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核桃和石子(捉蟲)

黃昏将臨,金黃色的光籠在了馬車周邊,細細碎碎的透過車簾撒進馬車裏,随着道路颠簸一層又一層的蕩開,晃的人睜不開眼睛。

折烏将一筐子核桃都挪到馬車角落裏,避了霞光,認認真真的繼續掰。

她力氣大的驚人,剝核桃不用小捶,直接用手一掰,核桃仁就整個出來了,又快又好。

這是她的第一份差使。

雲州遭了旱災,家裏沒銀子吃飯,就将她拉到街上去賣,正好被來雲州赈災的太子殿下齊樓買了,收做了侍女。如今,他們正在從雲州回京都的路上。

太子殿下身體弱,這次奉命來雲州赈災,長途跋涉,回程路上感染了風寒,一直卧在馬車裏,吃的很少,愁的做膳食的李太監臉都瘦了一圈。誰知過了幾日,她手上就多了這份掰核桃的差使,說是太子殿下總算是有了食欲,突然想吃核桃。

吃核桃本也不用她來剝,太子殿下侍女太監多的很,都眼巴巴的盯着這差使,只等着在太子殿下面前露個臉,若是能得個賞賜,那便更好了。但太子殿下卻欽點了她一個新來的。

折烏想破腦袋也沒能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得到這份差使,不過她也不糾結,勁都使在核桃上,老老實實的掰完一個又一個。

同一輛馬車的采薇就看不慣她這幅樣子,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類似“醜八怪偏要作怪”的話,扭着腰身下馬車了。

折烏剛開始沒反應過來這是罵她——她反應慢嘛。等明白過來後,采薇已經不在了,她這時候想要回罵上一句你才醜,不僅沒了那股子意思,反而顯得自己愚笨。

她低下頭,用力的掰開一個核桃。

這裏的人,常年伺候太子殿下,一根腸繞成九曲十八彎,話裏套着話,她根本比不過。

***

一筐核桃細細掰,其實最後能端給太子殿下的核桃仁也只有一碟子而已,折烏有些擔心,她怕這些核桃仁不夠。桑啓瞧了,就道:“沒事,殿下也不過是吃個新鮮,說不得這一碟子端去,又要原封不動端回來。”

桑啓是太子殿下跟前自小伺候的小太監,比折烏大個六七歲,已經滿二十了。

太子殿下對折烏不一般,他因着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是瞧的最明白的,也順勢對她頗為照顧,“殿下叫你去呢,你收拾收拾,換件衣裳,別惹了殿下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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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脾氣不好,是出了名的。

折烏就聽話的換了件新衣裳,跟在桑啓旁邊欲言又止好幾回,最終問了出來,“殿下叫我去可是有事?”

桑啓就笑了,“殿下的心思,我哪裏知道。”

他是宮裏出來的人,最是知道拿喬,要是別人,說不得就塞銀子賄賂繼續打聽了,可這姑娘,好似剛剛問他話已經耗費了所有的勇氣,聽他這般說後,又縮了回去,還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桑啓心中就道這是個老實姑娘。老實人好,招人喜歡。

但太子殿下跟前也不是沒有老實人,照樣不得喜歡,折烏怎麽就突然得太子殿下青眼了呢?他又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長的面黃肌瘦,看着也不像是能“誘主”的人。

太子殿下眼光那般高,肯定是沒有将她納做姬妾的意思。

那是為什麽?

買下折烏的時候,桑啓在,他回想當日,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折烏爹娘賣女,太子殿下就買了下來。同行的其他大人,也買了幾個回去做侍女,算是對百姓的“恩德”。

桑啓左思右想,将這歸于“命”。有時候人的運氣就是比別人好,這就是命。說不得這回被突然叫過去,這命又要好上幾分。

命好的人,桑啓發自內心的就願意多照顧幾分,他也不拿喬了,關心的叮囑起來,“殿下雖然脾氣不好,但卻不會拿下人出氣,你只要仔細些,就不會有事。”

頓了頓,覺得這般關心還不夠,更加的掏心掏肺:“這回是突然讓你過去,我委實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你自己機靈些,別惹了殿下的煩。”

折烏果不其然感恩戴德:“多謝你。”

桑啓嗯了句,眼見就要到太子殿下的馬車前了,他放輕腳步走過去,壓低了嗓子:“殿下,折烏到了。”

馬車裏就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讓她上來吧。”

***

太子殿下的馬車很大,裏面擺了棋盤,堆了書本,桌子上還立着一個陶甕,冒着熱氣。折烏低頭跪在一角,被太子殿下盯的發毛。

但她不敢擡頭,這是規矩,主子沒發話,就不得直視太子殿下的臉。

過了會,他才開始說話,聲音裏似乎帶着探究:“你的力氣很大?”

折烏立馬點頭,“是。”

“你父母要賣掉你,你恨他們嗎?”

沒頭沒腦的問題,突然被抛了出來。

問的人高高在上,不知何意,被問的人卻莫名有些心酸起來。

她本想學着這裏其他人一樣,多想想再作答,但想了一圈,即便太子殿下不催她回答,她也想不出如何說才算是八面玲珑。

她注定是學不來這些的,于是頭垂的更低了,“恨的。”

太子殿下聲音還是淡淡的,他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了棋盤,手裏捏着棋子,輕輕的一聲響,落在了棋盤上:“你力氣這麽大,為什麽不逃?”

折烏的手就緊了緊,“逃了,沒逃掉,才被拉到街上賣。”

太子殿下看了她一眼,“擡起頭來。”

折烏乖乖的擡起頭。

她看見太子殿下面無表情的仔仔細細盯着她又瞧了起來,好似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她的後背再次被看的發涼,卻一絲都不敢動。好半天,她才聽見他說話。

“以後,你就伺候孤穿衣用膳。”,他手裏重新捏了一顆黑子,對着棋盤舉棋不定,“待會,讓桑啓給你單獨換一輛馬車。”

似乎是通過了某種考驗一般,她的待遇又被升了一升。

二等侍女兩人一輛馬車,一等侍女才可以單獨一輛馬車。

她這就成一等侍女了?

折烏想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心又急急的跳起來。

她腦子裏懵懵的,可嘴上卻不敢問,她是個老實人,還內向,她有事情,有問題,喜歡憋在心裏,何況這還是太子殿下,她就更不敢問了。

太子殿下能圖她什麽呢?她什麽也沒有。

***

她從馬車上下來,桑啓就連忙過來問,得知她成了一等侍女後,臉色越發好起來,道:“你這是得殿下的心了,可要好生伺候着。”

他還像個哥哥一般,帶着她去認識其他的太監宮女,等末了,問,“你可知道,為什麽會被升做一等侍女啊?”

折烏搖頭。

太子殿下只問了她幾個莫名奇妙的問題罷了,她自己都是蒙圈的。

桑啓還能說什麽呢?他羨慕的心肝肺都疼了,還要用力笑,“你是個好的,将來定然有大造化。”

大造化什麽的,折烏不敢想。她只想的明白,自己能吃飽,能有厚衣穿,就已經能活下來了,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總比之前吃不飽還要被綁起來賣掉好。

所以太子殿下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她還擔心自己做不好,整日裏提心吊膽——可見人的奴性,就是這般來的。

但太子殿下并未讓她做什麽難事,甚至都不讓她伺候,只讓她從掰核桃換成了在他的馬車裏掰石子。

石子都是太子殿下讓桑啓去揀的,形形色色的,撿來了很多,太子殿下就在洗幹淨的石子上描紅,畫畫,她的任務,就是一點點的将線外的石子都掰碎了,再将不要的石子,都捶成碎碎的渣。

折烏發現,每當這時候,太子殿下的眼睛都會盯着她手裏的碎石子看,眼睛還會不自覺的悄悄彎起一點。

好似石子是他深仇大恨的人,如此被她碎/屍,心中暢快的很。奇跡般的,因為他這一個表情,折烏的心安穩了不少。

這是太子殿下唯一不高冷的時候。

雖然臉上還是面無表情,可他的眼神一掃在石子上,折烏就知道他在想:再給孤捏碎點。

折烏便用足了力,石子啪的一聲,碎成了一塊一塊。

太子殿下滿意了,眼神又挪回了書上。但因着心情好,太子殿下午間多吃了半碗飯,下午就準備下馬車消食。

他消食走動,折烏卻不能只跟着走,太子殿下很會使喚人,他讓桑啓給她備了個小竹簍,他在前面走,她就在後面撿石子,一般等太子殿下消完食,竹簍裏已經裝滿半框石子了。

石子照舊是要被捏碎的,但是跟太子殿下相處了幾日,折烏的膽子已經大了些,她試探着詢問,“殿下,奴婢能将碎石塊帶回去嗎?”

太子殿下有些好奇,看書的姿勢沒動,但目光斜睨了一些過來,低沉的嗓音響起:“嗯?”

折烏就老實的道:“奴婢發現,若是再練練捏石子,說不定就能将這些碎石塊捏成灰。”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大力氣了。

太子殿下的腦袋就轉向了她,“你真可以?”

折烏有些緊張,但還是點了點頭,“奴婢想試試。”

雖然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什麽對她這麽好,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喜歡看她捏石子,但他是主子,只要奉承了他,讓他歡喜了,她就可以過的更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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