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私心

大雨澆潑在小內侍用力舉高的青傘上,也澆潑在褚怿袒露在外的肩臂上,冰冷雨水順着緊貼的衣袖簌簌滴落,濺入漣漪跌宕的積水裏。

極快洇開一圈圈血痕。

容央盯着他腳下那灘暈開的血跡,心驚肉戰,再看回那雙眼時,心髒竟有一瞬間的收縮。

護送褚怿的那個小內侍垂頭行禮,褚怿斂眸,也微一颔首。

趙彭上下看他一遍,雙眉緊蹙,有些懊惱還是晚來一步,人家都挨完刑了。

且看那一地血跡,還不是一般的慘。

于是懊惱完,緊跟着就有些尴尬——他們是為救人來的,可眼下人都慘完了,還救個什麽救?

另外,這麽面對面杵着,又是個什麽意思呢?

咳嗽一聲,趙彭準備解圍,肩後人突然上前一步,小手攥着,微微發抖。

趙彭:“?”

雨絲密織,風撩起衣袂青絲,容央站在雪青所撐的傘下,盯着褚怿腿後溢下的血,越看越駭然:“你……”

褚怿沒動。

容央克制心中後知後覺的震驚和不安:“這、是何苦……”

褚怿沒忍住,擡眼了。

傘蔭下,少女小臉泛白,一雙燦晶晶的大眼睛裏是明顯的難以置信,而難以置信的背後,又有那幾分似曾相識的憐憫。

褚怿擡手抹過下颌,抹去那不合時宜的笑,抿唇:“不苦。”

容央心底愧疚更甚,暗罵:這傻子!

褚怿移開眼。

趙彭看這二人一個“憂心如惔”,一個“故作淡然”,臉上表情一時十分精彩,為替容央保住這位夫婿,立刻吩咐身邊的錢小令:“速去禦藥院給褚将軍拿瓶傷藥來!”

錢小令那是最機靈的,當下應聲而去,褚怿忙道:“不必麻煩,褚某奉旨離宮,即刻便要走了。”

趙彭微笑:“無妨,我派人送去府上。”

褚怿:“……”

趙彭意氣風發,越看褚怿這榮辱不驚、巍然不亂的氣派,越心生歡喜,于是又為其今日“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慨然致謝。

褚怿:“褚某也有私心……”

趙彭:“我知道将軍的私心!”

褚怿:“……”

行,合着是解釋不通了。

雨還在下,唰唰地濺得人心煩,兼一點心亂。褚怿調整心緒,看回那依舊面色黯然的少女,想了想,還是斟酌地開口:“和親一事,全系忠義侯府抗敵不力,褚某已盡己所能,如天不遂人願,還望帝姬珍重。”

這話很誠懇,也很殘忍。

容央胸口一澀,避開他的注視,心道這糟心的局面,的确是賴你們敗仗在先,可想到他眼下這副可憐模樣,又不忍再去苛責,恨恨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聲音很低,但褚怿還是聽到了。

嘴角一咧。

走前,亦低聲:“遵旨。”

春雨潇潇,一抹挺拔背影徹底被雨霧湮沒,趙彭斂回視線,看容央:“眼下如何?”

崇政殿就在眼前,便是不打算進,也不得不進了。

容央挺胸朝前行去,趙彭跟上,仍不忘那番籌謀:“人雖然不用再救,但情還是可以求。記得剛剛我交代給你的話。”

承認和褚怿的私情,求官家成全,是眼下唯一能避開和親的辦法。

容央想也不想:“謊認私情,乃是欺君之罪,我沒這膽,你有,你去認吧。”

趙彭急她還不開竅:“褚怿都替你扛到這份上了,這一地的血,你沒瞧見?”

提起血跡,容央百感交集,別扭地道:“我跟他本來就沒有私情,沒有……那種事!如果就為了不嫁給遼王指皂為白,回頭水落石出,爹爹不但會罰我,指不定還連着他一塊罰。你……是嫌他還不夠慘嗎?”

趙彭聽及後半截,立刻領會到一片深情,細想後,略感汗顏,但又哪裏甘心容央就這樣被嫁去大遼,堅持道:“痛失所愛,于他而言,遠比被爹爹責罰慘上百倍!”

容央頭皮一麻,竟是無言以對。

惱道:“不跟你說了!”

一刻鐘後,崇政殿。

議事的肱骨大臣已盡數被屏退,官家一襲紅底淡黃色團龍窄衫,斜坐在龍椅上,一只手扶着太陽穴。

門外雨聲依舊不絕于耳畔,間或春雷滾滾,垂幔下,綠釉龍柄博山爐裏熏香缭繞,如殿外雨霧,寒涼朦胧。

青煙後,嘉儀帝姬被崔全海領入。

官家胸膛微微起伏。

殿中空蕩且岑寂,容央整頓心神,上前行禮。官家緩緩坐直,道完“平身”後,溫聲:“你心儀的驸馬,選好了?”

容央顯然不料他開口會是這樣一問,一怔後方道:“沒有……”

官家點頭,一雙眼微垂,因天陰大雨,殿中雖然點有燈,但光線并不明亮,容央一時竟看不清父親的臉。

“你今日來,是為和親的事?”

容央垂下眼,攥着的掌心微濕:“嗯。”

官家單刀直入:“不想去?”

容央蹙眉,大抵是被他問得太直截,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自認為極隐秘的委屈、害怕、茫然頃刻間蠢蠢欲動。

可又哪裏敢讓那些情緒破土呢?

急急把心緒一理,容央凜然答:“和親大遼,關乎父親社稷,大鄞萬民,孩兒身為一國帝姬,能為爹爹分憂,為百姓避難,責無旁貸,與有榮焉,不敢提‘不想’二字,只是……”

只是

紫光劃入殿裏,頃刻點亮一切,撕開一切,天外雷聲跌宕,遠而真。

容央深吸口氣,緩緩擡起雙睫,氤氲薄煙裏,眼微紅,也微亮:“爹爹本是應允我大鄞郎君随便挑,不必顧及門第,無需牽扯利益,只管選心中所愛,相守到老。而今,卻要把我嫁給一個比您還大的遼王,從此棄國離鄉,無依無靠……

“孩兒想問,做此決定,您心裏,願嗎?”

風雨如暗流湧入,周遭光線一點點被吞噬,十六歲的嘉儀帝姬孤零零、靜悄悄地站在玉階下,青煙裏,眼瞳濕漉,唇畔卻有笑。

有那麽一瞬間,官家清晰地看到了很多年前站在那裏的齊皇後。

那一次,她也沒答不想,或不敢,只是問他

你,願嗎?

殿外轟鳴,又一道春雷跌入人間。

半晌,官家開口:“不願。”

風裏,那雙遁在暗影裏的丹鳳眼重新亮起來:“也不會。”

容央一震,注視着父親的眼,眶邊熱淚打轉兒,疑心聽錯。

官家坐在燦金龍椅上,微微笑起來,只眼底依舊晦暗低迷:“和親之事,朕會另做安排。這兒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容央走出崇政殿時,這場春雨終于有了消歇之勢。

趙彭一直侯在外邊,奈何先前雨聲太大,竟是貼在門上也沒能聽清裏面所言,等容央出來,拔腿上去便問:“如何?”

容央對上他焦灼眼神,腦海裏卻還浮現着父親剛剛略顯苦澀的一笑,搖搖頭。

趙彭一顆心瞬間冰涼:“爹爹還是執意要你去和親?”

容央忙又搖頭。

趙彭惱火:“說句話!”

容央抿唇,緩緩道:“爹爹說,和親之事會另作安排。”

趙彭登時又欣喜如狂,把人拉住:“那意思便是不會讓你去了!”

容央掙他的手,都拉一路了,還沒拉夠,心裏想着殿裏的事,總有些心緒難寧。

趙彭卻不放,只管把人拉着上路:“走走走,去我那兒喝兩盅,慶賀慶賀!”

兩人自小形影不離,高興時一處喝酒,倒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容央沒拒絕,荼白、雪青倆便繼續跟。

剛一掉頭,卻見蒙蒙細雨後,一人在宮牆邊下辇,随後劈手奪過侍女手裏的傘,急匆匆往這邊趕來。

傘檐底下的小圓臉柳眉緊蹙,杏眸含憂,竟是賢懿。

趙彭駐足:“她來幹什麽?”

說話間,那把小傘飄飄曳曳,底下人提着鮮亮的百疊裙,一雙翹頭珠履飒飒地踩在積水裏,浸濕鞋襪也不顧及。

及至二人跟前,賢懿略施一禮後,張口便道:“先前聽宮人們說,褚将軍冒犯官家,被罰杖刑,不知眼下情形如何了?”

趙彭臉色愈發古怪,盯着這位六妹妹,信手往宮外方向一指:“早挨完板子走了。”

又道:“你來幹什麽?”

賢懿聽得“走了”二字,臉色已變,突然被問及來意,頓時又張口結舌。

眼珠一轉,反朝容央笑道:“先前聽聞和親一事,我正五雷轟頂,不知所措,後又得知褚将軍為四姐長跪于崇政殿外請命出征,想着素昧平生的将軍都能如此,我又怎能對四姐之事坐視不管,是以急急趕來……

“只是,四姐是什麽時候結交的褚将軍,二人情分……竟是如此之深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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