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蟬鳴(七)

十七層充斥着不走心的笑聲。

祈天河還不敢把這些員工得罪得太死,鬼氣保持平衡的狀态下,他和那條河武力值上有着天壤之別。

“忍一時風平浪靜。”他也是如是勸說巫将。

然而在巫将眼裏,對方的形象已經徹底發生轉變,都不是白切黑,而是白切墨汁。

“真不愧是回歸者,”巫将冷笑:“故意塑造出雲淡風輕的假象,白蟬也是你故意安排好出現在我面前,為的就是營造他要脫離副本的假象,實際上你早就和副本裏的BOSS有所聯系。”

祈天河試圖找到一個切入點:“有很多是巧合,你聽我說……”

巫将打斷:“到現在都不願意承認,看來你還有未打完的算盤。”

祈天河放棄解釋。

望着前方的一排員工,他決定專注爬樓,正色道:“我準備去十八層。”

員工面面相觑,他們能從祈天河的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卻也能察覺出他的性格和從前迥異。

其中一人略微遲疑說:“現在不是上樓的好時機。”

“還有一分三十秒就要蟬鳴。”另有一名員工給出精确的時間點。

“這是今天的第三次蟬鳴……”他們對于這次蟬鳴似乎滿懷期待:“可以幫助您找回自我。”

祈天河唇瓣動了動:“蟬鳴三聲,魂歸?”

員工連連點頭:“請您務必小心,內心不堅定的人,靈魂會在第三次蟬鳴中被湮碎。這棟樓裏經常有同伴因為抗不過三次蟬鳴而走向衰亡。”

自始至終巫将都被當成了空氣,為了不讓他尴尬,祈天河偏過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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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将第一次露出堪稱溫柔的笑容:“趁我還有理智沒決定同歸于盡前,盡量少開口。”

第三次蟬鳴前的預兆非常強烈,燈光忽明忽暗。用光源吓人只是最低級的套路,祈天河自認早就習慣,然而這次不同,光亮發生變化時,伴随着細弱的鳴叫,他的心髒不受控制地跟着一起跳動。

噗通,噗通……

如同正在接受心髒除顫器,劇烈到似乎下一秒便會跳出胸口。

熟悉的短促鳴叫回蕩在大樓,祈天河死死捂住胸口蹲下,企圖對抗聲音帶來的跳動。不知過去多久,等他滿頭冷汗時,終于找回正常呼吸的節奏。

祈天河站起來的時候腿有些發顫,發現周圍的人數一下變多了起來。

其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是先前對他寄予‘厚望’的員工,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穿同樣制服卻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左顧右盼,祈天河沒有瞧見巫将的身影,十七層煥然一新,瓷磚明亮,壁紙是有想象色彩的星空圖,就連桌子的設計也很有小細節。

“又有三個蟬人從游戲裏跑出,有沒有嘗試切斷電源?”

“第一天不就試過?”坐在電腦旁的人苦笑:“毫無用處。”

“他們要上來了!快,把門關好。”

眼前的景象逐漸虛化,光影變得模糊,最後祈天河只能聽見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畫面再次一變,潔白的瓷磚上遍布斑駁的血跡,處在一個空間的員工卻沒有絲毫要打掃的意思。個個目光呆滞,機械地進行手頭上的工作。

沒有心跳,呼吸……毫無疑問,這些員工已經在死後變成鬼,如行屍走肉,成為受游戲控制的NPC。

祈天河站在他們當中,卻無一人能看見他的存在。

作為透明人,他開始嘗試去往其他地方,這時電梯還在正常運行,祈天河先試着去往十八層,可惜怎麽也按不動按鈕。

他被困在了十七層。

日子枯燥無味,員工像是上了發條的鬧鐘,會根據蟬鳴變化進行統一的動作。白晝時做好全副武裝去捕殺蟬人,永夜時又像鴕鳥一樣躲在櫃子裏一動不動,日常除了研究蟬人标本,沒有其他事情。

無聊,枯燥,祈天河再耐心極佳也開始受不住,靠着給自己催眠入睡的方式打發無聊的時光。

這一日,照例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态中,被一股煙味熏醒。

牆和地板的縫隙滲出大量黑水,祈天河猛地站起身爬到桌子上,然而黑水流動的速度很快,眨眼間整個十七層有一大半的面積全部被腐蝕得坑坑窪窪。

……這應該還是經過刻意控制後的結果。

在【故事】的副本裏,黑水可以輕易讓一間旅館坍塌。

水位線一點點上移,祈天河用來避難的桌腿顫顫巍巍晃了兩下,徹底成了軟化的木塞,融化在一片黑色的汪洋中。他不可避免地一同入水,周圍員工亦然。

大家一塊浸泡在水裏,祈天河仿佛靈魂出竅,又如水中浮萍随着波動亂流。他偏過頭,去看那些員工,這些人正在化為一具具白骨,沉到河底。

漫長的時光流逝中,不知過去多久,白骨發生變化,開始因為水裏的怨氣和陰氣重塑身體。

再次睜開眼,員工喚醒了自我意識。

黑水變化成模糊的人形,站在宛如大火燒過的十七層中,接受鬼員工朝聖一般的跪拜。

“脫離規則的掌控,”黑水啞着嗓音道:“跟我一起沖出小世界。”

雛鳥情節,員工對于這位讓他們覺醒自我意識的存在有着極強的依賴感,可惜比起依賴,他們更屈從于畏懼。

“總裁平時雖然不管事,但如果逃離,他會把我們挫骨揚灰的。”

員工們你一言我一語,都在闡述同一個意思……可以走,但要先解決十八層的BOSS。

黑水冷笑一聲,開始朝十八層流動,祈天河就像垃圾一樣,被迫卷着也随波逐流到上一層。

空蕩蕩的走廊裏,只有一間辦公室,又大又氣派。一整面牆幾乎都在用書進行裝飾,靠窗的地方擺放着一張實木長桌,一個長發男人正支着頭,望向外面世界的廢墟。

随着黑水到來,漂亮的羊毛地毯被腐蝕成巴掌大小地黑團,空氣中有種無形的東西在跟着在被燃燒,祈天河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兩個字:規則。

無形的規則正在被腐蝕。

直到這時,長發男子才終于有了一點反應,當然也僅僅是一點。

他偏過頭,有着和白蟬一模一樣的容顏,只不過給人的感覺要更加難以接近,至少白蟬在面對祈天河時,神情會稍顯柔和。

正當祈天河下意識比較二者的不同,突然看到白蟬用鬼火拈了朵花,大概是受夠了這場鬧劇,準備不聲不響地解決黑水。

很小,能量卻很足。

祈天河依稀能感覺到這朵花一旦炸開,會是何等慘烈的效果。

這應該是過去的某個場景,他盡量放松心态,躲到不容易被波及的角落,順便對黑水的實力表示贊賞,竟然能和白蟬硬剛。

可黑水根本沒有注意到對方指尖的鬼火,反而厲聲喝道:“臣服,還是死亡!”

六個字擲地有聲,在辦公室裏回蕩。

回音消失,這片區域陷入一段冗長的沉默。過分的安靜下,祈天河感覺羞恥得快化開了。

白蟬也是一怔,指尖的火苗消失,用一種看珍稀動物的目光看待黑水。

先前在十七層時,祈天河曾經嘗試着呼喚鹦鹉,沒有回應,這會兒不死心地再次試圖叫鹦鹉,依舊沒有得到相應。

倒是白蟬似乎感覺到什麽,朝這邊看了一眼。

祈天河連忙收緊思緒,盡量不胡思亂想。

不知好歹一詞似乎天生為黑水而生,他誤把白蟬的沉默當作恐懼,操縱有強腐蝕性質的黑氣朝白蟬湧去,這一刻祈天河終于知道白蟬為什麽要形容這條河流愚蠢。

是真的蠢。

處處是嗆人的味道,十八層的規則在打鬥中燃燒沒了。

黑水最終被打得服服帖帖。

目睹慘烈的一幕,祈天河像沒事人一樣開始總結知識點,副本最高BOSS的能力跟副本等級有着緊密的聯系。

黑水再厲害,來到唯一的4S副本還是會吃虧,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能力特殊。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祈天河的日常從在十七層看黑水鼓動NPC變成了圍觀打架。

接連打退這條河三次之後,白蟬也有些不耐煩了:“我對蠢人的耐心一向有限。”

黑水不死心蠱惑:“等脫離了游戲桎梏,你會發現外面的……”

白蟬冷冰冰打斷:“我對了解蠢人的世界沒有興趣。”

黑水最近似乎讀了些書:“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可以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比如縮小腦容量,然後就能體會我的快樂。”

“……”

白蟬無話可說。

祈天河亦然,他寧願和某只厲鬼厮殺,也不願意再繼續看下去。

偏偏事與願違,一切還在繼續。

“快樂?”白蟬的笑容裏終于有了情緒,卻是嘲諷,他望向窗外:“副本世界有其自己的運行規則,毀滅新生重建,到哪裏都一樣。”

黑水不能離開自己的副本太久,帶不走發展好的小弟,還有一個看上去超強的打手,滿心的不服氣。

“要不要打個賭?”黑水問。

白蟬沒有從對方構建的藍圖中找到快樂,卻似乎從黑水的愚蠢中找到樂子:“說說看。”

“如果我成功逃脫游戲的掌控,你就來給我當打手。”

白蟬搖頭:“不劃算。你贏了我失去人身自由,你輸了我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黑水突然變得聰明許多:“你等等。”

他打撈了幾具河裏地白骨,開始打造一個匣子,黑水對此很上心,到最後白蟬罕見的有了一分興趣:“很堅固,準備用來儲存什麽?”

“魂魄。”話音落下,黑水當場割裂了一部分陰氣,整間辦公室頓時陰風陣陣。

祈天河看到很多黑色的小點試圖逃離,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目光一轉,周圍連藏身的櫃子都沒有。百般無奈下只得冒險,挂在窗外躲避被捕獲。

屋內不時響起尖銳的嚎叫,聽得人頭皮發麻,祈天河手死死抓住窗沿,逐漸感覺到體力不支,過去一段時間,裏面的聲音漸漸降低。他盡量降緩心跳,實在沒忍住朝下看了一眼。

萬物縮減成模糊的黑點,和萬丈深淵也沒太大差別,樓上風大,剮蹭的皮膚生疼,這還是小事,每當一陣風吹來,他的身子難免會被刮得傾斜。

除了閉眼祈禱讓風停,祈天河什麽也做不了。上天像是聽到了他的呼喚,風終于小了,他松了口氣,肌肉微微放松……一擡眼,窗臺上趴着一個黑影正沖自己咧着嘴笑。

祈天河一驚,手指一抖,整個人向下墜去。

這個姿勢失重感格外強烈,半空中他勉強睜開雙眼,看見一張黑色的網,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就被打撈了回去。

“差點逃了一個。”黑水自言自語。

祈天河被捏成小圓點,一把按進匣子裏。

黑水又對白蟬說:“一旦我消失,這盒子會自動打開。問題在于依照你的力量,想要強行破開也可以,必須找個辦法杜絕這點。”

白蟬眯了眯眼,魂魄所代表的力量是不同的,蘊含着一部分副本賦予的法則。拿到手也算是一張底牌,使用的好未來或許會派上大用場。

他沒有料到黑水會如此舍得下血本。

白蟬手指敲了敲桌面,突然定格在虛空中的一點,口中吐出一個‘禁’字,空氣随之産生波動,單獨隔絕出一個空間。

“可以存放在這裏,血液,咒語……開啓的方式由你來定。中途一旦強行破開,裏面的東西便會瞬間被禁制的力量毀滅。”

黑水同意了這個辦法,除了祈天河,誰也不知道他将盒子放進去後定下的打開方式什麽,包括白蟬,當然後者是有契約精神不屑偷看。

黑暗中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祈天河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原以為和先前一樣,景象不停扭曲,再一睜眼又是另一個時間段。然而等來等去,他開始靠數數計時,數過幾萬聲後,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饒是祈天河,這時也感覺到了一些慌張。

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匣子如同釘死的棺材蓋靠一人之力難以撼動。若不是靠着時時做心理疏導,祈天河早就要瘋了。

漫無邊際的等待中,他突然想到蟬鳴前員工說得話:內心不堅定的人,靈魂會在第三次蟬鳴中被湮碎。

一旦自己的神智消磨迷失在匣子裏,那可能就真的消失了。

“魂歸……”

祈天河靠在冰冷的內壁上,琢磨着如何才能逃脫。不知又過去多久,他突然想到一種恐怖的可能性……難不成要一天天等下去,直至時間從過去流到未來?

……

祈天河被黑暗圍困折磨的時候,鹦鹉正像個走失孩童一樣迷茫地站在電梯口。

電梯門開,它邁開爪子走進去,上至十八層回到辦公室。

鹦鹉在猶豫要不要變成人形,動物狀态下白蟬給自己設置了記憶節點,腦子裏只能裝下一點事,并且會淡化很多從前的記憶,只有這樣才能瞞過游戲。

中高難度副本還能用玩家的身份浪一浪,但【蟬鳴】本身就是屬于他的副本。一旦變回原來的樣子,将會立刻被游戲捕捉到蹤跡,副本通關前便無法再回到鹦鹉的狀态幫助祈天河。

幾番權衡,為了調用更多的力量,鹦鹉依舊準備變回去。

白光閃現,椅子上除去尾巴不過巴掌大的鹦鹉消失不見,變成了一個長發男子。

他的穿着和平時有着很大變化,沒戴鴨舌帽,休閑的穿搭替換為西裝革履,俨然是一副不近人情的總裁模樣。

白蟬變回人後,第一件做得事便是在蟬鳴營造的波動中尋找祈天河的蹤影,然而一無所獲。

第二次尋找時,他甚至看到了巫将,對方正處在虛假的幻境中,幻境中祈天河逼他認賊作父,叫幹爹,才肯同意将手下人交給巫将,同時祈天河勸說自己簽股權轉讓書,讓巫将成為新的副本BOSS。

白蟬匆匆看了一眼,繼續搜尋目标,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不在虛假的幻境中,”白蟬蹙眉:“那就是在真實當中。”

這不是一件好事,意味着被游戲發現了端倪。

雖然最後兩層無規則限制,但蟬鳴卻是副本所設置,明顯單方面加大了針對祈天河的難度。

“會在哪裏……”他站起身。

平靜的雙目中隐藏着一絲迫切,白蟬很清楚一旦在真實的時間節點中迷失,會産生什麽後果,每多耽誤一刻對于祈天河來說或許都是一種折磨。

他能在幻境中喚醒一個人,但要親自去真實的節點找人絕對會被游戲禁止。

白蟬将目光放在了幻境中的巫将身上,逐漸有了決定。

……

巫将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假象,可惜暫時想不出能逃脫的辦法。

前方突然出現白芒,一道聲音在耳畔響起:“想得到你要的,就順着光源往前走,找到祈天河,告訴我他的位置。”

餘音猶在,巫将聽後神情複雜……開後門到這種境界,是不是有些離譜?

另一方面對方給出的條件确實不錯,僅僅是找人,這筆買賣十分劃算。

光源的盡頭是一片昏暗,道具在這裏拿不出來。同時巫将感覺到周圍環境在拼命把他往外推,步伐完全無法邁進。無奈巫将只能用最原始和最危險的法子,低聲喊道:“祈天河?”

呼喚沉入了黑暗,巫将也漸漸被排斥要離開這方天地。

“告訴他……”黑暗中終于傳來一道聲音:“是……”

祈天河想說什麽,卻被無形的力量禁锢,無法說出那幾個關鍵字,

語氣快要弱得消失:“算了,你告訴他人生若只如初見……”

下一刻,巫将徹底被驅逐離開這片地方。

……

十八層,只有一個人有資格上去。

祈天河現在能否活過三聲蟬鳴都難說,巫将作為最先清醒的,考慮要不要上十八層。

容不得他多思考,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只有一句話:“上樓。”

辦公室裏很冷清。

巫将從來沒有想過會和白蟬在這種情況下碰面,之前對方以玩家身份出現的時候,存在感不算太高,現在整個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劍,平靜的外表下滿身戾氣。

“人呢?”

巫将沒有說話。

白蟬和祈天河關系匪淺,假設知道祈天河出事,白蟬情緒波動下很可能會大開殺戒。

想到這裏巫将神情一冷,尋找脫身之法。

白蟬卻沒這個耐心繼續等下去,掌心已經有幽幽鬼火浮動。

見狀巫将皺眉,終究還是說了出來:“他讓我給你帶句話,說人生若只如初見……”

話音落下辦公室內一片死寂,白蟬的身體微微僵直在那裏。

巫将後退一步,準備好防禦道具,用來應付接下來對方因為陷入絕望失去理智的狀況。

“蟬鳴三聲,魂歸……”白蟬卻在這時輕聲呢喃了一句,閉了閉眼不知想到什麽,立時揮了下手,當年存放魂魄的白骨匣子浮現在半空中。

那條河流的魂魄附在了嬰兒身上,和消亡不同,所以這麽多年匣子還保持着最初的狀态。

“臣服,還是死亡?”

匣子應聲而開。

黑霧凝聚出實體,祈天河處在晃神的狀态中,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了看手腳:“我出來了?”

白蟬終于松了口氣,颔首:“先前我考慮過匣子,但不知道當時那條河選了什麽作為開啓方式。”

祈天河沒好氣道:“那蠢貨還自稱是咒語,我原本想直接讓巫将傳遞這句話,結果被禁言了。”

相視一笑,祈天河慶幸:“還好你能理解。”

白蟬:“人生若只如初見……”

祈天河挑眉:“臣服,還是死亡?”

低沉的笑聲飄蕩開,身後巫将拿着防禦道具不知所措,就像是在看兩個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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