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酣醉

褚怿坐在窗邊的圈椅上,抵着太陽穴一側, 靜看床帳內的女人撒酒瘋。

荼白、雪青手忙腳亂, 一個摁着那手,一人去抓那腳, 然那嘴便無人捂了,咿咿呀呀地唱道:“我事事村①,他般般醜。醜則醜, 村則村, 意相投……”

聲兒越唱越高。

“則為他醜心兒真,唔……”

荼白自告奮勇, 抽出一只手把那小嘴捂住,褚怿眉眼不動,靜靜把這一幕盯着:“讓她唱。”

“唔……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 只除天上有!”

荼白沒眼看。

外間腳步聲響,小丫鬟終于送上熬好的解酒湯來, 雪青、荼白不及去拿,床上人驀然唱調拔高:“你把奴抛棄,皮臉沒仁義!”

繼而是聲淚俱下:“不上我門來,倒去尋別的……”

“……”

“……”

小丫鬟雙手瑟瑟發抖,眼看那一碗湯藥要潑下, 褚怿起身,把瓷碗拿過,下令道:“都出去。”

床上一派狼藉, 那人正唱得盡興,聲情并茂,手舞足蹈。荼白勉強抱着一雙腿,聞言心有餘悸:“驸馬爺,您……”

扭頭,燈下男人眼神深黑,“行嗎”二字被硬生生吞回喉嚨,荼白舌頭打轉:“……有需要就叫我們。”

說罷松開雙手,拉上雪青跟剩下那小丫鬟,竟是逃命也似的去了。

“負了奴情千萬裏……”

燭光躍動,床上人音調緩緩降低,最後一句,如冬夜凜風刮過,七零八落。

褚怿握着瓷碗站在邊上,耷拉眼皮淡淡打量,等了一會兒,沒有下文,确認:“沒了?”

容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雙黑溜溜的眸子對着他,沒了歌,也沒了話。

褚怿撩袍在床邊坐了,把人拉起來,容央動手,雙臂瞬間被箍住,動腳,又立刻被一條腿壓住。

那腿也不知為何,竟是前所未遇的緊實有力,磐石似的,壓得人動彈不得。

容央惱火,扭頭瞪住面前人,臉色極是兇狠,然冒出來的聲音又極是軟糯:“你幹什麽……”

褚怿:“……”

身上如有百蟻爬過,一陣酥麻,褚怿駭然,下颌繃了繃,斂神盯回這張再度烏七八糟的小臉:“我喂你喝解酒湯,你別亂動,明白嗎?”

男人的聲音很沉,隐約帶一分啞,容央只覺自己如堕在雲霧中,坦誠:“不、不明白啊……”

褚怿聞言也不再多講,舉碗就唇嘗過一口,确認溫度無誤後,送去她唇邊。

容央蹙緊蛾眉,抿唇。

褚怿:“張口。”

容央不動。

褚怿耐心等候片刻後,扯唇。

“你剛剛唱什麽?”褚怿把碗拿開,神色顯然開始不耐,“負了奴情千萬裏……”

聲兒一冷:“誰負你?”

像是被他驟變的聲調所懾,容央小臉一凜,霧蒙蒙的雙眸泛起抵觸之色,鉚足力氣開始掙紮,然而在男人近乎禁锢的約束下,只如蚍蜉撼樹。

專注反抗而無果中,唇上被瓷碗一壓,一口解酒湯就這樣灌了進來。

容央皺鼻尖,本能要吐走,然那暖熱湯汁浸入口中後,竟是受用至極,不由驚喜吞下。

“噫,酸酸的……”

笑得如個癡兒。

褚怿險些忍不住,薄唇緊抿,平複片刻,又開始“灌”第二口。

如此半灌半喂,一碗解酒湯終于功成身退,褚怿把空碗擱在床邊坐墩上,回頭,蹙眉沉吟片刻,探手摸入她衣襟裏。

懷中人動,那兩團香軟登時碰上來,褚怿如被火燙,把一方絲帕掏出來時,氣息竟有些沉了。

容央微揚着臉,任他擦去嘴角下颌的湯汁後,心身熨帖,也不鬧騰了,乖溜溜地軟成一團。

褚怿把人放平,轉身走,手腕突然被抓住。

褚怿轉頭。

“嬢嬢……”床帳裏,小美人一雙燦如繁星的眼眸載着笑,也載着淚,“是他負了嬢嬢。”

這是在回應他先前的問。

褚怿默然。

沉默裏,那瑩然的光自她眼角滑落,一滴一滴,浸入鬓角。

褚怿一時竟不知她是醉的,還是醒了。

今日在小湖邊,他離得遠,并不清楚他們父女前面的交談,直至後來她帶着哭腔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嘶力竭地喊出一句反诘時,才扭頭去留心。

而下一刻,便是一記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掌掴響起。

說不清當時是什麽感受,就感覺那一巴掌也像打着自己似的,無端的有點痛。

大概因為被打的不單單是那個人,還有那一句——“于兒女而言,母親,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父親再慈愛,也終究只是父親;祖母再疼人,也到底只能是祖母。十月懷胎生下自己的那個人,不分晝夜養大自己的那個人,哪怕舍棄一切,也必定陪伴自己、保護自己的那個人……的确,是任何人、事都無法替代的。

窗外有夜風寂寂吹過,這一次,屋裏沒有熏香,只有她唇齒間淡淡的酒氣在心頭萦繞,褚怿駐足床邊,低聲道:“朝堂之上,身不由己。”

床上人似不信,聲音裏帶着茫然:“一國之君,也會身不由己嗎?”

一些慘烈的畫面自眼前掠過,有人的身影屹立如山,有人的身影在頃刻間崩塌……褚怿斂眉,聲音沉啞:“會。”

任何人都會。

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将放未放,帶着最後一絲的不甘或執念。

褚怿低頭,不知是出于什麽念頭,反應過來時,已把那雙小手給握住。

容央感受到他的回應,噗嗤一笑,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渴盼地看他:“你躺上來,陪我說會兒話……”

褚怿後知後覺,靜默中,卻又把那雙小手松開,退回那把圈椅前坐下:“在這兒說,一樣。”

他退開,高大的身形模糊在昏黃的燭光裏,如星輝在大海中沉沒下去,容央視野渺茫,思緒也渺茫。

“你嬢嬢不在的時候,你知道她不在了嗎?”

“知道。”

“我都不知道……我還去爹爹跟前找人呢。”

她又憨憨地笑起來。

“我找啊找,問啊問……那時候,爹爹一定更難過了。他肯定在想,天哪,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賠她一個嬢嬢……”

“……”

月涼如水,萬籁俱寂,褚怿坐在窗前,靜靜聽着床上人的呓語,低頭撫過腰前的佩玉。

他的拇指抵在那兩顆冰冷的字上。

他分明是答應要和她一塊說話,可此一刻後,再無一聲回答。

回到書齋,已是夜闌更深。

屋中一燈如豆,窗紙上映着個蔫頭耷腦的人影,褚怿推門而入,走至書桌前,往撐着桌角打盹的人腦袋上一拍。

百順一個激靈醒過神來,抹去嘴邊口水,讪笑:“還以為您今晚上不過來了……”

褚怿在桌前坐下,屈指在桌上一敲:“情況。”

百順臉又一變,這回竟是義憤填膺的:“他們仨去了瓊林苑邊上的入雲樓,在雅間裏招着歌姬聽着曲兒,喝着小酒編排您呢!”

褚怿眉峰微動。

百順把今夜所探一一道來。

大鄞市井繁華,朝中大臣和士庶商民一樣,都是各大勾欄瓦舍、茶館酒樓的常客。範申今夜離席後,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同幕僚翰林學士王靖之、參知政事上官岫一道去了入雲樓赴宴。

宴會乃是禦史中丞劉石旌所設,此外,還有不少三品以下、最近剛被範申提拔上去的後生。

一行人熱熱鬧鬧,推杯換盞,本是躊躇滿志,靜候佳音,不想範申三人來後,一個賽一個地臉色陰沉。

因三人帶來的消息,是提議革除褚怿實職之事非但沒成,反而觸怒龍顏,被迫“滾”出了文德殿。

劉石旌脾性最是暴躁,當下拍案而起,直叱官家忠奸不分;王靖之緊随其後,冷諷驸馬都尉狐媚惑主;後邊一群後生唯恐落伍,紛紛拿出科考時的滿腹經綸争先攻讦,一場私宴,簡直成了對忠義侯府的筆誅口伐。

百順大惑不解:“郎君,這嘉儀帝姬分明是範丞相提議讓您尚的,在這件事上,您一沒主動,二也沒見着自願,怎麽到頭來還成‘狐媚惑主’了?再說您這樣兒也不……”

褚怿一眼掃去,百順忙捂嘴。

褚怿冷聲:“你在窗外邊趴一晚上就聽到這些?”

“您怎麽知道我是趴外窗邊的?”百順瞪眼,比着手勢,“我險些掉下江去三回!”

褚怿蹙眉,百順滔滔不絕:“您是不知道,這幫文人罵起人來可太刻毒了,一個髒字兒不帶,照樣氣得人七竅生煙。尤其是那個王靖之,真不愧為翰林學士,下回咱再跟遼人開戰,直接把他請到前陣去,沖着遼人大罵三天三夜,保管兵不血刃啊!”

褚怿:“屆時請你去做翻譯?”

百順張口結舌,細看他臉色,心知他此刻心情不佳,遂不敢再應,小心翼翼道:“郎君還有其他吩咐不?”

褚怿斂眸,片刻道:“明日通知李副将,日落後,東宣化門,雲騎橋邊農舍等我。”

“是!”百順點頭。

許是那碗解酒湯的功效不錯,容央次日醒來,竟不感覺有多頭痛,只是精神還有些恍惚。

坐在床上定神一想,昨夜情形亂如碎片,忽而安安靜靜,忽而吵吵嚷嚷,竟全然無法分辨真假。

容央于是叫來荼白,仔細審問。

荼白早有準備,抛去回府撒酒瘋一茬,其餘盡數娓娓道來,提及褚怿屏退下人,親自給她喂解酒湯時,有意無意拉長語調。

容央注意力果然瞬間集中過來,正襟危坐:“那他沒趁機對我做什麽吧?”

荼白誠懇道:“驸馬爺把我們攆走後,屋裏發生何事,奴婢可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他既是驸馬,就算對殿下做什麽……也不礙事吧?”

容央對上那澄澈眼神:“……”

荼白小心确認:“殿下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容央立刻反诘:“那怎麽可能?”

中氣不足地:“只是不大記得清順序罷了。”

僅指喝完解酒湯後的順序。

依稀有個十分深刻的印象——那男人轉身走,自己突然,伸出雙手把他抓住了。

為何竟要抓住?

容央百思不解,低頭看一眼自己雙手,越想越膈應尴尬,便欲吩咐荼白備水沐浴,外間腳步聲響,沓沓有力。

擡頭一看,赫然便是褚怿。

容央莫名心慌,往後:“你進來幹什麽?”

又迅速想起一事,瞪荼白:“我不是放過話,此人以後不許入我屋嗎?!”

荼白:“……”

褚怿恍如不聞,閑閑在屋中站定,一雙眼眸黑亮依舊:“游湖,去嗎?”

容央一怔,思及外出,喜色頓湧,嘴角一牽又忍住,佯裝不屑:“和誰啊?”

褚怿:“你,我。”

心跳驀然更快,容央盯着那男人的眼,剎那間,竟無端地有點局促。

他竟然主動邀請自己去游湖?

容央長睫閃動,半信半疑:“你,我?”

褚怿似不解她為何多此一問,沒再回應,可那眼神分明是了。

容央便挪開視線,略作姿态:“等我沐浴梳妝吧。”

褚怿點頭,走前又想起什麽,确認:“多久?”

容央沉默,昨夜醉後似乎是沒有洗漱就睡過去了,到現在頸邊胸前都還是騰騰酒氣,她貫來最受不得這氣味的,思索片刻,道:“三個時辰吧。”

褚怿本都打算走了,聞言臉一黑:“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來晚了。

①村:粗俗。記住它,後面會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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