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取舍

消息傳至忠義侯府時,皮開肉綻的褚怿正奉文老太君之命在屋裏卧榻休養。

一個檀木八卦鎖在手裏翻轉了不下千回,開了鎖,鎖上又開,正在厭惡之際,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仆從百順腳打後腦勺沖進屋裏來,驚天動地般道:“郎君,天、天大的消息啊!……”

褚怿趴在床上,眼沒動,只眉微蹙,聲兒淡漠:“有屁就放。”

百順激動萬分,氣喘如牛,一時竟是“放”不出來,上前扶着圓桌又喘一陣,方道:“一好的,一壞的,您先聽哪個?”

褚怿:“壞的。”

百順吞口唾沫,上前半步:“大遼的和親請求,官家應了!”

手裏八卦鎖“啪”的一聲,再度鎖上,褚怿沉默,暗影裏,一雙眼盯着手裏那紫褐色的物件,靜如山伏。

百順:“郎君?”

八卦鎖又響,聲音鈍悶,褚怿雙眼幽沉,把那抹豔影從心裏抽走。

不算什麽意外的決定,不然,也不必讓他挨這五十杖了。

心裏卻還有點兒莫名的躁,褚怿蹙眉,想起另一截:“好的。”

百順嘿笑一聲,這回直上前來一大步,彎腰道:“官家讓您尚主呢。”

褚怿眉峰一時蹙得更緊,手不再動。

百順笑呵呵道:“大鄞第一美人嘉儀帝姬!郎君,您這回回京,可是腳踩狗屎,走大運來咯!”

褚怿臉色低沉,一雙斜飛入鬓的劍眉蹙了又松,松了又蹙,百順這才想起來其中關鍵沒有點明,忙一股腦補充。

“呃,是這樣的,官家今日下了三道聖旨,大概意思就是,冊封呂貴妃為皇後,如此一來,賢懿帝姬便也成了嫡帝姬,正好代替嘉儀帝姬往大遼和親去。

“至于嘉儀帝姬嘛,為免東窗事發,遼王反悔,務必得趁早成婚。這不,官家在衆多世家公子挑來挑去,最後便挑中了氣宇軒昂、前途無量的您!”

百順一口氣兒道來,眉梢眼角盡是燦爛笑意,褚怿冷冷盯着他,半晌沒動。

最後,松開的眉頭又狠狠往一塊絞去。

偏百順不識時務,“啧”一聲,拍大腿道:“郎君,喜事兒!笑一個啊,您不是樂傻了吧?”

“……”

褚怿側目,朝他勾一勾手指。

百順笑嘻嘻探身過去。

下一刻,一串嚎叫爆出窗外,天崩地坼,驚心動魄。

不同于忠義侯府的喜憂參半,這一日的玉芙殿、金桂殿只有晴天霹靂,狂風暴雨。

嘉儀、賢懿兩位帝姬平生頭回心有靈犀,不約而同趕至官家朝後小憩的文德殿,對着緊緊封閉的殿門放聲陳情。

一個喊:“請父親收回成命,孩兒願去大遼和親!”

一個也喊“請父親收回成命”,喊完愣一下,接一句“孩兒……孩兒來嫁褚将軍!”

侍立殿外的兩個小內侍滿頭冷汗,簇擁邊上的幾個宮女也終于無地自厝,開始上前來各拉各的主子,各發各的勸辭。

喊“孩兒來嫁褚将軍”的那位痛叱一聲“滾開”,踉踉跄跄撲回門檻前,滿臉淚痕地繼續朝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殿門內控訴。

喊到一句“您怎能如此”時,殿門“吱”一聲響,一人自暗影裏走來,邁開的一只腳險些踩在賢懿臉上,忙挪開。

賢懿兩眼發亮,匍匐過去把那只腳抱住:“崔內侍!我求求你,求求你讓我見見官家……我不要去和親,我不要!……”

崔全海頭大如鬥,使眼神示意邊上那倆小內侍上前拉開賢懿,急急關上殿門,抱着拂塵暗嘆口氣後,方斂容朝兩位帝姬道:“二位殿下,官家心意已決,還請速回宮去,各自備嫁,如此放聲喧嘩,言行無狀,實在有損皇家顏面。”

賢懿被倆小內侍拉着,聞言眼已紅如火燭,聲淚俱下:“顏面……什麽顏面?我不要顏面了我只要不嫁去大遼!”

崔全海臉色鐵青:“殿下慎言!”

賢懿神情冰冷,突然掙開那兩名小內侍朝殿門撲去,衆人大驚,立刻追的追,攔的攔,勸的勸。

賢懿瞪着殿門,瀕臨失控:“憑什麽是我?!憑什麽要我替她去?憑什麽讓我來全這顏面?!”

崔全海立刻沉聲:“殿下累了,還不快扶回宮去!”

他伺候禦前多年,此刻放話,分量自不必提,靈玉、巧佩也不敢讓賢懿繼續在此造次,不然下一個口無遮攔時,便很可能成了大禍降臨之日,當下在兩名小內侍的幫襯下,半拉半拽着賢懿離去。

去時,少女嘶啞的聲音依舊盤桓四周,一聲聲從乞求到怨怼,從怨怼到絕望

“哪怕不做大鄞的帝姬,不做他的女兒,我也再不要什麽顏面了!……”

回音凜凜。

殿外一時阒寂。

崔全海心中郁結,看向丹陛下默然無聲的嘉儀帝姬,調整少頃,緩步上前。

“殿下冰雪聰明,官家為何、為誰頒發這三道聖旨,您應該心如明鏡。有道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世間兩難之事,不可枚舉,情急之下,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望殿下能體諒官家的不易。”

正是午時,分明春光一片,暖風撲在身上卻是砭人肌骨的寒,容央先擦去臉上的淚,然後道:“謝崔內侍提點,我……我正是因體諒官家的不易,才冒昧前來請求他收回聖命的。”

崔全海皺眉。

“您剛剛也看到了,賢懿對和親一事深惡痛絕,強迫行事,必然弄巧成拙。爹爹自幼教我‘急人所急,想人所想’,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今卻要我龜縮人後看人替我受難,我……”

“殿下,”崔全海打斷,“您若如此想,那還是沒有體察到官家的苦心啊!”

容央遽然擡頭,還待再辨,崔全海斬釘截鐵道:“聖旨已頒,時局已定。還請殿下用心思量,萬萬不要辜負了官家!”

語畢,竟不再多留,就此拂袖而去。

“崔內侍!”容央大喊,被荼白、雪青從後拉住,盯着那扇決絕關閉的門,悲恨交集。

趙彭來到玉芙殿時,容央正頂着一雙又紅又腫的眼坐在桃樹下走神。

小石桌上沏有香氣袅袅的花塢茶,一杯被容央雙手捧着,一動不曾動過。

趙彭上前坐下,想着今日的那三道聖旨,也是神情黯淡,顧自倒了一杯茶潤口後,盯着近處的一地落花,第一次這樣久久不開口。

最後,還是容央先出聲,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悲喜:“這荒唐的主意是誰出的?”

趙彭默了默,答:“範相公。”

容央冷哂:“就是那位號稱國士無雙的範大丞相?”

趙彭點頭,知她此刻對範申很不待見,開解道:“因褚家軍大敗,遼軍這回在關外士氣大振,對中原已是虎視眈眈,可大鄞剛經歷幾場大戰,朝中又要推行新政,實在不能再在軍事上有所折騰。爹爹舍不下你,又不得不答應和親,只能聽從範申的下下之策,荒唐……是荒唐些,可就當下的情形來看,已是最明智的抉擇了。”

明智?

把她的幸福淩駕于那麽多人的犧牲和痛苦之上,就是所謂的明智嗎?

用賢懿的一生為代價換來的自由。

用呂氏的犧牲來成全的自由。

用父親背叛對母親的承諾鋪就的自由。

就是那所謂的幸福嗎?

容央胸口如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覆,擡頭道:“都是偷來的,損人利己,茍且偷生,算什麽明智的抉擇。”

趙彭張口結舌,因為知道她說得對,所以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也就再找不出話來開解勸慰。

于是索性就不勸了,改回往日的做派:“福禍相依,得失有數,你也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這一招果然還是奏效,容央心頭立刻火起,三分低迷被惱怒占去,冷然道:“你以為對你而言,這抉擇又算明智嗎?”

趙彭淡哂,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和我有何相幹?”

容央哼氣,不知是該惱他自負,還是恨他無知:“貴妃雖然痛失愛女,但終究獲利最大。爹爹為守住對嬢嬢的承諾,這十年來,無論大臣們怎麽勸、怎麽逼,就是沒動過一絲立後的念頭,你這唯一之嫡子、板上釘釘的皇太子身份方能守到現在。可眼下貴妃晉升,禁廷裏任何一個皇子,她都可以收至膝下撫養,指不定哪一天,還能自己生下一個,到那時,你,又會是什麽?”

趙彭喝茶的動作一怔。

容央一雙黑黢黢的大眼直直盯着他:“大哥早幺,二哥雖被封王,但一無封地,二無兵權,如果貴妃不做皇後,朝中根本無人可撼動你的前程。可眼下她借機上位,日後一旦扶持他人,你該如何自處?”

在禁廷,沒有母親照拂庇護的孩子,從來都是勢單力薄的。趙彭和她能平安恣意地成長至今,除官家的偏愛外,一份最正統的血脈也功不可沒。

可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這世上有了另一個和他們同樣尊貴、甚至于更尊貴的血脈,趙彭觸手可及的東宮之位會怎樣?

攫金不見人。

屆時,只怕就算他不去争,不去搶,也會成為某些人必拔的一根刺吧……

容央越想越感後怕,心頭的三分火再度化為沮喪茫然,趙彭看在眼中,靜默半晌,還是明亮一笑:“你這杞人憂天的本事,是越發見長了,別說現在還是風平浪靜,就算日後暗流洶湧,風雨如磐,你又怎知我無力自處,無力披荊斬棘?

“難道我在你眼中,就如此庸懦無能,不堪一擊?”

春晖烨烨,他坐在燦然桃花下,十六歲的少年,眼神第一次這樣銳而亮,倔強又溫暖。

容央眼眶一熱。

趙彭便朝她一眨眼,壞笑:“再者,也得她生得出來兒子不是?”

容央眼邊打轉的淚頃刻被逼回去,悶聲:“你又知道她生不出來了?”

趙彭:“能生早生了。”

呂氏進宮至今,膝下僅賢懿一女,縱然最近這些年靠着和先皇後越發神似的脾性從四妃中脫穎而出,聖寵不斷,也并沒有再妊娠過。

照理說,就呂氏如今的年齡,再度生産的可能性并不大,可正所謂世事難料,事在人為……

能生早生?

當人家不懂似的,指不定此刻就在預備着了。

容央嘟囔:“你就烏鴉嘴吧。”

趙彭揚眉:“我這嘴可沒你那雙眼睛靈光。”

容央怔忡,反應過來他是在揶揄自己眼光不好後,一腳踢去。

趙彭忙躲,手裏茶杯濺開茶漬,燙在白嫩嫩的手背上,立刻紅開一片。

“啊……你!”

掏出絲帕來擦,一邊碎碎念:“好在那褚怿是個皮糙肉厚的……”

容央正心虛兼心疼,聞言:“……”

玉芙殿裏雲銷雨霁,呂氏所居的元禧殿裏仍然悲聲震天。

斜陽穿過檻窗,灑在呂氏單薄的雙肩上,雲鬓淩亂的賢懿跪在她膝前吞聲飲淚,一口一聲“姐姐①”,一聲一次“我該怎麽辦”……

呂氏低頭,精心描過的一張臉也已被淚痕洇濕,侍立邊上的大宮女暗暗揪心,開口再勸:“殿下,聖旨已下,天命難違,您在這兒苦求娘子,也是于事無補啊……”

賢懿哪裏肯聽,緊緊抓住呂氏裙裾,挪動膝蓋上前:“姐姐,娘子,貴妃……您只有我一個孩子,您一定不忍心把我嫁去大遼,您……”

話聲未完,那雙顫抖的手突然被呂氏抓住,恍惚中,竟也是如溺水之人抓浮木一樣,緊緊的、死死的。

賢懿愣住。

霞影映窗,滿室殘陽,呂氏淚濛濛的雙眸中似有金輝浮動,又似有寒流暗湧。

“我不忍,但這一回,你必須依旨照做。”

賢懿雙瞳漸漸放大。

呂氏噙着淚,把她的手一寸寸拉近,拉至腹上,聲顫如斷珠砸地:“明白嗎?”

賢懿眶邊熱淚滾落,一臉茫然,繼而滿眼錯愕。

呂氏含淚而笑:“這一回,不是為她,是為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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