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修) 是生是死,我都要回到她身……

二零一五年的春節, 雲泥是在醫院度過的。

秋末初冬那會,雲連飛覺得喉嚨有點不舒服,吃一些粗硬食物時總感覺跟哽住了似地, 最初以為是上火, 只在診所開了點消炎藥。

正好臨近春節工地上活多,他也沒太上心, 直到後來喉嚨哽住的情況越來越明顯, 胸骨也伴随着出現跟根刺一樣的疼痛, 他才意識不對勁, 去醫院一查, 食管癌早中期。

醫生說要是再來晚一點,情況就不一樣了。

雲泥那段時間不在廬城, 跟周教授在上海參加展覽會, 接到電話那天已經是準備返程, 中午和方淼在她學校吃飯。

食堂鬧哄哄的, 男人的聲音忽高忽低, 只說生了病, 醫生讓家屬來一趟醫院, 商量一下手術的事情。

她當時感覺天都要塌了, 挂了電話和方淼說了兩句就要走, 起身一不留神撞到人,人手裏半碗西紅柿雞蛋湯被撞翻,髒了半身衣服。

男生被吓了一跳,端着個空碗楞在原地,雲泥着急走,匆忙之下往他外套口袋塞了幾張零錢,“對不起, 我有急事。”

方淼追着雲泥跑出食堂,路上跟導員請了幾天假,陪着她回酒店取了行李又一同回了廬城。

下高鐵已經是晚上,雲泥在車上給雲連飛打電話問清情況,得知詳細病情後,方淼聯系了自己在南京鼓樓醫院消化科的師姐。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又馬不停歇地坐高鐵去了南京。有熟人在醫院,從檢查到入院都沒怎麽費時間。

手術排在年二十三下午,雲泥從傍晚等到天黑,窗外萬家燈火,襯得住院大樓頂端那抹紅十字格外的孤寂。

好在一切順利,術後七天的禁食期雲連飛除了氣色有些不大好,身體其他各方面都算穩定。

年三十那天傍晚,方淼提着大包小包從家裏趕了過來,一進門就問:“叔叔怎麽樣?”

雲連飛還在睡覺,雲泥接過她手裏的東西,壓着聲說:“還行,元宵後應該能出院。”

病房是方淼師姐幫忙安排的雙人間,同屋的另一位病友趕在過年前出了院,床是空着的,方淼挨着床沿坐了下來,“叔叔現在能進食了麽?我帶了點補湯和鮮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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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吃一點,等他醒了我去熱一下。”雲泥問:“你今年又不在家過年,你爸媽沒說什麽嗎?”

“說不說我都不樂意在家過年。”方淼和父母的矛盾非一日之寒,也非一日能解,都是倔脾氣,誰也不肯先低頭。

雲泥緩緩嘆了聲氣。

方淼倒是不怎麽在意,“我去看看師姐,順便給她送點東西。”

“好。”

晚上,雲連飛睡醒,雲泥去醫院食堂打包了些餃子,三個人在病房看着春晚過了那個年。

夜深人靜的時候,雲泥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拿着手機去了病房外,坐在休息大廳的長椅那兒翻着手機裏的祝福消息。

都是群發式的祝福,但她還是一條一條的回複着,回完又點進那個熟悉的頭像。

消息記錄停在一月二十三號那天。

她沒有往上翻,而是像往常一樣,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新年快樂。

方淼在醫院呆了三天,她人前腳剛走,梁岑後腳跟着也來了趟醫院,初八那天早上,雲泥和她去了趟雞鳴寺。

年前的時候,她聽同病房的阿姨說雞鳴寺祈福很準,一直想着抽空的時候過去一趟。

冬天的雞鳴寺不比春天櫻花盛開的時候,枯樹嶙峋,長道行人三兩,略顯單薄。寺廟是單向通行,赭牆青瓦,沿着臺階走到最高頂是觀音殿,雲泥和梁岑一路拜下來。

上完香進到廟內,兩人跪在佛前的圃墊上,閉上眼睛的那一剎,來往的人聲仿佛逐漸隐沒遠去。

這一年有得有失,失意之時更是常有,雲泥一不求錢財,二不為功名,只求心中所念之人平安順遂。

一五年那一整年,雲泥依舊忙得腳不沾地,但也不算白忙活,參加的比賽拿到了金獎,獎金頗豐,她也開始獨立帶隊參加比賽,在人工智能這一塊逐漸冒尖,在大四下學期收到了多家北上廣知名大公司遞來的橄榄枝。

五月中旬,雲泥和梁岑都拿到了本校的保研名額,在室友忙着為實習和考研奔走的日子裏,她和梁岑抱着西瓜吹着風扇在宿舍寫畢業論文。

一晃四年風雨,好似那年夏天還是昨天的事情,卻不想那麽長的時間,如流沙般轉瞬即逝。

六月畢業答辯結束,四年的同窗即将各奔東西,計院一班的散夥飯定在六月二十四。

那一晚,雲泥喝醉了,在一行人鬧着要去KTV續攤時,她和梁岑坐在無人的街角抽煙。

梁岑的煙四年沒換過牌子,但她仍然像第一次那般生疏,嗆人的煙味混着酒勁,她的眼淚仿佛流不完。

路邊有男生告白,将一首周慧敏的《最愛》唱的深情又動人,圍觀者無數,可惜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女主角遲遲未露面,這一場告白铩羽而歸,歌聲漸漸隐沒于遠去的人潮,只剩下缱绻的尾音。

梁岑夾着煙,随便哼了兩句,“……沒法隐藏這份愛,是我深情深似海,一生一世難分開難改變也難再讓你的愛滿心內……”

關于她的故事,雲泥這四年聽了七七八八。

她的愛人,是愛而不得的人。

好像人這一生,總是遺憾總要多過于圓滿,得到或失去,萬般皆由緣,半點不由人。

她和李清潭,迄今為止何嘗不也是一種遺憾,愛而不得是無可奈何,得到後又失去又是如何。

眼前這座城市日新月異,高樓大廈林立,繁華而喧鬧,不複往日的灰敗模樣。

櫻花敗了又盛,梧桐黃而又青。

十七歲那一年的盛夏,記憶裏鮮活而生動的少年,那一場熱烈而盛大的喜歡,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年少時做過的一場黃粱美夢,如今夢醒一場空,獨餘萬般惘然。

雲泥在淚眼朦胧裏慢慢想起來,這已經是李清潭離開的第四個夏天。

……

李清潭離開北京的那個夏天,在他們那個圈子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李老爺子去世之後,李鐘遠執意要送李清潭出國,父子倆争執不斷誰也不肯退步。

李清潭從家裏出逃又被抓住這件事在那天晚上傳得沸沸揚揚,後來不知怎麽,也就牽扯出了他的身世。

李清潭是李鐘遠私生子這件事,跟李太太曾經夭折過一個孩子的事情一樣,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呂新去世之後,李鐘遠将他帶回北京,對外宣稱是當年那個夭折的孩子,只是當時被人掉包換走了,這才找回來。

李家在北京有名有權,這件事私下裏調查的人很多,但李鐘遠和李清潭的血緣關系是不可抹滅的,加之李太太也認了這個孩子,調查這事後來就不了了之了。

這次被有心人一撺掇,娛樂八卦都在報道,風言風語一時間傳遍了半個北京城。

李清潭知道李鐘遠為這事忙得焦頭爛額,試圖用它當底牌去和李鐘遠談判,換一個自由的機會。

當天晚上,父子倆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沖突。

李鐘遠怎麽也沒想到他會使這樣的手段,一怒之下,将人徹底關了起來:“你現在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你就等着到國外自生自滅去吧!”

李鐘遠做事雷厲風行,李家沒人能攔得住,李清潭甚至連一言半語都沒來得及留下。

剛被送出國那半年,李清潭的護照和身份證都被扣在李鐘遠派來看着他的人手裏。

他沒有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和國內斷了所有聯系,不管走到哪兒都有人跟着盯着。

醉生夢死過了大半年,他因為喝酒喝到胃出血被送進醫院,醒來在床邊看見李明月。

他沒說話。

李明月先開了口:“她知道你出國了。”

李清潭閉着眼睛,喉結輕滾,仍舊沒有說話。

“她去了中科大。”李明月說了很多,見他始終無動于衷,突然就紅了眼睛,“你這個樣子是給誰看?給爸嗎?他看見了只會更生氣,你這輩子都別指望回了去!”

“我能怎麽辦。”他終于開口,嗓子卻啞得驚人:“李鐘遠做事那麽絕,我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爸做事絕,你又能好到哪裏去?”李明月恨鐵不成鋼:“你怎麽能用那件事去威脅爸。”

“我沒有辦法了。”吵過鬧過,什麽辦法都用了,只剩下這條命了,可他又舍不得,怕再也見不到她。

“你就不能先答應出國嗎?你好好的出國,爸何至于現在這樣讓你連家都不讓回?”

“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李清潭看着李明月:“他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

李明月一頓,別開頭抹了下眼睛,沉默了會,語氣漸漸放緩:“我當初怎麽跟你說的,先要有成績才能有底氣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你現在這樣任性,吃苦的還是自己,你就不想回去嗎?不想再見見她?”

他怎麽不想回去。

李清潭閉上眼睛,腦海裏閃過無數畫面,哭的、笑的、嬌嗔又害羞的,每一個畫面都足以讓他那顆死寂許多的心活過來一遍又一遍。

他喉結滾動,情緒翻湧,眼淚落得無聲無息。

那一個午後,李明月終身難忘。

她的弟弟,那個從六歲長到二十歲,經歷過這世上最痛的苦難,卻永遠熱烈又赤忱的少年。

在墨爾本夏日燦烈而耀眼的陽光裏,第一次在她面前放下一身傲骨,像個沒有任何辦法的孩子,哭紅着眼睛說:“姐,你幫幫我吧。”

……

李明月在墨爾本停留了半個月,替李清潭重新聯系了高中。

最開始那三年是最辛苦的,他急着成長,急着想要做出一番成績,想成為能夠有底氣和李鐘遠談判的大人。

不分日夜的學習,按部就班的參加考試,考入名校。

在本科的第二年夏天,李清潭修滿了學分提前畢業,進入了當地一家投行工作。

那一年他二十三歲,僅用半年時間便從分析師晉升為高級分析師,未來前途無限,羽翼日漸豐滿。

一六年的冬天,李清潭回了趟北京。

李家這幾年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李清風和妻子離婚又複婚,李明月也在前年成家。

如今只剩下李清潭的婚事。

飯桌上,李太太冷不丁提起這茬,提起幾個世家千金,李鐘遠自作主張替他定了一場相親,“你安排吧,他也到年紀——”

“我不需要。”李清潭将筷子拍在桌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李鐘遠眸光淡淡,“在國外呆了幾年,你連最基本的教養都忘了是嗎?還有沒有一點規矩?”

李清潭不想廢話,“我不需要相親,我回來也不是為了去見那些所謂千金大小姐。”

“不見她們也行,至于你心裏想的那個——”李鐘遠毫不留情地擊碎他的希望:“你想玩想談多久戀愛都可以,但結婚不行。你未來妻子的人選,無論是出身、品格還是資歷,都要與我們家門當戶對。”

李清潭目光筆直地看過去,是銳利的,也是氣憤的,“那我媽呢?我媽又是什麽?”

李清潭的生母是這個家裏的忌諱,李明月皺着眉在桌底踢了下他的小腿,“你閉嘴。”

可話已經說出口,已然沒有回旋的餘地。

李鐘遠擱下筷子,神情不怒自威:“犯過一次的錯誤,我不會再讓我的兒子犯第二次,你現在的母親姓譚,這件事我還要教你多少遍,你才能記住?”

李清潭站在桌旁,努力控制着拳頭才沒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李鐘遠,你真讓我惡心。如果有選擇,我情願我從來沒有出生過,也不想讓我媽再遇見你這樣人。”

這一趟是他癡心妄想,不該抱有不切實際的念頭,用自己拼了命換來的底氣去和李鐘遠這樣的人談判。

李清潭對着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念想,唯一挂記着的也就只有給過他溫暖和庇護的李明月。

這份情他會還,但這個家,他已經放棄了。

“我不會再回來了,你和這裏的一切都讓我惡心。”李清潭一字一句道:“我的母親只有一個,她叫呂新。”

李鐘遠看着他踢開凳子往外走,“你給我站住!”

李清潭不管不顧,走到門口時卻被李鐘遠的秘書攔住,他手裏拿了一份文件,“小少爺,我建議您先看看這個。”

文件袋沒有封口,李清潭才抽出來三分之一,看見右上角熟悉的一寸照,眸光一變,猛地回過頭死死瞪着李鐘遠。

他臉側的咬肌緊繃,聲音像是擠出來的,“你想做什麽?”

李鐘遠還坐在那兒,“我想做什麽,取決于你要做什麽。”

“你他媽——”李清潭氣血翻湧,頸間青筋凸起,拳頭在瞬間捏緊,對着一旁玻璃櫥窗砸了過去。

玻璃碎了一地,在燈光下折射着細碎的光點,可李明月卻在那一刻清晰的看見他眼裏的光一點點滅掉了。

李清潭站在那兒,手指指節被劃破,鮮血一點一滴彙聚成一小灘,泛着刺目的紅。

“你就當我死了吧。”

他極為冷靜的說完這句話,擡手甩掉手裏的文件袋,在數十張A4紙的漫天飛舞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

李清潭連夜回了墨爾本。

那之後很長和一段時間他都沉浸在無法自拔的痛苦當中,他開始失眠,精神狀況也每況愈下。

白日裏繁忙的工作可以擠壓掉那些尖銳的刺痛,可每當深夜來臨,那種無孔不入的失落和絕望卻也足夠将他淹沒。

他變得鋒利、沉默,抽煙酗酒,身體被搞垮了一次又一次,可每當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心裏總有個念頭抓着他。

他陷于絕望和希望交織的複雜情緒裏,像是翻山越嶺歷經了萬千劫難最後卻走到一處懸崖邊。

既想絕處逢生又想要一了百了。

他在賽車風馳電掣的速度裏找到了相同的感覺,那之後很多個失眠的深夜裏,盤山公路上的引擎聲和風聲都是見證者。

李明月接到李清潭電話的那天晚上,他有一場比賽,她知道他這兩年開始玩車,也沒在意。

直到聽見那一句,她整個人倏地僵在原地。

聽筒裏有很遠的海浪聲和很近的音樂聲,他的聲音夾在其中不甚明晰,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像是一灘沉寂許久的死水,卻又妄圖掀起最後一絲波瀾。

“是生是死,我都要回到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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