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我現在回來了

洪水爆發的十一天後。

“你究竟是什麽?獸人?怪物?”木精靈将碗放在桌上,終于忍不住失禮地問道。

“法師,人類。……只是略有混血。”修伊特以沙啞的聲音答道。

木精靈打量着這個安靜地坐在窗邊的法師:他很高,身形颀長,雖然體格很好,卻似乎體質有些虛弱,因為他一直沒有怎麽行動——當然這也可能因為他看不見。在被救回來之後,他就一直戴着兜帽,但木精靈看過他的相貌,這是個很英俊的人類,如果排除那雙奇異的紫色瞳仁的話。

那雙眼睛雖然無法視物,但卻深蘊魔力,當他說自己是一名法師的時候,木精靈毫無來由便想道:果然是這樣。

這名木精靈的代號叫做白雀,他從洪水中救回了這名不同尋常的法師,出于某種顧慮,他收留并救治了修伊特。

修伊特的魔力和精神都嚴重透支,隕落在河水當中,被白雀救回後,一直在靜靜養傷。

就像現在這樣,他總是坐在那裏,安靜地削着一支白雀的木箭,有時在箭矢上刻下幾道似是而非的紋路。他握小刀的姿勢非常娴熟,只是看不見東西,所以偶有失誤,會将他的左手劃開幾道小口子。

木精靈并不阻止他,一個傷員總得找點事情做。

一人一精靈都不太愛說話,但他們有時會說起嚴肅的話題,比如關于奈斯特省的木精靈部族——木精靈作為精靈族系的很大一部分人口,繼承了愛好藝術與和平的天性,但他們比其他精靈跟具野性一些,是非常優秀的游俠和弓箭手,有時也會成為盜賊或刺客。他們天生好客,極具好奇心,雖然有時說話會口無遮攔,但其實對其他種族抱有一定程度的善意,白雀會救下修伊特也有這麽一點原因吧。

奈斯特省的這支木精靈部族,隐世而居了上百年,和高地人有時相安無事,有時會産生摩擦或罅隙,但一直沒有發生過争鬥。這或許是因為,木精靈無法在極端寒冷的地區生存,而高地人也不打算争搶他們的充滿樹人和半人馬的森林——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了。

直到凱瑞瑟醞釀的暴風雪開始形成,白雀領命來到白龍谷地打探消息——因為那樣驚人的氣候一旦形成,不但洪水會在平原上肆虐,連木精靈的森林也會因寒冷而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如果是你們解決了雪風教的那個女人,我或許應該感激你們。”木精靈好奇地說道,“雖然我非常好奇,什麽樣的隊伍,居然會由聖騎士、法師和一個高地人傻子齊心協力。”

“我們并不是齊心協力。”修伊特淡淡說道。

白雀因此更為好奇,不過看出修伊特嗓音沙啞,想是仍沒有完全痊愈,而且似乎不是很願意提起這件事,便說道:“好吧,我想我總會知道這件事的始末。”

木精靈走到窗邊,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最近的這場大雪又一次覆蓋了墨綠色的針松森林,感嘆道:“這裏實在是太冷了,大概也只有高地人能在奈斯特省北部生存。明天吧,明天我們啓程往南走,這場雪恐怕又要連續下上半個月,再不走的話,高地人可能就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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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伊特一言不發,靜靜面對着窗外。

白雀将窗子關上,接着說道:“你現在眼睛……你還是不要對着這些雪了,像你這樣患上雪盲症還不肯安分的人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等回去部落,我去問先知有沒有能治療眼睛的藥草……”

說到這裏,修伊特忽然開口道:“我很感激你的好意,白雀,但是我該走了。”

“現在?你看不見路,也不能施展法術,還……你能走出去一百米?五百米?”木精靈道。

修伊特并不回答他的話,卻說道:“有人在等我。”

木精靈便靜了一會兒,站起身嘆氣道:“好吧,我明白了。”

他推門走了出去,一會兒後又帶着一袋藥草進來,說道:“我不了解你們法師,不過有句諺語說過‘一個法師總有辦法’。我猜你不會在半道上死掉,這些藥草我留着沒有用,你一并帶走吧。”

“……謝謝。”修伊特再次說道。

法師摸索着行走,将手中削着的最後一支木箭放在桌上,說道:“這支箭叫做‘奧秘’……你可以随時在瑟銀議會中找到我。”

因為嗓音沙啞,他說話很簡略,不過白雀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節奏,說道:“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他充滿好奇,看着桌上三支箭矢——它們以針松樹幹和雉雞尾翎制成,箭頭也是木制的,法師用十一天削出來的箭杆并不很直,仍能摸到樹木本身的紋理。

木精靈取下一支箭,銳利的眼睛打量了它片刻,除了上面奇異的紋路之外,并不能看出它有什麽特異之處。他想了片刻,忽而走出門,摘下身後的反曲弓,搭箭上弦。

在弓弦繃緊的那一剎那,白雀聽到嗡然一聲輕響。

他松開手,那支箭一瞬間在他的視野中消去了蹤跡。

“這是什麽……隐形箭?”白雀失聲問道,他回頭看去,卻發現門口的法師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原地只有一排腳印,離離延伸向林間小路。

“……有這麽急嗎?”木精靈嘆了口氣,繼而循着自己射箭的軌跡尋找,他找過十三棵被這支箭直接射穿的樹幹,在一塊巨岩的中心找到了這支箭。

它并不如白雀所想的那樣,偏離方向,反而精準得可怕,仿佛能看穿木精靈心中瞄準的方向;當它被千辛萬苦地刨出後,通體完好無損,仍能再次使用。

修伊特裹緊鬥篷,在茫茫大雪中慢慢行走。

他走路時有些踉跄,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把握平衡,這使他幾次險些跌倒;他的雙眼看不見東西,不過勉強能辨別光暗的差別,手中握着一把拐杖,他向南尋找。

他知道走什麽方向,因為他對魔靈路易斯的方位是有所預感的。

這場大雪如白雀所說,下了幾乎有半個月,當它下到最大的時候,白色能簌簌掩蓋住幾米外的景色,但這沒有對修伊特造成妨礙,他本就看不見東西。

開始他飲用雪水,幾天後勉強使用法術,維持住自己的生命,并不斷感應魔靈的方向,并循着那蹤跡移動。

他從無困惑,也堅定地知道:埃文在等他。

在這場災難爆發的第二十三天,修伊特再次聽見了鳳凰稚嫩的鳴叫聲。

修伊特站定在白雪中,側耳仔細聆聽,他感應到魔靈路易斯微弱的氣息正在靠近,短短片刻後,就來到了身邊。

他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就在自己面前;接着這個人揚起手,在他面前輕輕移動。

修伊特感受到臉前的細微風聲,無奈地伸出手抓住了埃文的手腕:“……我沒事,我——”

他話音未落,忽然被埃文狂亂地吻了上來。

修伊特略一踉跄,幾乎向後倒去;埃文反握住他的手,不管不顧地将他壓倒在雪地裏,就如同他們上一次見面那樣,在深深白雪當中,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和顫栗。

埃文呼吸急促,良久後放開修伊特,緩緩伸出手擁抱住他。

修伊特感覺到脖頸間一片濕意,不知是霜雪被融化還是……別的什麽;在如此寒冷的環境裏行走了如此之久,他幾乎失去了感受冷熱的能力,那種刺激很像是極度寒冷,卻又像是突如其來的熾熱。

這感覺令人無所适從,修伊特聽到埃文的呼吸聲,忽然間心痛不已,喃喃道:“對不起,我現在回來了。”

他光是想到埃文的痛苦,就覺得心都碎了。他丢掉拐杖,反手擁抱着埃文,想繼續說些什麽,安慰……或者愛撫他。

素來冷靜睿智的法師先生,此刻內心不合時宜地膨脹起來了,又兼有酸澀和甜蜜地想:他愛我?依賴我?無法離開我?他在哭麽……我該怎麽做?現在壁咚合适麽,還是直接……

正當他在腦海裏努力盤算的時候,埃文陡然低哼了一聲。

埃文咬牙切齒道:“這是你第一次說‘對不起’三個字。”

修伊特:“……”

接着埃文又惡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怒氣沖天道:“你腦子有毛病!這麽有本事,又是控制暴風雪又是控制洪水,怎麽沒本事控制一下你自己!我要是再放你一個人肆意妄為,我就是豬!”

法師咳了兩聲,低聲道:“你……聽我說……”

“不聽!”埃文兇狠地說道,“我就該把你跟我铐在一起,下次失蹤的時候順着鏈子把你拖回來!”

修伊特從未想過埃文居然還會發這麽大的脾氣,簡直整個人都懵了;埃文猶自氣咻咻将修伊特扛起來,送到鳳凰的背上,接着二人騎着鳳凰低空飛行向營地。

埃文坐在前面,擋住吹來的寒風,還在火冒三丈,用鼻子出氣;修伊特伸手搭在他肩上,試探道:“埃文?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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