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陰雲

高三是一塊被模拟考切割開的咖啡慕斯,充斥清苦,只有縫隙能品出一丁點甜。

一模時,老師說一模特別重要,因為它是高三的探路石,是綜合能力的首次考查;二模時,老師又說二模不容懈怠,因為它難度最接近高考,是日後報考的一大指标。大家聽完紛紛點頭,不用再渲染了,反正啥模都重要就對了。

教室裏的速溶咖啡香越來越濃,祁松言覺得自己要被腌入味了。黎帥苦勸咖啡少喝,根本沒人聽,只能某節課假裝偶然地提及,咖啡喝多容易導致脫發。結果第二天,班裏又飄起了茶葉香,還有個別姑娘不知道聽誰說奶茶也具有提神奇效,每天捧着紙杯把吸管嘬得吱吱響。教政治救不了被咖啡因毒害的孩子,黎帥把枸杞水換了個透明杯子盛裝,整節課揚着手腕晃來晃去以求潛移默化。

秦笛不喝咖啡和茶,但他薛定谔的起床氣也沒再犯。因為不午睡就不會起床,不起床就不會有起床氣,他抱着祁松言為他錄課的筆記,對自己進行了冷酷的招釜底抽薪。起初祁松言也不敢睡了,把秦笛留的日常任務捧在手心擺出勤謹的樣兒,但精神上實在沒法跟十一點準時睡覺的秦笛比肩,看不到兩分鐘就睏得點頭,只能聽秦笛吩咐,學就學,不學就好好養精神。只是枕在書包上閉了眼的時候,秦笛總喜歡用筆尾輕輕梳幾下他的頭發,每到這時,他總想抱他在懷裏,可最後也只閉着眼睛用食指輕輕摩挲筆杆,就像撫摸了那塊白皙的手背。

二模這天飄了輕雪。雲朵被染成灰黑,不安地聚集成團,奪走了所有光線,縱使是白天,考場裏也開着燈。

手剝的栗子烘得香糯,祁松言裝了一小盒特地送到第一考場,秦笛提前熱了牛奶盛在一個帶吸管的小熊瓶子裏,兩個人躲在敞開的門背後緊急做了個線下交易,蹦出的酒窩和彎起的笑眼于背光處亮瑩瑩,他們克制着牽手的沖動,各自小聲道句加油,轉身踏入戰場。

第一科語文,秦笛橫掃千軍,題答得極順手,恰好作文也是他擅長的家國情懷主題,洋洋灑灑九百字傾注了滿腔熱忱,一句“執筆積才,立身修德,時代浪尖舍我誰攀?與國共振,風雲無畏,輝赫前路有我偕行!”嘆號收尾,筆一擱,捧起腮還摸得到裏面鼓囊囊的糖栗子,秦笛掃了一眼滿考場沒停筆的朋友們,勾着嘴角默默念了句“承讓”。

第二科數學,考語文的精神氣還留着餘韻,裝栗子的小盒被收走又換了盒提子。秦笛沒有能還的,只好趁着午飯在餐桌底下偷偷拉手,冰涼涼纏人家指縫,纏得連祁松言小聲說再鬧就揍他,纏得童晨星用勺子狠磕餐盤警告他倆不要搞這種古裏古怪的獨臂用餐,秦笛才松了手,狠心撇下手指抽搐的祁松言,氣定神閑的地踱回考場。

考試最高興并不是學得多透徹,而是學的剛好都考了。秦笛是第一次在數學考場上體驗到了“這麽巧,又見面了”的儲備感,甚至全檢查完了還富餘出十五分鐘,借着窗外片刻未停的輕雪,給祁松言寫了張紙條。

散場後,祁松言看他勝券在握的神情,捏着紙條想:怕不是要搞到年級第一了。馬上掏出手機,給沈阿姨發微信,讓她再買盒最貴的車厘子。科學助力米祁妙妙屋唯一大客戶,養老婆,他是認真的。

秦笛也沒忘再買了牛奶,又多加一盒薄荷糖給祁松言醒腦提神,還特意繞遠去水果店給江虹買了兩斤她最喜歡吃的柑橘,載着滿心輕悅一步兩階地跑回家。

到了門口,卻感覺不太對,門沒關,虛掩的門縫裏漏出一些異樣的聲響。他警惕地把柑橘和書包都卸在門口,無聲地推開房門。客廳沒開燈,幾個瓶子還有一只敞開的行李包散落在地上,廚房窗外透進對樓的燈光,慘白地灑在腳下。忽然從江虹的卧室傳來一聲刺耳的哭叫,他立刻閃身跨進廚房抓了把菜刀,幾步沖過去。

“兒子!”江虹見他進來,目眦盡裂地大喊,在一個回頭間,秦笛看清了闖入者的長相。

很奇怪,老人都說男孩兒會長得比較像媽媽,但他除開取了江虹的尖下巴和白皮膚,五官都更像秦原。他們相隔八年的對望,一個已經從半大的孩童長成了翩翩少年,一個卻被不知名狀的經歷磋磨得萬分滄桑。

“秦笛,你過來!”江虹喊破了音,叫回愣在原地的秦笛。

秦笛把刀換到另一只手裏,往身後避了避,卻沒有放下,走過去擋在江虹身前,與秦原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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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笛,我是爸爸…你還認識爸爸對吧…”眼前的男人變得異常矮小,佝偻着身軀,酒氣噴濺,熏得眼底和臉頰都泛出不正常的醬紅。雖然周身都散發着頹敗的氣息,可他看過來的眼神那麽熾烈而悲傷,像只垂死的動物對再不接納它的族群發出絕望的哀嚎。

“你想幹什麽?”這是秦笛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秦原錯愕地向後退了半步,似乎不敢相信兒子竟是這種反應。

“爸爸回來了,回家了。你是不是要高考了,爸爸回來看看你,咱們一家三口以後就團聚了。”他口齒不甚清晰,最後一個字被哽咽吞沒成鋸齒狀,怪異地爛在喉眼間。

秦笛握緊刀柄,感覺全身血液都在逆行,攪得所有神經針紮一樣痛。可他依然攔住了欲上前去的江虹,江虹被他橫着胳膊撲不過去,就在原地破口大罵:“誰他媽跟你一家三口!王八犢子,兒子根本不認你你看不出來?你拍屁股走八年,說回來就想回來,做你媽的夢呢!”

秦原一字不落地聽見了江虹的咒罵,眼睛卻一直盯在秦笛身上,只跟他說話:“兒子,是爸不好,爸不對。你叔叔給我找了活兒,爸爸能掙錢,以後我供你念大學,我彌補你。”

秦笛不得不把複雜的情緒切開,露出鮮血淋漓的清醒,抓着字眼冷笑:“彌補?彌補什麽?彌補我八年沒有父親,還是我媽八年沒有丈夫?彌補我們相依為命,吃盡了苦?還是彌補被人背後指指點點,講了半輩子是非?秦原,你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吧,一把年紀了一無是處,想起老家還有老婆孩子,萬一蠢到你求求饒就能哭天抹淚地跟你抱作一團呢。盤算得挺好。”

“誰教你說這些的?是不是江虹?”秦原被他一針見血揭開了面目,斂起剛才哀求時的低聲下氣,指向江虹低吼。

江虹掙開秦笛的手臂,趁他不備,擡腳把他蹬得踉跄,“是你媽!”

秦原越過秦笛的肩膀,一把揪住她的頭發,眼裏的紅血絲累累鼓着不甘與憤怒,“你個婊子,剛才跟你說了那麽多好話你就是聽不懂,非要我再揍你一頓才能閉上你的臭嘴!把我兒子教得連親爹也不認,早知道我就應該趁有錢那陣子把他接走,還能留給你這個賤貨!”

江虹被扯痛了頭皮失聲慘叫,秦笛把刀往腳後一抛,擡手就是一拳,不遺餘力地錘在秦原側臉。關節隔着皮肉磕上牙齒,立刻一陣酸痛。

秦原捂着臉半天才直起腰,嘴裏的鐵鏽味兒沖得他太陽穴迸脹,他吐出一口帶血的粗氣,惡狠狠地說:“行啊,長大了,都有勁兒打你老子了。護着她是吧?越護着我越要揍她!”他話音未落,忽然暴起,直直飛起一腳踹在江虹的小腹上,秦笛用身軀搡着他掼到牆上又在同一個位置接連悶了兩拳,反身從地上取了菜刀,兩步并上來,卻被江虹攔腰拖住。

“秦笛!你要幹啥!”

秦笛把江虹的手腕往外掰,咬着牙沉聲說:“你松開。”

“不能砍!不能啊!”

秦笛掙了兩下,還是沒能掙開,秦原像灘爛泥,在牆上蔓了半晌才腫着半張臉勉強撐起膝彎,他眯縫着眼瞧見秦笛手中锃亮的刀鋒,渾身一抖,本能地往牆角擠去。

秦笛放棄了推開江虹,閉閉眼。“秦原!”他裂聲抓過被揍得渙散的渾濁眼球,蹭地一下劃開手背,血珠立刻從翻開的肉皮裏滲出,逐漸聚成觸目驚心的紅線。“看清了嗎?這刀,我天天磨,剁你幾刀你剩那十幾年就是缺胳膊少腿。給你十秒,從這房子裏給我滾出去,你要是不走,今天咱們倆誰也別活。”他劇烈起伏的胸膛把聲音壓得喑啞,如同碎裂的唱片,劃出變調的音階。可他依然用不屬于自己的聲線補出一句:“反正八年了,我不想活也不是一次兩次…”

像是說給空氣聽,說給自己聽,說給曾經對他笑着說你好開朗的每個人聽,尾音流成夢呓般的呢喃。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并不只是在故意恐吓秦原,好像這句話本來就埋在他心底,只是今天才被翻在燈下,令在場三個人都哽住了喉。

江虹在震驚中松了手,他皺着眉頭撫平了羽絨服腰側的皺褶,又看向秦原,面無表情地往前踏了一步。

秦原幾乎是貼着牆連滾帶爬地奪門而逃,江虹怔了一會兒追到客廳門口,地上除了依舊慘白的光,什麽都不再有。

秦笛一直提着的那口氣陷落在江虹不知為何的嚎啕聲裏,他跌坐在床尾,手背的血蜿蜒而下,只有掌心荒蕪着蒼白,他緩緩擡起手捂住了眼睛。

作者有話說:

(我保證是最後一虐了!馬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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