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照片
下山時,祁松言怎麽也沒能找到秦笛,山裏信號不好,秦笛的電話也打不通,他從人流裏迅捷地穿過,回到廣場卻發現是自己先到。秦笛和童晨星過了一陣子才從山上下來,黎帥緊随其後,看到祁松言便讓他整隊。
回到大巴上,每個人坐下都長嘆一聲“還是平地好”。回程大家還是默契地選擇了與來時一樣的座位,疲憊沒收了歡聲笑語,車廂漸漸落入安靜。秦笛把窗簾遮得嚴實,臉朝窗框,抱緊背包,以一個全身防禦的姿勢睡在震耳的音樂裏。
然而,不是閉上眼睛世界就可以安然天黑,窗外的物影不斷透過并不遮光的窗簾閃過眼簾之外,時而模糊時而乍亮的光斑沖刷着他的昏沉與清醒,眉心皺起溝壑,彙聚難以言喻的複雜心緒。是酷刑,是煎熬,是在手邊卻再也握不到。秦笛再沒一點兒力氣去面對什麽了,他第一次産生有錢就好了的念頭,有錢的話,轉學肯定會比較容易。
迷糊間,他聽見李銘軒小聲問祁松言:“笛怎麽了啊,來回都睡?”
“可能有點暈車,讓他休息吧,今天累壞了。”
“真厲害,他跑一千都有點費勁,沒想到今天能堅持沖到第二。”
秦笛想,那不是堅持,那只是他知道,以後都不能了。他想着,唇間忽然滑進來一顆糖果,被溫熱的指尖輕輕推入,在舌尖漫開話梅的酸甜味道。他含着這顆糖,又往角落裏轉了轉,在背向所有人的陰影裏,迅速紅了眼眶。
站在夏奶奶的理發店門口,他發現花盆土都翻過了,有幾盆已經發了小苗,綠茸茸地汲取春光。他拉開門,風鈴響起清脆的音階,工作日的午後,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夏奶奶聽見聲響從屋內的布簾裏走出來,見是他,笑盈盈地去拉他手腕:“笛笛怎麽這個時間來啦?”
“我們今天成人禮,去爬山了。”
“你說過得多快,小娃娃都長成大人了。”
秦笛把包放在沙發上脫了外套,揪起掃過眉的劉海:“奶奶,我想剪頭發。”
“好,先進去洗洗。”
洗完的頭發看着比方才還要長,夏奶奶把圍布掖好,發梳靈巧翻飛幾次,低頭問他:“還那麽剪?”
“嗯,別太短就好。”
“小時候每次來剪頭發都哭,叫我不要剪太短。我還問你是要留着紮辮子嗎,你就說不要不要,女孩子才紮辮子。”
秦笛忽然想起那束馬尾,眼眸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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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禮之前,黎帥讓每個同學帶一張小時候的照片,貼在教室後的黑板報上,紀念他們眨眼而過的成長。結果下了課,所有人都圍着祁松言和他的照片翻拍。他那張是江虹特地抱他去照相館拍的,玉雪可愛的一團小人兒,穿着連身的熊貓爬爬衣,正抱着小木馬玩兒。而祁松言那張大概三四歲的樣子,已經能看出是一個分外英俊的小孩兒,手裏卻拿着一朵紅格子布頭花,樂得酒窩滾圓。女生們對着秦笛的照片一頓“媽媽愛你”之後,都去開祁松言玩笑。祁松言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媽的頭花,也不知道小時候怎麽想的,除了玩具車就愛玩兒這個。我舅舅說我饞媳婦兒,我媽問我打算找個什麽樣媳婦兒,我舉着頭花擲地有聲——長頭發,紮辮子!居然給我拍下來了,太傻了…”
秦笛在圍布底下攥緊手帕,鼻子的酸意彌漫到眼廓。
他像小時候那樣,含着眼淚請求:“奶奶,不要給我剪太短,剪太短就不漂亮了,就沒人喜歡我了…”
夏奶奶撫着他的肩,柔聲說:“我們笛笛怎麽都漂亮,哪有人會不喜歡你啊!”
“有,有的…”他小聲說,存了一整天的眼淚終于統統墜落在一地碎發裏。
新的一天很熱鬧,主樓一樓展板更新了高二成人禮的內容,設計者似乎知道沒人要看那些歌頌青春的文字,随意畫了些花邊點綴,寫了幾句文案,其餘空白處貼滿了大幅的照片。
王初冉從主樓回來,把擦汗的紙巾團了丢入垃圾袋,灌了口水,眉飛色舞地形容:“我的天,你們都不敢信,去年那個頂流明星來中央路商場做活動也就是這個陣仗吧。裏三層外三層,有幾個學姐命都不要了,就在監控底下掏手機拍。”
徐唱目瞪口呆地問:“看啥啊她們,那個山去年她們不是也爬過嗎?”
李銘軒推了他一把:“傻啊你,當然是看咱們班這倆大帥哥啦!”
徐唱把瞪圓的眼睛移到秦笛和祁松言身上,兩個人隔着一條走道,全都一臉置身事外。
朱瑞拽着王初冉袖子急急地催:“行了,別渲染了,趕緊拿出來看看。”
王初冉捂緊口袋:“哎呀你別搶,我真不敢拍,放學你們路過自己看吧。張主任就站在背後盯着,我看了熱鬧就回來了。秦笛的照片就一張,出發前被抓拍的,不過那鏡頭都怼臉上了,特別日式文藝範兒。剩下全是祁松言,光拿着獎杯的就貼了四張。哦,還有一張是終點前那個陡坡上的,祁松言摟着秦笛往上拽呢,底下寫着‘團結攜行’。我靠秦笛那個腰,就那麽細!”
朱瑞回頭看了看在座位上沉默的秦笛,朝王初冉擠了擠眼睛:“哎,你覺不覺得他好像又瘦了?”
“好像是有點兒,頭發剪了顯得的吧。”
史雨铮打着哈欠挪過來倚在王初冉的桌邊:“班長,你先別研究人家胖瘦了。我報案,咱們班鬧賊了。”
“什麽丢了?”
“照片。”
幾個人聚在黑板報前面仔細查看,那片童年照片牆當時唐澄設計的是一棵繁燦的桃樹,為了美觀,照片都是翻拍之後洗成四寸的正方形貼在枝葉和花朵上。現在打眼看上去并沒什麽不妥,可離遠就能發現右下角缺了一塊,丢的正是祁松言和秦笛的那兩張。
“這還了得了!今天誰第一個到的?”
“不是秦笛嗎,一般都是他最早到。”
另一個女生湊過來弱弱地說:“不是他,我先來的,到了一會兒了他才來。”
“有外人進過咱們班嗎?”
“後門一直開着,也沒注意啊。”
徐唱撓撓頭:“而且從上午展板換了之後,來了好多人堵在門口,也有進來找人的。”
王初冉叉着腰尋思了一會兒,喊唐澄:“照片備份在你那吧?再洗兩張,拿最強力的膠糊上。”
“咱們不查一下啊?”
王初冉擡高音量:“查什麽啊,兩張照片,至于去調監控?大家多注意點兒吧,外班的來了盡量出去說話,別領進來了。散了吧。”
他們在教室後面鬧得響,秦笛卻始終捧着本書頭也不擡地讀。祁松言将目光投在他臉上,熱燙地灼着他白皙的皮膚,卻沒能讓他消減一分與世隔絕的模樣。他以為腦瓜崩兒也彈了,團結攜行也攜了,不知道因何而結的冰應該化了吧。可登山回來的那兩天,秦笛又像之前一樣,無視他的存在。過了兩天又漸漸緩和了臉色,在衆人面前對他不再絕不理睬,卻也不熱絡,同時悄無聲息地躲避了一切與他獨處的可能,班裏的活兒要麽提前做了,要麽幹脆不動。一套組合拳打得祁松言莫名其妙又無可奈何。
這天是周五,他滿心惦記放學後把人按住好好問問,卻被黎帥率先按住,眼看着人背着書包跑得無影無蹤,還得維持禮貌問:“老師,有什麽事兒嗎?”
黎帥推了推眼鏡,萬年無辜臉帶上點兒笑意,似乎想讓氛圍輕松些,可實在太不自然了,看起來像在嘲諷:“祁松言啊,展覽板你去看了嗎?”
“還沒。”
“看看行,拍得好,帥氣。啊,這半年你表現不錯,很快适應了文科班的節奏,成績穩定進步,體委的工作做得也出色,現在在學校也算得上風雲人物了。”
雖然表情奇怪,但話說得挺真誠。祁松言分析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嘲諷,于是順水推舟地謙虛了一下:“謝謝老師同學幫我。”
“但是啊,這個高二下學期是一個分水嶺,學習任務重,要是分了心思,頂不上去,很容易在銜接高三的時候掉隊。所以,啊,受歡迎是好事,但不要在簇擁之下就迷失了,弄出什麽不必要的聯系,耽誤的都是你自己。”
祁松言第一次聽老師談早戀談得這麽委婉,他初中班主任都是直接提溜着他後頸警告他不要處對象,就算要處也堅決不能在班裏找,找誰都是腥風血雨,要是禍害了小姑娘一定會把他腿打折。今天他面對同樣的場景依然想說,自己比回旋镖還要彎,并不打算禍害小姑娘。只是現在,他心裏裝着秦笛,不再那麽理直氣壯。
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老師說的我都明白了,一定注意。”
黎帥看他這麽上道,也松了一口氣,把假笑收回去,放他走了。
祁松言經過主樓大廳的時候,高一高二已經走差不多了,高三正上晚課。兩條長長的展板架在椅子上,在昏暗的光線下透露出被圍觀一整天的疲倦。他路過自己那塊“領獎專區”,找到了貼在角落裏的那張照片。
那是最後的一段路了,當時秦笛的意識已經被疲憊擊得渙散,見了幾乎直上直下的陡坡連“不”也說不出,只一直朝他擺手,被汗水洇得蒼白的臉上再沒了一貫的倔強。他想其實不應該趁人之危,可卻很難忍得住,當他不由分說攬住這截精瘦的腰肢,他就知道明天又是一個需要和小兄弟談判的早晨。
還好照片裏他的表情堪稱勇毅,真的像熱心幫扶同學的精神楷模,沒人知道那幾分鐘裏他多想把滿山的人一次性變沒,這樣他就能把癱軟的秦笛按在懷裏,掀開他衣擺把這截腰摸個夠,反正他也沒力氣反抗了。
指尖撫上照片,他心頭泛起一些羞恥,又很快被失落替代。現在別說摸摸腰,聽秦笛糯糯地喊他一聲“祁妙”都是妄想。他掏出手機飛快地拍了一張,閃光燈唰地映亮了半邊白板,他立刻拔腿逃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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