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不情之請
看樣子,自己的困境已經提前到來了。
聽英廉問自己,馮霜止已經打算好說一些什麽了,不料這個時候管家馮忠忽然進來,英廉的注意力于是跟着移到他身上。
“馮忠?”
馮忠打了個千兒,恭敬道:“老爺前日與鄭先生說好,今日鄭先生已經到了,正在外面等候。”
英廉一下站起來,手上的茶盞也跟着放下,“你且先安排鄭先生稍等一下,奉上茶,老夫立刻出來迎客。”
尚未說出來的話被卡住,哽在了喉頭,怕是說不出來了,這個大好的機會是白白錯過了。馮霜止也只能安坦一聲,在英廉急着見外客的情況下,強說明前茶一事,不是什麽上策。與其在英廉面前拉低了自己的姿态,還不如高一些,反正有些事情遲早是會捅出來的。
只是一點點明前龍井,也鬧不出什麽事情來。
這樣一想,馮霜止又覺得現在不必打草驚蛇,心裏那口氣也慢慢地消減下去。
她連茶都來不及喝一口,便再次站起來,行禮道:“既然有外客,孫女便告辭了,瑪法繁忙于政務,還請保重身體。”
英廉點了點頭,算是準了她的離開,只是轉臉又道:“鄭先生便是我為你請的先生,不過他本不是來坐館的。此人學識頗豐,不過為人比較孤高,若是想要請他來府中坐館,怕還是要你能對了他的眼緣。你也不必走了,便在這裏,你今日見了鄭先生,若是無果,再為你尋個好師傅。”
馮霜止聽了這話,又是一愣,只不過英廉作下的決定,自己不好反抗,九歲的小女娃也沒什麽可忌諱的,答應一聲,便在這裏停下了。
她猜測這“鄭先生”來英廉這裏,想必并非是主要為了什麽私塾坐館之事來,而是他們要商議別的大事,說她的事情大約只是順便。
有時候 ,腦子調動得太過也是麻煩。
這一刻,馮霜止深深地知道了自己的煩惱,若是能少那麽幾個心眼,指不定能活得更舒服,當然,也死得更快。
馮忠已經去請人進來了,不過一會兒,便聽到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馮忠在前面親自引路,帶進來一個青衫文士。此人雙袖飄飄,看上去便是江南士子的風流氣派。雖不說是什麽一表人才、玉樹臨風,也算得上是眉目清朗,他進來便是躬身一禮:“英大人別來無恙?”
英廉忙扶了他,朗聲笑道:“無恙無恙,勞小友牽挂,淮安一別,已有數年不見,再見竟然已經是在京師,這也是難得的緣分,請坐請坐。”
鄭士芳,确系江南士子。英廉曾在許多年前去淮安任職,受乾隆之命在江南治河工事,後來河道出險,英廉被議罪,雖然最後化險為夷,但還是少不了別人的幫忙的。當時河工一事,确與英廉無關,不過英廉手上沒證據,不能為自己洗清冤屈,最後還是鄭士芳手裏有前任貪污的證據,遞交了上去,英廉才能調回京城任職,這一段交情可算是不淺了。
若沒有鄭士芳,英廉現在怕已經死于旁人之手了。
此刻鄭士芳倒是也不忸怩,坐在了英廉左手邊的靠背椅上。此時有丫鬟端上茶來,鄭士芳一聞見那從茶碗蓋裏面透出來的香氣,就已經是眼前一亮。“想不到英大人這裏竟然也有這般好茶,怕是今年新出的明前龍井吧?”
“小友這鼻子,還真是靈。昨日聖上心情好,賞下來的。”英廉搖頭失笑。
鄭士芳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微微一眯眼,看那表情,倒是沉醉極了。他又慢慢地喝了三口,這才輕輕将那茶碗擱住了,道:“前日在六阿哥府上,這茶我卻已經早喝過了。”
這話的深意可不好說,英廉聽了只當是沒聽到。
他笑一聲,岔開話題道:“小友若能高就,便是喜事。對了,阿霁,快來見過鄭先生,看看鄭先生肯不肯收你為學生。”
有時候是學生挑老師,有時候是老師挑學生,全看雙方之間的對比。
如今,這鄭先生似乎不是什麽普通人,馮霜止能夠聽得出,這兩人說話都是藏着點什麽,反正她聽得不算是很明白。她聽了英廉的話,上前來,對着那鄭士芳福身:“霜止見過鄭先生。”
鄭士芳的目光落到馮霜止的身上,只看了一眼,便對英廉搖頭道:“你這孫女,我教不了。”
這話未免過于直接——馮霜止方才臉上還淡淡的,只不過一瞬間,眼底的神色就已經改變了。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竟然就說教不了,這人什麽意思?不過,也僅僅是這樣一瞬間,下一刻馮霜止便覺得自己這樣的眼神過于銳利和直接,很是不妥,于是眼皮子一搭,斂住眼底的冷色,再擡眼的時候已然是方才的一片溫文沉靜。
英廉奇道:“你在江南收學生的時候,不都是要對學生考校一番的嗎?如今怎麽只看一眼我家妞妞,就說不行呢?”
馮霜止也很感興趣,用一種很好奇的眼神看向鄭士芳,她以為自己的僞裝是完美的,畢竟只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娃,用什麽眼神都沒人會在意的吧?更何況是這麽正常的好奇?
只不過,在她看向鄭士芳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正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是一種促狹,又像是在譏諷她。
馮霜止的心沉了一下,只覺得眼睛像是被什麽紮了,刺痛一點,不過轉瞬消失。這種讓人覺得自己被看穿的感覺……
這人看到自己方才的表情轉變了。
——馮霜止一瞬間就肯定了。
鄭士芳收回自己的目光,狀若無事道:“我現在乃是六阿哥的門客,你當真想要我在你家坐館嗎?”
“這……”英廉忽然想起這茬兒來,瞧了鄭士芳一眼,沉吟片刻,道,“我英廉不參與那些事情,你教我家阿霁,也與別的無關。畢竟你我的舊交情是往日便有的……”
“英大人客氣了,即便是我想教,也得看貴府小姐願不願意要我這種落魄浪蕩的人來教呢。”鄭士芳這話說白了其實是婉拒,英廉也聽得明白。
只不過在馮霜止這裏,這話就成為了一種很奇怪的試探和諷刺。
這個鄭士芳,真不是個讨人喜歡的人。
馮霜止覺得自己不能在這裏繼續站着了,如果再繼續下去,可能她會暴露個完全出來。
“鄭先生說笑了,只要先生願意教,霜止又豈會不學?”這邊是在應付鄭士芳,話說完卻轉向英廉,笑道,“瑪法,想必您與鄭先生有事要談,孫女下次再來請安,霜止告退。”
“嗯。你也保重,入學一事,我會仔細為你選着的。馮忠,送二小姐出去。”英廉這邊吩咐了一句。
馮忠立刻過去送馮霜止,馮霜止道了聲謝,總算是出了那小院。
剛剛離開正屋,到了耳房這邊,喜桃就急切又小聲地問道:“小姐,那先生是怎麽回事啊?”
馮霜止看似沉穩地一步步走着,可是袖中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眼含冷意,“這鄭先生不像是什麽簡單的人物,以後再說吧。”
她不過只是一時的疏漏,被看清了一瞬間而已。
走下臺階,重新順着這邊的穿山游廊走,眼見着就要到西廂,剛剛繞過院裏那一叢已經盛開的海棠,便見三姨娘兆佳氏迎面走來。
馮霜止心裏納罕,停下腳步來行禮:“霜止給三姨娘請安,一大早便遇見姨娘,很巧呢。”
兆佳氏神情不變,只是看了一眼正屋,猶豫道:“本來是想去問問看爺什麽時候才能出來,只不過……我畢竟只是個……”
只是個姨娘,所以站在這裏等馮霜止出來再探探消息?
馮霜止心裏頭門兒清,也不揭穿她,反正鄂章出來的消息也瞞不了多久,她不如賣三姨娘一個人情。以現在的情勢來看,她幫助三姨娘總是比幫助二姨娘好的。兆佳氏對她的威脅算是最小的,若是讓二姨娘坐大,還能有馮霜止的好?
她于是道:“姨娘妄自菲薄了。不過說起來,方才我問過瑪法,阿瑪今日便出來,姨娘不如早些做準備。”
這個人情賣得可不小,這後宅裏面,除了馮霜止怕是沒人知道這個消息了。鄂章被關了這麽久,忽然之間放出來,被人一關心,還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呢。
兆佳氏聽到這句話之後,面露感激之色,手指捏了一下自己的帕子,先是道了一聲謝,又很久沒說話。
馮霜止知道她是有話要說,但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說不出來,她索性搭了喜桃的手,道:“姨娘如果沒別的事情,我這便回自己的院兒裏了。”
她說着,就已經往前面走了三步,已經從兆佳氏身邊過去了。
“二小姐留步。”
她心裏為兆佳氏掐了個時間,在聽到背後忽然傳來的那一聲喊的時候,馮霜止便頓住腳步,一切如自己所料。
“怎麽?姨娘還有何事?”
這個時候轉身來,兆佳氏的表情就完全變了,脫去方才的猶豫,有了幾分落落大方的味道,朝着馮霜止一蹲身:“妾身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二小姐能——”
“你想讓三妹與我一起入學嗎?”馮霜止懶得聽她說完,直接截過了她的話頭。
此刻馮霜止站着,兆佳氏是半蹲着身的,她便用一種很平靜、像是這春日的天空一樣高遠的眼神,俯視她,像是将兆佳氏整個人都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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