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下午一點,他們的車停在十字路口。藍景陽下了車,把ipad遞給洛毅森:我自己去現場,車給我用。那個開車的趕緊打發了。

洛毅森憋着笑,對另一輛車裏的史研秋招招手,“到這邊來,車給我哥們用用。你跟我們走。”

史研秋沒理睬洛毅森,而是去看沈紹的态度。沈紹正閉着眼享受洛毅森的手溫,什麽事都懶得搭理。

這樣一來,史研秋只好換車。

洛毅森看着藍景陽開車駛向另一條路,有點擔心。轉頭跟沈紹念叨,你還是把白羽叫過來好了,景陽一個人不大方便。

“我正想問呢。”史研秋口氣含笑地說,“那位先生的嗓子受了傷嗎?這一路都不說話。”

洛毅森撓撓鼻子,“嗯,是受了傷。哎,前面停一下,我要去廁所。”

其實,司機也憋着呢。見到公共廁所,倆人搭伴兒急火火地跑了過去。車裏,只剩下史研秋和閉目養神的沈紹。

史研秋在鏡子裏看着沈紹,猶豫了半響,才說:“你,這幾年好嗎?”

沈紹沒吭聲,也沒什麽動作。

“你,好像一直回避我。”史研秋苦笑着,“其實,這只是一個巧合,我沒想過跟你怎麽樣。你總是回避我,會讓人覺得很奇怪。”

終于,史研秋的話讓沈紹睜開了眼睛,彼此的視線在鏡中相會,沈紹的眼神很冷漠,也很疏離,饒是如此,史研秋還是紅了臉。沈紹只是看了一眼而已,遂閉上眼睛,繼續養神。恰好,洛毅森回來打開了車門,第一眼看到史研秋通紅着臉。

沈紹,你對史研秋做了什麽?洛毅森很納悶。

雖然納悶,洛毅森并未将史研秋的反常放在心上,他随口說:“這天兒真冷,還是褚铮跟白羽幸福啊。我說沈紹,你真該把白羽叫來。”

沈七爺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身體不好,這麽冷他會生病。”

洛毅森咂咂舌,“你對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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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前面的史研秋偷偷咬牙,不知道被誰的哪句話刺激了。

沈紹斜睨了洛毅森一眼,得來一個意義不明的笑意。

都是有故事的人啊。小爺還是睡覺比較明智,倆眼一閉,啥事不知。多好。

顧大成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員警了,在蓮縣工作了二十多年。人很熱情,也很爽快,接到洛毅森等人後,直接請他們去了辦公室。

洛毅森并沒有多說客套話,直言不諱,就是來問關于老人、孩子的情況。不想,顧大成沉重地嘆息了兩聲,“人我已經找來了,在食堂那邊,跟我來吧。”

這會兒已經過了飯點兒,整個食堂靜悄悄的,沒什麽動靜。顧大成叫了兩聲,大師傅颠颠兒地從裏面跑出來,一見是他,連忙回身叫人,““老兄弟啊,趕緊出來,俺們隊長來了。”

随着老師傅的催促聲,從後廚走出來一個瘦瘦矮矮的小老頭。他的背有些駝,渾濁的小眼睛四下打量着,冷不丁的和洛毅森對上視線,驚慌失措地低下頭,站在窗邊緊靠着臺沿兒。

洛毅森看得出,老頭很緊張。

顧大成安撫了老頭兒幾句,并介紹說,洛毅森等人是市裏安排下來專門調查你家的案子。有什麽別忍着了,都說了吧。

老頭兒擡眼看了看洛毅森,規規矩矩介紹了自己。

他叫王平久,是蓮縣的坐地戶,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種田,幾畝田養大了他,也養大了兒子,現在養活着他們老兩口和一對孫子。問題,就出在那一對孫子身上。

說到孫子,王平久已經泣不成聲。這還怎麽談?話都說不清了。

要了一杯溫水,洛毅森坐在王平久身邊,拍拍老人顫抖的背脊,“老爺子,您別急。先喝點水,緩緩。”

一雙滿是凍傷和皺紋的手哆哆嗦嗦捧住了杯子,大半杯水下去,王平久才緩和下來。洛毅森一直沒離開,緊挨着王平久,不嫌棄他身上的味道。

沈紹坐在顧大成身邊,看着洛毅森,也只看着他一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史研秋挪着凳子離的遠了些,手裏拿着帶香味的紙巾,時不時擦擦鼻子。

顧大成看得出來,三個人裏,只有洛毅森才是員警。這小夥子不錯,沒因為王平久又老又髒而嫌棄他。

作為一個小縣城的隊長,顧大成也希望,能有更多、更有能力的人幫助王平久。有些事是他沒有能力,能做到的只有盡量勸說王平久。

“王大爺,有什麽說什麽,哭能解決什麽問題?”

王平久終于從封閉的感情中解脫出來,抹了把臉上的鼻涕淚水,開口便從他那個不争氣的兒子說起。

王平久只有一個孩子,可惜這孩子長大了不但不争氣,反而竟給他找麻煩。年紀輕輕的不務正業,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常年不着家,也不給家裏寄錢。好不容易回趟家,還領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女人懷着孕,數月後,生下一對雙胞胎,沒等做完月子,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兒子說出去找媳婦,也離開了家。兩個沒滿月的孩子,便有爺爺奶奶撫養。

王平久并不富裕,為了養活倆孫子,他跟老伴兒累死累活。就在今年年中,開發商到英陶山開發做什麽旅游度假村,還在當地招了不少力工。為了多賺點錢,王平久也到工地上打工。工地在縣城外的一塊空地上,臨山腳下,離他家還有很遠的一段路。他打的是短工,每天晚上九十點才下班。

他記得,那天晚上離開工地是十點多了。天氣忽然刮起大風,看上去要下雪。王平久使勁蹬着腳下的車,希望能在下雪前趕到家裏。

工地附近都是拆遷區和大片的莊稼地兒,荒涼的讓人心有戚戚。他就像老邁的蝸牛,一點一點朝家的方向爬行。

悠長的小路上只有他車輪聲吱吱嘎嘎。

身後的路燈沒辦法在再為他照明,前面一片昏黑,影影綽綽的看到前面站着兩個人,王平久慢了下來,生怕撞了人還要賠錢。他已經很窮了。

又騎了十來米,忽聽前面的人說話:“看,爺爺來了。”

“嗯,是爺爺。”

自己的孫子?王平久一愣,立刻捏了車閘,喊了一聲:“是小健和小康嗎?”

王健和王康是他的兩個雙胞胎孫子,雖然十多年了孩子沒爸沒媽,但在爺爺身邊,也沒缺了愛。自幼乖巧聽話。

“爺爺,是你嗎?”不遠處,傳來孩子的叫聲。

聲音聽起來有點飄忽,王平久推着車小跑着迎上去。在月光下,站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左邊的王健眨眨單眼皮,八字眉蹙着,抿着嘴,好像受了什麽委屈。他忙問:“咋了?你們怎麽跑這來了?”

右邊的王康先開口說:“爺爺,我們來接你。小健膽小,我膽子大。”

王平久樂了,心裏熱乎乎的。把車立好走過去,摸了摸小康的腦袋:“是,咱家就數你膽子最大,你要照顧好哥哥,知道嗎?”

小康看了眼身邊心有戚戚的小健,回頭朝着爺爺嘻嘻嘿嘿的笑,說:“我當然會照顧他,除了我還有誰會照顧他呢?”

“還有我啊。”王平久說。

小康似乎很喜歡獨占哥哥,一聽爺爺這麽說就扁了嘴,嘀咕着:“不會的,可以照顧他的只有我。爺爺,你根本不會照顧小健。”

“傻孩子,說什麽呢?”

本是一句寵溺的玩笑,小康卻忽然變了臉色,握緊不大的拳頭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狠狠打在王平久的身上,憤怒的叫喊着:“不要跟我頂嘴,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被孫子一拳打倒在地,王平久完全懵了,驚愣不已地看着王康沖了過來。他想不明白小孫子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大的力氣,但現實已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胡思亂想,王康提起一腳就朝他的肚子踹過去,王平久堪堪避過,一手抓住了孫子的手腕:“小康,你瘋了!?”

一直站在原地沒動的王健嚎啕大哭起來,順手撿了一塊石頭沖到王平久身邊,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哭喊着:“不準說小康是瘋子,你才是瘋子!”

這兩個孩子到底怎麽了?還是他孫子嗎?王平久來不及多問就被兩個孩子拳打腳踢的滾落到垃圾堆裏。兩個孩子的力氣極大,他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王康的表情憤怒至極,這個僅有十幾歲的孩子面部猙獰,拳腳狠戾;王健拿了石頭,使勁打在王平久的身上。一邊打一邊哭,哭的越來越痛苦,越來越悲傷,好像他所作的一切都是被逼的。

兩個孩子太不正常了。今天臨出門前,他們還說晚上等爺爺回來一起吃晚飯,怎麽過了幾個小時就變成這樣了?中邪了還是怎麽的?

他想,應該去找人幫忙,哪怕丢了這張老臉,也先要把失常的孩子控制住。

王平久起身就跑,孩子們在後面追着。王康在罵他;王健在大哭,他的心越來越害怕。

眼看着就跑到建築工地,王平久心裏急,腳下也快了些,但還是被王康抓住了。孫子抓着他的頭發用力扯到後面,又是一頓拳腳!他受不了了,悶着頭胡亂推了一把,忽聽頭頂上襲來一陣勁風,下意識地擡頭一看。黑色的鋼筋至少有百十來根都在往下掉,最後掉在兩個孩子的頭上……

是自己的錯嗎?失手害了兩個孫子。

他瘋了一般的爬過去,扒拉着壓在孩子身上的鋼筋。這時候,建築工地裏傳過來幾聲大笑。不知為什麽,王平久害怕了。看着黑色的地面流淌着濃濃的鮮血,驚懼感沖昏了他的頭腦。

他要找回家找老婆,對,老婆一直都很強硬,她肯定會知道這事該什麽辦。他像一個得了失心瘋的老人,連滾帶爬的朝着遠出而去。

車子騎到半路他就後悔把兩個孩子留在那裏。他猶豫着要不要回去,猶豫着該不該找警察來。就這樣一路猶豫着到了家門口。

出來倒垃圾的鄰居一眼看着了推着車東倒西歪的老王,忍不住問着:“老王,這是怎麽了,喝多了?”

王平久沒搭腔,直接把自行車扔在一旁,推開自家院門,朝着房門叫喊着:“老伴,老伴,出事了,出事了。”

“爺爺,出什麽事了?”棉門簾被挑開,小小的身影站在門檻兒裏。天真無邪的笑臉,脆生生的童音兒。

王平久噗通一聲癱坐在地上,老臉煞白。

這時候,王平久的老伴兒顧美雲走了出來。她橫了一眼王平久,氣急敗壞地說:“吼個啥!老爺們家家的沒啥個能耐,整天就知道鬼叫。”

王平久終于在老婆的吼聲中清醒過來,看都不敢看孫子一眼,推着老伴進了裏間。

顧美雲嫌煩地甩開他的手,抱着兩只粗粗的膀子看着他。換做平時,王平久早就縮成一團不敢跟老伴對視,但是今天,他覺得有老伴在,自己就安全了許多。他問:“小建和小康,他們倆,他們倆什麽時候回,回來的?”

“你傻了你?”顧美雲白了一眼,“不是你去學校接回來的麽,問我做什麽?”

“他,他倆晚上沒,沒出去過?”

“一直在家寫作業,幫我幹活。院門都沒出過。”說完,她才發現王平久的臉色不對,“我說你這是咋了,跟誰打架了?哎呦你個作死的呦,打壞了人還要賠錢的啊!”

身後的門簾刮在門邊上,留開了一點縫隙,可以看到外面的兩個孩子認認真真的收拾桌子。

王平久已經聽不到老伴的謾罵聲。他身子很沉,死沉死沉。

王平久講完了自己的遭遇,偌大的食堂裏已經鴉雀無聲。

洛毅森關掉了錄音筆,遞給王平久一張紙巾,讓給他擦擦淚。片刻後,才說:“王大爺,按照你這麽說,兩個孩子是你親眼見着被鋼筋砸到的,是吧?”

王平久哽咽着點頭。

“那天晚上。我是說,出事的那天晚上你有沒有覺得頭暈?”

“頭暈?”王平久忽然停止了抽泣,擡起頭來緊盯着洛毅森,“對,俺頭暈過。”

“什麽時間?”洛毅森緊着追問。

可惜,王平久記不清了,只記得,頭暈過。

那前天晚上是怎麽回事?洛毅森問的很直接,前天晚上十一點之後,您去過工地嗎?

王平久卻搖搖頭,“前天晚上我回家早,不到九點就睡下了。”

“孩子呢?”沈紹忽然開口,“出去過?”

在王平久眼裏,沈紹也是員警,他很老實地回答,“九點之前我知道,他倆都在屋裏。我睡了,老伴兒看過一眼,說倆孩子也睡了。後來出去過沒有,我不知道。”

于是,洛毅森抓住了重點,“您第一次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兩個孫子,失手推倒他們造成孩子被鋼筋打中。您當時确定孩子們已經死亡了嗎?”

王平久搖搖頭:“我沒敢看。但是血,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我回家,倆孫子都好好的,一點傷都沒有啊。”

洛毅森不禁有些疑惑,又問:“您從案發現場回到家裏用了多久的時間?”

“差不多一個半小時。”

這時候,洛毅森轉頭低聲問一旁的顧大成:“從建築工地到王大爺的家都有哪些交通工具?”

“只能騎車。”顧大成說,“我們這是小地方,公交車沒通到山腳下。不過倒是有另外一條路,一些個體戶做電動三輪車的拉腳生意,比騎自行車快很多。但是,到了晚上八點半就停了。”

“那麻煩您給我個時間表和路線圖,我想看看三輪車到王大爺家都需要多久時間。”

顧大成立刻點頭應承下來,起了身去做個詳細的時間表。

轉回頭來,洛毅森将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王平久,說:“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以後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今天晚上,我可能會去您家看看孩子,您跟大媽說一聲,不要驚動孩子。可以嗎?”

王平久連聲答應下來,拿着洛毅森給的紙條,謹慎地收在衣服裏面的口袋裏。

送走了王平久,沈紹問洛毅森,有什麽看法。

“現在不好說。”洛毅森看着王平久越來越遠的身影,“這老頭兒,在說謊。”

“說謊?”史研秋下意識跟着學了一句,“我怎麽沒聽出來。”

洛毅森笑道,“因為我是職業的,對方說沒說謊,我有很多辦法區別。但是王大爺說謊的原因好像并不簡單。”洛毅森琢磨了半響,還是決定找顧大成幫忙。

洛毅森想要知道,英陶山上有多少顆高在50米以上的馬尾松,它們又生長在什麽地方。這是一項很麻煩的工作,耗人力,耗時間。顧大成不是不幫忙,而是手裏沒那麽多人。如果洛毅森不着急,倒是可以等,如果着急,就要另外想辦法。

對此,沈紹一直沒開口說幫忙。盡管這是在調查沈飒的出事原因,他這個當七哥的的确應該幫忙。洛毅森沒在乎沈紹是否願意出力,做什麽事,沈紹自有分寸,既然他沒吭聲,就表示,沒必要。

史研秋打電話請示了沈浩,将這邊的情況一一說清。沈浩倒是很大方,立刻安排了百十來人上山調查,但,洛毅森阻止了他。

拿着史研秋的電話,洛毅森很客氣地說:“我也知道你着急沈飒的事,但人多了反而是麻煩。”

沈浩在電話那邊表現的很親切,也很随和,“洛先生不必跟我客氣,為了小飒的事你們都過來了,作為沈家人我怎麽能坐視不理呢?再說,這本來就是我沈家的事。倒是洛先生讓我很感觸啊,那邊生活條件不好,今晚我給你們送點必需品吧。你有什麽需要的嗎?”

聽沈浩的意思,可近可遠,端看他自己怎麽選擇。洛毅森避開對方的試探和好意,笑道:“情況我會調查清楚,人就不用來了。有了結果,我會通知沈紹的。”

是沈紹,而不是沈浩。

後來,不知道沈浩又對史研秋說了什麽,挂斷電話後,史研秋更加積極的表示,“洛先生需要什麽盡管開口。在這裏,沒有我們做不到的!”

“那你們趕緊把案子破了吧。”洛毅森笑眯眯回了一句。

史研秋愣的噤聲,十分尴尬。洛毅森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開玩笑的。”

一旁是沈紹有點繃不住了,抓住洛毅森的胳膊往扯上車,“別鬧了,上車。”

還尴尬站在原地的史研秋總覺得哪裏不對了,到底是哪裏呢?

趁着史研秋還沒上車,洛毅森一本正經地說,沈紹啊,問你個事。

沈紹的臉色又沉了下去,沒有回應洛毅森。後者也不在乎他的态度,直言:“這件事你到底要插手到什麽程度?給我個底線,我好安排下一步計劃。”

就這事?沈紹有些意外,只是表現的極為平靜而已。他只說,這裏不是我的。

“哦……”意思就是:讓老四處理呗?

沈紹又說了句:“早晚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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