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煙花

靡靡絲竹亂于耳畔,走廊上,處處燈火輝煌。

容央腳下疾走,身上光暈如水流溢,荼白、雪青緊随在後,皆是懸心。

“這個王忱,瞧着光風霁月,風度翩翩,本以為是個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沒想到竟敢這樣随随便便招惹帝姬,濫獻殷勤……”

荼白回想先前對此人所抱的期待,惡心之餘更添憤惱:“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般的一張臉!”

雪青眉頭緊蹙,便欲張口,前邊容央驀然一停。

兩人雙雙駐足,垂眉低眼。

“你說的對,”燈火烈烈,容央靜立廊中,抹粉施脂的臉上流光溢彩,昳麗冷豔,“就是癞蛤*蟆般的一張臉。”

兩人擡頭。

光太濃,荼白甚至看不清容央眼底的情緒。邊上門窗綿亘,裹着數不盡的人影、燈影,歌聲、笑聲……分明并不相幹,卻也吵着、亂着門外人的心。

雪青道:“如此也好,省得再去查他那些龌龊事,這種人,根本不配入殿下的眼。”

容央默不作聲,轉頭看廊外:“他人在哪兒?”

雪青微怔,反應過來後,道:“世家公子的宴席擺在西邊偏殿,就是這一層。”

容央拂袖而去。

雪青看着那決然的背影,與荼白對視一眼,匆匆跟上。

這次禦宴規模頗大,光只王公大臣們帶來的各位公子便足足湊了一座偏殿,血氣方剛的少年最喜熱鬧,喜這可以明目張膽的紙醉金迷。張揚的,早已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內斂的,也開始互相勸酬,侃侃不絕。

容央一行趕去時,殿內歡聲正是嚣張,足足蓋過了喧阗金鼓,候立門外的小內侍似也快把持不住,頻頻朝裏張望,兜着手竊笑不疊。

荼白上前道:“什麽熱鬧這般好看,眼睛都要砸地上了。”

小內侍聞聲一震,看清來人後,忙垂首行禮:“見過嘉儀帝姬。”

廊外有絲絲夜風吹入,嘉儀帝姬春衫烈紅,金釵流光,挽着披帛緩緩在門前站定,淡聲道:“王忱可在?”

小內侍回禀道:“在,王公子正在席間作詩,殿下可要奴婢前去延請?”

瞧得倒是仔細。

容央眼微動,不覺也望入殿中。

還真是巧,這寥寥的一眼,竟一下就望到了那人身上,煌煌燈火裏,揮毫潑墨,衆人簇擁,一派衆星捧月的光景。

只不知他寫下那兩卷尺素時,又是什麽樣的場合,什麽樣的情景呢?

胸口猛然又有風至,容央斂眸道:“不必了。你去吩咐禦廚,給王公子抓一只新鮮的蛤*蟆,不可剝皮,不可肢解,不可調味,清蒸烹熟以後,給王公子送去,便說,是我嘉儀帝姬親賜的。”

小內侍幾乎疑心聽錯:“蛤……蛤*蟆?”

容央雙眸粲然,紅唇上揚:“對,蛤*蟆,癞蛤*蟆。”

這一回,再不确定也很确定了,小內侍目定口呆:“這……”

荼白肅然:“讓你去你就去,磨蹭什麽?!”

“是、是……”小內侍摸着腦袋,垂頭往外,容央又道:“順便看着人,可千萬別讓他早走。”

小內侍暗暗替王忱捏汗,點頭哈腰,一溜煙去了。

荼白收回目光,朝容央笑道:“殿下好計策,這一回,‘癞蛤*蟆’這名號可得跟他王忱相伴一生了。”

容央勾唇,眸底依舊一層冷霜,踅身往回,卻在目光轉動剎那,整個人又一次定格在原地。

欄杆外,就是蒼茫夜景,走廊盡頭,漆紅廊柱後,一道黑影不聲不言倚靠在那兒,因着光線昏暗,上半身竟全然無法窺視,只有一雙穿着黑革雲紋長靴的小腿懶散地露在廊柱外,映着窗柩內滲來的橘黃燈光。

容央腦裏一道白光劃過,氣血猛然上湧。

“殿下……”雪青順着她視線所至,也已然瞧清,暗道冤家路窄。

容央臉頰滾燙,下意識要掉頭,轉念想到這簡直是落荒而逃,忙又把腳剎住。

下一刻,深吸口氣,昂首挺胸朝着廊柱後走。

雪青、荼白一震,垂頭跟上。

殿內歡聲喧天,分明只一門之隔,走廊上卻靜得仿佛能聽到那莫名緊張的心跳。容央腳步沉緩,一步一步逼近廊柱,寒涼空氣裏逐漸襲來濃烈酒氣,潮湧一般,侵占感官。

不住變幻的光影裏,男人緋色官袍一點點顯露,金絲刺繡的虎豹張牙舞爪,栩栩如生,一路從小腿蔓延至腰,被一條墜着玉佩的銀銙截下。

往上,圓領衣襟處暗紋內斂,一截脖頸颀長,遁在暗影裏的喉結突起靜默。

再往上,是線條冷硬的下颌,抿成一線的薄唇,以及……

容央一愕。

夜光流溢,男人雙肘抵着欄杆,一雙沉幽幽、冷冰冰的眼盯下來,分明已有幾分醉意,目光卻依舊銳亮逼人,猶如蟄伏于黑夜裏的獵鷹。

容央竟有不敢迫視之感。

饒是雪青離得稍遠,率先回神:“大膽!見到嘉儀帝姬,還不行禮?”

夜風至,撩動檐邊燈籠,如雨流光下,男人散漫垂眸,斂去一半肅殺冷氣,繼而閑閑站直。

高如山屹。

“忠義侯府褚怿,見過帝姬。”

聲沉,音穩,三分金戈之氣,三分漫不經心。

至于另幾分,全是酒氣。

容央掩鼻後退一步,心頭火氣更盛,便欲發作,定睛看時,卻見橘黃光照裏,男人深邃五官清晰如刻,英朗輪廓精致如雕,一時不由怔住。

汴京……竟有這樣相貌标致的郎君?

怎麽這一年來從沒人跟她舉薦過?

神飛天外剎那,荼白送來一句嘲弄:“原來是褚家的人……”

及時召回嘉儀帝姬的魂魄。

忠義侯府,褚家的人,哦,便是那丢盔棄甲,灰溜溜奉命回京的邊關敗将了。

容央醒神,腹诽此人無能至此,這一身氣質,倒還格外嚣張,又想起下午橋下那幕,心中更感鄙薄。

審視片刻,傲慢開口:“将軍今日,可曾聽到什麽?”

是問剛剛門外,也是問先前橋下。

褚怿對上那故作威嚴的眼神,聲音平直:“不曾。”

倒是識相。

容央眉微挑,心裏忖度頃刻,視線又一次從男人臉上略過。

總感覺識相得有些過了。

心裏郁悒并沒消散,隐約還有一半的不甘,可不知為何,在面前人不聲不言的注視下,竟有種無處發作、無法發作的局促感。

或許是這酒氣實在太嗆人,太令人窒息了。

容央如此斷定,冷然道:“如此甚好。”

扔完這一句,便領上人揚長而去,去時,纖纖玉手仍抵在鼻端。

夜風徘徊廊裏,一地光痕紛紛亂亂,褚怿盯着那傲然背影,唇微扯,靠回欄杆。

殿裏歡聲不衰,遠處游人哄鬧,前去吩咐禦廚加餐的小內侍急匆匆趕回……褚怿閉着眼靠在原處,揚起脖子,吹着這浸滿了歡聲笑語的風。

眼皮上時有不知從而來的光斑掠過,或穩穩靜靜,或跌跌撞撞。

耳畔也是,倏而如沉烽靜柝,冷冷清清;倏而如穿雲裂石,撼天震地。

周遭酒氣忽重一分。

褚怿掀眼。

廊柱邊,雙頰微紅的殿前司諸直都虞侯謝京往他肩上一拍,笑彎腰道:“你是屬鷹的吧,警惕性這麽強?”

褚怿盯着他,笑而不語。

謝京靠在柱上,揚眉:“酒還沒散完?”

又拿下巴指指殿內:“都在嚷着尋你了。”

褚怿轉身,改為面朝廊外而站,一只胳膊搭在欄杆上,語氣懶散:“沒。”

謝京知他煩郁,“啧”一聲,湊近道:“那姓孫的就是個嘴欠的蠢貨,你又何必理他。”

褚怿凝望廊外夜景,想起先前殿裏的不快,探手往衣襟裏一掏,謝京盯過去:“什麽東西?”

褚怿把紙包裏的東西咬走一塊,剩餘的丢給他,謝京接過來,打開一看,啼笑皆非:“不是吧,褚悅卿,都這麽大了你居然還沒戒掉這東西?”

褚怿叼着一塊饴糖,沒應。

謝京捏着那包糖忍笑:“十五歲領兵破陣,十八歲三立奇功,如今名震疆場的定遠将軍,居然還沒能戒掉小時候一哭就要吃糖的習慣,這要是傳出去,恐怕連鬼都不信吧?”

褚怿一邊腮幫鼓起,糖已在嘴裏,聞言答:“你可試試。”

謝京識趣道:“不敢自取其辱。”

褚怿笑。

謝京也往欄杆上靠來,想了想,還是拿了塊糖吃下。他自幼跟褚怿相交,知道這人有個鮮為人知的怪癖——一哭起來,便要吃糖。後來慢慢長大,就發展為郁悶的時候、走神的時候、乃至思考問題的時候也要嚼塊糖在嘴裏。

十年前,他随褚四爺赴河北抗敵,他這老友便是送了包饴糖以作餞別。原以為在疆場摔打十年後,吃糖的習慣早成了這鐵血男兒的一則舊癖,沒想到非但沒好,反而還像變本加厲了。

念及此,謝京想笑,可嘴角剛咧開,又不禁皺了眉頭。

饴糖化在嘴裏,是絲絲絨絨的甜,然而如不是心裏苦,這糖于褚怿而言也無用武之地。

心念一轉,謝京開口道:“這些年,大內形勢不比以往,自韓相下臺後,朝中明争暗鬥,範申分朋樹黨,如今已位極人臣,大半朝臣唯他馬首是瞻。每回跟遼、夏交鋒,這幫人不是胡亂摻和,就是打着‘勞民傷財’、‘兵久生變’的名號想方設法給軍方拖後腿,大鄞打的敗仗多了去了,你那一仗,實在算不上什麽。”

夜風吹動檐燈,褚怿眸底明滅。

謝京又往他肩上一搭,笑道:“別想了,敗仗雖多,可我大鄞國富民強,縱然求和,也無外乎是多交些歲幣。花錢消災,于邊關将士而言,未必是一樁壞事。倒是你,十年沒回來,可得好好看一看這盛京繁華。”

一面說,一面往底下亮如白晝、鼓樂齊鳴的金明池夜景指。

夜色很濃了,然苑內依舊人歡馬叫,東邊搭臺唱曲,西邊聚衆相撲,張燈結彩,紅飛翠舞,絲毫不輸寶津樓裏各場夜宴的繁華。

褚怿看在眼裏,沒做聲。

謝京似又想起什麽,便道:“對了,剛有內侍來傳話,說一會兒嘉儀帝姬要給王忱賞一道珍馐,算算時辰,差不多了。嘉儀帝姬可不是尋常人物,咱大鄞的第一美人哪,能得她賞賜,不亞于得官家青眼。所幸這王忱也是個大方的,咱一起去瞅瞅,指不定能分一杯羹!”

提及這茬,褚怿眉梢微動,想起燈下那個嬌蠻的少女,扯唇一笑,拉開謝京的胳膊:“你們慢慢享用吧。”

謝京“诶”一聲,瞪着往外的男人:“哪兒去啊你?”

褚怿不回頭,朝後擺手:“樓外逛逛,看一看這盛京繁華。”

夜色朦胧,喧阗歡聲與這邊一水之隔,褚怿爬上山丘,走進一座六角亭。

亭裏無燈,倒是樹影層層,幽幽慘慘。

廊柱間有長椅,褚怿上前坐下,屈起一條腿,胳膊搭在膝蓋上,目光往亭外。

湖對岸,垂柳鋪堤,五光十色的燈影、人影熙熙攘攘,依舊是那個令人沉醉的金明池,令人沉醉的春日,無論白天,黑夜。

這樣熱騰騰的景象,的确是十年沒見了。

邊關只有大雪、風沙,縱然是最溫柔的夜,熱鬧的也不過是天上悶不吭聲的星。倒是交戰時的人聲最鼎沸,震天的戰鼓,震天的厮殺,以及蒼茫荒坡下震天的悲號和叱罵……

褚怿斂神,眉峰本能地輕輕一蹙,視線往近處收,倏而眼一虛。

湖水寂靜,一輪明月倒映水裏,小虹橋上,靜靜立着一道人影,圓圓的腦袋,纖細的脖頸,頸下衣袂翩翩,臂彎間的披帛飄飄蕩蕩。

臉雖然藏在黑夜裏,但褚怿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大鄞第一美人,嘉儀帝姬。

唇間又無聲扯開一笑,褚怿視線準備移開,眨下眼,又挪了回去。

夜風靜谧,自她身後輕輕拂過,撩動那月影一樣缥缈的青絲、衣袂。兩名宮女都退在橋外,沒有近身,月如水洩的小橋上,只站着、仿佛也只該站着她這個人。

褚怿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也是人海,聲浪。

是他剛剛沉浸的場景。

一聲尖嘯劃破夜幕,然後是必必剝剝、此起彼伏的爆裂聲。褚怿仰頭,沉黑的一片天被姹紫嫣紅的華彩點亮,一簇簇煙花綻放,凋零,又綻放……

對岸歡聲沸騰。

褚怿靜靜看了會兒,低頭。

天上煙火璀璨,湖裏煙火璀璨,小橋上的人仰頭靜望,一雙被煙火點亮的眸,也如在綻放一般。

此一刻。

奪目,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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