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現在我已經來了

修伊特帶着灰袍格雷留下的手劄和法師學徒北上,走水路轉道回東比爾倫斯省,法師們的老本營。

而埃文則領着幸存者們,長途跋涉,前往莫阿城會合。

這是1576年的春季,賽比倫省的都會城市莫阿中人流暫歇。

大部分的農民都忙着回去伺候自己的土地了,在這之前他們是受到領主的征召,來此耕種貴族田地的。一批“有罪的”人還必須耕種教廷的無稅田,他們的歸期和性命都掌握在審判會的修士手中。

播種的黃金季節已經過去了一半,很快就将來到乞食節,莫阿城中正在為此預熱。那些不需要春忙的商人、手工藝人和貴族們正在忙碌準備宴會——宴會的大小将直接影響到他們今年的收入。

此時此刻,外城門口處,已經插上了一批祈求天氣晴好的豐收旗幟,長長的燕尾在風中漫卷,發出獵獵響聲。

緊貼着城牆的是另一批旗幟,分別是現在在城中的大小所有貴族的族徽、這個教區的駐教神職人員的象征物、駐紮軍隊的番號以及幾大受到保護的商會和行會的旗號。

它們将正城門上方占得滿滿當當,但任何城鎮的主人都不會嫌旗幟太多,這代表着一個城市有多麽繁榮。

埃文将視線從城門上收回,在交過幾個銅板的入城稅後,領着人到了集合地點。

早他們十幾天到達的衛兵隊長考伯特已經等候多時,見到埃文後,兩人都是吃了一驚。

“對不起,帕拉丁閣下,銀火先生他……是已經離開了嗎?”考伯特小心地問道。

埃文答道:“他暫時有別的事情要處理,在路上與我們分開了。”

考伯特松了一口氣,伸出手為他們引路:“這邊,帕拉丁閣下。先到我們的臨時居所,再詳細說吧。”

埃文同他走在路上,外城的道路彎彎曲曲,被簡陋的房屋、小攤、推車還有堆積的布袋所占滿;他們領着後面幾個幸存的漁民一路繞道,走了幾乎有兩刻鐘時間,才找到了一片被簡陋的土牆圍起來的居所。

兩人進門後,許多埃姆登的幸存者聞訊趕出來,他們圍在兩旁,用敬畏的眼神拱衛着聖騎士向內走去。

埃文每每回過頭,總能看見他們的眼神;他們看着他,像看着希望的來臨,既有憧憬也有怯然。

埃文安撫地對他們笑了笑,這笑容仿佛打破了隔在他們中間的藩籬,有人問道:“帕拉丁閣下,是你們解除了詛咒對嗎?”

埃文點了點頭,只是簡單地掃視了周圍的人,看看他們這幾日是否過得還好,便發現有人竟因為他的目光而熱淚盈眶。

這些幸存者的形容與考伯特一樣,憔悴了許多,但目光中仍有着生存的希望;而考伯特的眼中卻一片深沉,乃至于讓埃文一見到他,就吃了一驚。

此刻埃文心中有事,面向人群點了點頭,便跟着考伯特走進屋內。

而跟着他的幾個漁民找地方各自安置去了;昏迷不醒的塞西斯被人安排着背了下去;傻大個高山則捧着他的金屬疙瘩,乖乖跟在後面,聽憑埃文的吩咐找個地方睡覺。

兩人相對落座,彼此都沉默了片刻。

埃文說道:“對不起……我恐怕……我有負所托。我找到了你的幾名巡邏在外的士兵,然而他們……已經不幸罹難。”

他從懷中取出了兩名衛兵的名牌,并将他們的事情告知了考伯特。

考伯特看着這名牌上的兩個名字,許久後眼眶微紅,雙手緊緊抓着桌沿,最後竟至于緊咬着牙關、雙目含淚地說道:“我……我對不起他們。”

埃文看見這情态,又是吃了一驚,問道:“這些天發生了什麽?考伯特,你還好嗎?”

考伯特呼吸急促,幾乎難以為繼,片刻後猶帶哽咽地說道:“帕拉丁閣下,我……我辜負了您的托付。我……我沒有照顧好這些人。”

埃文不忍再看下去,深深嘆了一口氣,為他倒了一杯水。

考伯特将水慢慢飲盡,往常堅毅果敢的臉上幾次都幾乎要落淚,卻不願意慢慢冷靜下來再說,盯着那水碗,說道:“我們進城後,首先通知了奧爾特男爵大人,但大人拒絕提供幫助;而後我去向莫阿的伯爵大人示警,他同意封鎖埃姆登周邊區域,但也拒絕幫助我們——他說我們是奧爾特男爵的領民,他不能幹涉男爵的領主權;我又去請求教堂的幾位領事,他們說這些人沒有施洗過,不算是神民,他們不能幹涉地上國王的統治,連……食水也不肯多給。

“我……就這樣拖了一天,我們沒有水也沒有食物,凡是有能力進入內城、能投奔家人、有錢財的人都想辦法離開了……留在這裏的都是走投無路的窮人。大約五六天前,伯爵的命令開始施行,埃姆登的詛咒被公開後,我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收入來源,沒有人敢雇傭這些人,只能依靠一些救濟度日。

“後來奧爾特男爵為了避嫌,宣布解散了衛兵隊伍,我們的名牌也被回收了。幾個衛兵走投無路,把自己賣給了一位主教閣下……他們換來的幾十枚銀幣勉強保住了這裏的生活。”

窮困、疲乏、無奈和無助,連日裏層出不窮的磨難已經幾乎壓垮了曾經躊躇滿志的衛兵隊長。

這就是為什麽這片大陸上的底層人民會死死保護自己的土地,一旦紮根在某個地方就很難說服他們離開。因為失去土地,失去他們經營多年的家園,他們一無所有。

沒有人幫助他們,沒有人憐憫他們,他們存在的價值或許遠低于一頭耕牛,即便想要賣身成為奴隸,也幾乎沒有人販會收。

生命并不珍貴,甚至有時會被批發着誕生,又賤賣出去,輕易離世。

埃文安靜地等待考伯特冷靜下來,許久後說道:“我會想辦法。考伯特,一切都會過去的。”

聖騎士的聲音似乎永遠這麽有力,讓人不得不信服,并且感受到強有力的庇護和引領。

考伯特靜了下來,一手蓋着雙眼,呼吸逐漸平緩,終于說道:“我對不起我的士兵。我什麽也未曾給他們,只教會他們如何拼殺,如何送命,如何犧牲自己……”

“而這些都彌足珍貴。”埃文一手放在他肩上,沉着地說道,“現在我已經來了,我會将他們帶回來。那位主教的名字是?”

“凱爾·斯賓塞……他是莫阿的大主教閣下,他就居住在傳道區中。”考伯特答道。

埃文走出屋子,在這片被劃出來的貧民區中走了一圈。

伯爵命令埃姆登的幸存者不能離開這片區域,這裏衛生條件極差,街道髒亂地堆積着各種東西,滿是塵泥的地上常常還有水窪。

埃文在路口處停下。

他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蹲在一塊石頭上,正從水窪中掬起泥水洗臉。她脖子上套着一根繩子,将她拴在樹上,另一端還串着一個麥餅,而她的父母或許正忙着勞作。

埃文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水囊遞給了她。

小女孩怯然地接過清水,珍惜地喝了兩口,過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你……你是天使嗎?”

“我不是。”埃文說。

“那,你是光明神嗎?”小女孩又問。

埃文撫摸她柔軟淩亂的額發,對她笑着搖了搖頭,接着起身離開了。

埃姆登的難民有接近五百人無處可去,被迫聚集在這裏,埃文路過時并沒有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他走出這片區域,通過內城的城門,守門的幾名衛兵打量了他許久,竟沒有收入城稅——因為穿着儀表,他們認為他是一名高貴的神職人員。

莫阿的內城與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街道寬敞明亮,石板鋪就的路上按照規定碼放着小攤,行人三五成群,其中會夾雜有衣着體面的貴族、神職人員和大商人。

埃文詢問過位置,穿過莫阿的商業區,很快走入傳道區。

走過代表着神國與人國的分界線的拱門,有人向着他身上灑聖水,高聲祝福道:“願父神指引着你的道路,尊敬的聖騎士閣下。”

這些灑聖水的年輕人見多識廣,有着極為銳利的眼睛,通過埃文的穿着,判斷出他的職業。

“也祝你一路順風。”聖騎士微笑着點頭。

他來到一座教堂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出乎意料,他甚至并沒有報上名字,門童便仿佛知道他的到來,微笑着為他引路。

教堂中正在舉行一日三次的祈禱儀式,低沉舒緩的聖樂聲萦繞着這片潔白無瑕的地方。這裏如同天堂,所有人的臉上都帶着溫柔和煦的微笑,相逢時彼此點頭致意,即便毫不相識。

他們穿着長長的披衣,手中常握有教義或經文,走路輕緩,仿佛雪白的鴿群穿行在光明之下。

有人引領着埃文穿過教堂後的庭院,來到神職人員的居住區。

埃文聽到鳥雀鳴叫的聲音,他站在走廊中,回首去看兩邊栽種着的榆樹和花草。

“歡迎您的到來,聖騎士閣下。”有人說道。

埃文回過頭去,看到年輕的大主教仍穿着祭披,仿佛剛從儀式中匆匆趕來。

他微笑着向埃文點頭致敬,将手中的短杖輕輕擱在紅色天鵝絨的墊子上,溫柔地說道:“請原諒我的冒犯,尊敬的閣下。今日我的鳶尾花一夜之間全都盛開,闊別半年之久的燕子也回到屋檐下,于是我知道,一定有一位高貴優雅的客人即将登門拜訪。不知道我是否有這個榮幸,能夠親耳聆聽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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