正式的姿勢時,怎麽也無法如願,這個人即便死去了還是力道大得驚人。

埃文只得試着把他手裏緊握着的金屬疙瘩給取出來,他伸手捏住一點,正待仔細地取出時,陡然間——

焦炭般的一只手閃電般抓住了他的手腕!

饒是埃文也不由吃了一驚,仰頭看去時就見到高地人猛地仰起了頭,剛露出來的一張臉上充滿了迷茫。

高山陡然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再次開始了呼吸。

高山大喘了好半天,才冒出來一句:“憋死我了。”

他慢慢從地上坐起來,身上發出咔咔咔的聲音,等他僵硬地坐在地上時,才想起來收回握住埃文的手。

埃文難以置信,他居然在身上的火燃燒到自然熄滅後,又停止呼吸了這麽久……然後還活着?

但他确實還活着,雖然渾身焦黑得不像樣子。他還拍了拍自己身上,發現無法弄掉這些灰以後,就捧着手裏的金屬疙瘩,站起來僵硬地走了兩步,繼而越走越平常,完全像沒事人一樣站定了。

這家夥全身衣物都被燒成了灰,這下渾身赤裸地走來走去,除了臉被埃文擦幹淨一點,從頭到腳都是黑梭梭一片,胯下某物還空蕩蕩左晃右晃,萬分的影響觀瞻。

埃文一臉慘不忍睹,忍不住出聲道:“你……”

高山回過頭,這才想起來還有埃文在場,憨憨說道:“嗯,我。”

“……”

埃文直看了他好半晌,才确定這确實是個正常的、健康的活人,忍不住道:“你是怎麽從火裏生存下來的?”

高山愣愣道:“憋氣。”

——但那是巫妖的法術造成的高溫火焰!憋氣是個什麽樣的秘術能讓你就這樣随便地活下來了!

然而怎麽看都覺得高山這一臉憨态,根本沒有明白自己問了什麽。

埃文心裏一陣亂七八糟,只覺得想要仰天長嘯。

他們站在墳墓邊上,面面相觑了半晌。

高山一臉迷茫,埃文一臉複雜。

過了一會兒,埃文說道:“你……随我們走吧?這裏已經毀得無法居住了,你跟我們去莫阿。”

高山立定了,人高得連埃文都需要仰望,他低下頭對着埃文回道:“長官命令我等在這裏!”

埃文解釋道:“你是來尋找法師蹤跡的不是麽?現在邪惡的法師已經喪命在你的手上,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可以跟我回到莫阿城,再尋找你的長官。”

高山哦了一聲,愣頭愣腦地想了一會兒,傻乎乎道:“法師死了嗎?我殺的嗎?”

——你自己忘了嗎?!

埃文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高山開心地咧開嘴大笑,須臾後又說道:“長官命令我等在這裏!”

埃文:“……”

聖騎士徹底放棄跟這厮講道理,他想了好一會兒,又取出了一枚銅牌——是衛兵隊長考伯特給他的證明。

埃文将這銅牌給高山看了,說道:“這是不是你的長官?”

這家夥半點不知道考伯特和自己所在并非一支軍隊,但也不知是何方神聖居然教會了他怎麽辨別等級。

他一看這個銅牌,發現對方等級比自己高,于是嗖地站直了,大聲吼道:“長官好!”

這聲音簡直響遏行雲,震耳欲聾,埃文耳中嗡的一聲,忙不疊後退了兩步,說道:“長官命令你,跟着我去莫阿。”

高山一秒都沒有猶豫,又吼道:“是的,長官!”

埃文這便輕松解決了這傻子,松了好大一口氣,将銅牌收了回去,說道:“這就走吧。”

這厮于是邁開步子,某物又要來回晃悠。

埃文真是快操碎了心,又道:“你等等,我去取件衣服。”

……

埃文領着高山,活脫脫像領着個高大的熊孩子,終于又回到臨時的營地。

一衆漁民已經收拾好一路上所需的東西,然而食物實在短缺,恐怕需要沿路想一些法子才能堅持到目的地。

埃文走進屋子,半天都沒能找到熟悉的人影。

他問道:“修伊特人呢?康納人呢?”

漁民茫然回道:“銀火先生不久之前去找您了。康納……康納已經走啦。”

埃文聞言一頓,說道:“康納走了?一個人麽?”

“是啊,閣下,”有人回道,“康納聽說自己的腿已經救不回來了,就走進山裏去了。”

埃文沉默了片刻,長嘆了一口氣:“他走了多久?我去尋他回來。”

“閣下……”有人猶豫地喚着。

埃文半垂着眼,深深地嘆息,心中已有所預感,接着便聽到漁民們說:“閣下,我們這裏都是這樣的。老人如果到了只能當拖油瓶的時候,就會自己走到山上去……找地方解決自己的性命。您看,康納即便救回來了,也只能受他兒女照顧——蘿絲和吉姆還不大,怎麽照顧得來呢?”

埃文搖了搖頭,半晌後問道:“他……是一時糊塗,還是去意已決?”

漁民們面面相觑,有人說道:“幾天前吧,早在您還沒有來的時候,康納就在削樹枝了。閣下,就是他拄着的那根,他今早把它削得更尖了,帶着上了山……”

他們沉默了很久。

所有人都知道,老漁民不會再回來了。

這是康納自己的選擇和決心,埃文無可奈何,除了嘆息,只有嘆息。

這裏的幸存者都還仰望着他,他沒有時間傷悲。

聖騎士走回屋子裏,檢查塞西斯的情況,後者傷勢極重,但與康納不同的是:塞西斯畢竟是一名職業者,年輕人常年修習神術,身體堅韌且能夠承受很多神聖力量。

埃文使用自己的神術強行吊着他的命,然而人卻暫時醒不過來。

聖騎士在屋中看了兩眼,忽覺少了什麽東西,他又想道:修伊特還沒有回來?

他等了一會兒,喝完桌上的冷水後,看見底下墊着幾張紙條。

埃文将它們拿起,第一張上寫着:【埃文:我獨自去處理灰袍格雷的實驗室了。我不能讓一名奧術師的住處被教廷發現,尤其是關于瑟銀協會的資料和信件,這關乎成千上萬法師的生死。取走資料後,我會将水底的洞口永遠封閉。】

埃文将它看完,不覺又想道:我不關心這個,只是……你何必要獨自離開?明明怕水怕得要死,還要一個人出海……唉。

他将第一張紙翻開,看見底下一張寫着:【在與海魔葵作戰時,我不得已使用了法術,塞西斯已經發現了我的身份。我的身份暴露,不可能再留在隊伍中。就此告別,再見,埃文。】

埃文苦笑一聲,低聲自語道:“你會去哪裏?”

他翻開最後一張紙。

上面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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