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山河萬裏凝6
凡發生過必定會留下痕跡, 白骨召魂燈可将亡魂的生平再現,愈接近死亡時間,呈現出來的事情越詳細。
死前那一刻, 正是印象最深刻的時候。
老妪夫家姓劉, 輩分在鹿微山三鎮中打頭, 鄉裏都喚她“劉婆”, 白骨召魂燈映出她的過往生平, 走馬燈一般, 前半部分放得很快, 從豆蔻年華到兒孫繞膝, 她總是笑着的。
直到有一天,村裏來了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征調青壯年男子參軍, 鹿微山三鎮百戶所有男子,除了幼童,盡皆披甲, 上了戰場。
看到此處, 齊書昀猛地一拍手,哼道:“那騎馬之人穿的是舊朝官服,你還說不是自己記錯了仇人?”
傅斯乾被吓了一跳, 恨不得把這一驚一乍的玩意兒堵上嘴扔到門外。
被白骨召魂燈選中的人可以與陽間建立聯系, 劉婆看着映出的畫面, 搖頭喃喃道:“既是臣民, 為國捐軀便是應有之義, 我一介婦人尚知曉此理,你堂堂男兒郎難道不明白?若死于戰場,也算是一種歸宿。”
被個死了好幾十年的老婦人教育, 齊書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硬着頭皮問道:“那你還申什麽冤?”
“她申的恐怕不是這些人的冤。”傅斯乾擡眼掃過殿外,“話說,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些鬼魂都是女的。”
有人聞聲向外看去,驚嘆:“仙尊不提,我都沒注意,這外頭真的全是女鬼。”
“上至八十歲,下到十一二,什麽年紀的都有。”一人啧啧稱奇,“就是沒男的。”
劉婆睜着空茫的眼卻流不出一滴淚,只能從語氣中聽出她在哽咽:“他們是啓元四十二年秋天離開的,再沒有回來過。”
啓元四十二年秋,舊朝發生動亂,數十城揭竿而起,戰火燒遍了大地,民不聊生,死傷百萬。那一場仗打了整整一年,以舊朝戰敗告終,所有将士無一例外,全部被坑殺。
新帝楚氏,以絕對的暴力手腕,奠定了王朝統治的基礎。
史書稱之為殺伐果決,有帝王風範。
無論他們是怎樣死的,也無論他們何年何月死在何處,簡簡單單的一句殺伐果決便概括了他們生命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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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氏以幾十萬人的性命,填出了一個太平山河。
世人不盲不聾,堵住悠悠之口,蒙不住所有人的心,楚帝這一步棋,下得着急了,下得太狠了。
就連齊書昀也罕見地閉了嘴,他斂眸凝視着腰間的玉佩,那是臨行前父親交給他的,楚帝親賜的貼身之物。
風聽寒摩挲着白骨召魂燈,心中隐隐有了猜測:“啓元四十三年秋,舊朝戰敗,楚氏稱帝。同年冬,北地邪祟起,禍蒼生,王朝廣招修者平亂,自始開啓大楚王朝。”
在場的修者年紀大多都在二十歲左右,對于三四十年前的事并不清楚,傅斯乾從原主微薄的記憶裏搜索了一番,竟真的找到了與那一年有關的事。
原主與熙華仙尊蕭念遠結識,就是在啓元四十三年冬。
風聽寒嘆了口氣,輕聲道:“北地指的,應該就是鹿微山吧。”
半空中畫面陡然一轉,便到了啓元四十三年的冬天。
史官愛用“多事之秋”形容歲月,然而總會引起文人墨客的口誅筆伐,能讓世人承認的多事之秋,啓元四十三年毫無例外是其中一個。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戰火肆起,王朝更疊……單拎出哪一個來,都稱得上是大事,可偏偏這些事,都發生在同一年。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大,鹿微山漫山草木被大雪覆蓋,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
秋收冬藏,各家各戶早早就準備好了糧食,日子掰開一點點數,吃食都算計到過年那天了。
劉婆起得早,天還沒亮就去打了水,她兒媳聽到動靜,忙從屋裏出來,拉着她往屋裏走,邊走邊數落:“都說讓您多睡會兒,又不聽我的話了。”
男子都充了軍,家中事事都是女人家自己操持着,劉婆坐在炕沿邊,拍了拍還在睡覺的小娃娃:“我閑着也沒事做,正好燒個水給乖孫洗臉。”
“我去燒,順便做飯,您就安安心心待在家裏看着孩子吧。”
兒媳說完便起身收拾去了,劉婆無奈,只好坐在炕上看小孫子。她們是尋常人家,說不清王朝的事,只是有消息傳來,說所有人都戰死了,傷心悲恸過了,有那麽一口氣吊着,就得繼續活下去。
小孫子就是老劉家的一口氣,劉婆摸了摸小娃娃的手,低聲呢喃:“總得看着你平平安安長大啊。”
鹿微山三鎮十村百戶人家,大多都是老劉家這麽個情況,不上不下還有口氣在吊着。
日子過得平靜又緩慢,直到有一天,鹿微山山腳下來了一隊輕騎。
領頭的男子一身玄衣,胸前是金線勾成的圖案,頭上戴着一頂高高的青紗帽,他停下把玩珠串的手,朝身後一招呼,便領着人下了馬。
一行人打從村裏走過,引得衆人紛紛駐足圍觀,劉婆正在院子裏哄小孫子玩,聽見動靜也抱着小孫子出去看了一眼。
鹿微山信佛,四周佛寺廟宇衆多,青紗帽領着人,每處都去了一趟,連小小的供奉祠都沒放過,他也不進門,就遠遠地用手指一下。
路過劉婆時,那青紗帽突然停住步子,伸手戳了戳小孫子的臉,問道:“小小一團,軟綿綿的,像是一只手就能掐死,幾歲了?”
死不死的犯忌諱,這實在不是句好聽的話,青紗帽身後一隊人虎視眈眈地盯着劉婆,她不敢怒也不敢躲,只應道:“快兩歲了。”
“兩歲啊,世間風光還未看過,可惜了。”他嘴上說着可惜,語氣聽起來卻十分愉悅。
小孫子不懂事,擡手打在青紗帽手背上,那人皮膚白,被不輕不重地打一下就變紅了,有人高聲斥責,劉婆吓得渾身一哆嗦,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身後有人佩刀而立,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要不要?”
“稚子無知,安能問責?”青紗帽随意擺了擺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着手背,忽而輕輕笑起來,“左右不過半日光景。”
劉婆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只能抱緊了小孫子。
那一隊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走走停停,三鎮十村,他們正好走了一天。
大張旗鼓地來,悄無聲息地離開。
當天夜裏,空中降下火雨,帶着赤焰的箭矢點燃了鹿微山四周,像一場流星墜落,融化了幾日來的凍雪,一時間,火光燒紅了半邊天。
起初人們還想着救火,可當他們拿水去滅火時才發現,這火根本澆不滅,燒着了就往四周蔓延,所有人頓時發了瘋似的往村外跑。
兒媳抱着小孫子,拉着劉婆一起跑,劉婆倉皇中回頭看了一眼,那箭矢射下的地方,全是寺廟和供奉佛像的地方,同時也是白天那青紗帽指過的地方,無一例外。
她心裏隐隐覺得有些不安,果不其然,在她們跑到村口時,這種感覺被坐實了。
青紗帽仍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模樣,坐在太師椅上,把玩着手中的珠串,語氣漠然:“布結界。”
話音剛落,巨大的結界便拔地而起,将鹿微山整個罩在了裏面,往外跑的人,連同那澆不滅燒不停的火,一起被攔住了。
一時間哀嚎聲哭喊聲絡繹不絕,劉婆朦朦胧胧地聽到了小孫子的聲音,也是在哭,她心裏急得不行,可人太多了,剛才她被撞倒在地,現在怎麽找都找不到兒媳和小孫子。
似乎是被吵到了,青紗帽蹙了蹙眉,擡手将珠串擲出去,只見那珠串斷開,珠子分別飛往不同方向,然後在結界上空無聲炸開。
劉婆瞪大了雙眼,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奇異景象。
像是最美麗的煙火。
無數絲線從煙火中落下,以千鈞之力,破開皮肉,鑽進每個人的身體。
眉心像被針紮了一般,劉婆伸手想摸一摸,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擡不起手來。她睜着眼,看着身旁倒下一個又一個人,她看到了兒媳和小孫子,小孫子閉着眼一動不動,仿佛還沒睡醒,她還看到那個戴着青紗帽的男人,在抿着唇輕笑。
“成帝王業,踏白骨堆,幾十萬人都殺了,也不差這千八百的。”那人輕飄飄地站起身,望着漫天的火光,眸中顯現出一種病态的狂熱,他幽幽地笑,“帝王派我來平亂,平的就是流民災寇,要開啓大楚的盛世王朝,這些人都留不得。”
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入耳中,劉婆忽而想起他白天說的那句話:左右不過半日光景。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生平到此就結束了,畫面停留在劉婆死前看到的東西上,也就是停在那戴着青紗帽的男人身上。
有人輕聲道:“所以當年其實并沒有邪祟?”
大殿之中一片沉抑,正道中人向來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那場火不光燒毀了鹿微山,如今依舊在反複煎熬着殿中修者們的內心。
他們修道,究竟是為了什麽?
有人遲疑出聲:“這位,是逍遙盟的青帥吧。”
逍遙盟直隸帝王,其統領之人姓秋名青,最喜戴一頂青紗帽,因插手王朝之事,修真界便也随坊間的俗,稱他作“青帥”。
齊書昀臉色陰沉,語氣冷然:“是他,逍遙盟秋青。”
秋青其人,陰晴不定,行事作風詭秘,雖統領逍遙盟多年,卻從未與誰相交,不喜他者十之八九,某些方面他也算是“孤立無援”,因而就算是一塊擁護新朝的同僚,齊書昀提起此人也沒什麽好臉色。
“你若想報仇,也該去找害你的人。”齊書昀指了指映出的秋青,“是這個男人殺了你們,他叫秋青,你們找他去,找他報仇啊!”
劉婆擡手摸了摸眉心,似乎有一瞬的迷茫,口中不停念叨着“楚氏該亡”。
傅斯乾冷聲嗤道:“齊書昀,把你绛水城朝臣的脾性收了,你現在是藏劍峰的修者,聽聽你自個兒說的是人話嗎?王朝的事輪不到我們插手,但在這件事上,無論是秋青還是楚帝,他們并無差別。”
是啊,他們并無差別。
秋青是楚帝的一把刀。
刀怎麽用,端看楚帝的意思。
山中看不透,嶺外人盡知,齊書昀退倒在地,沒辦法繼續自欺欺人,他想起剛才說的話,又想起自己那些抱負,什麽懲惡揚善,什麽庇佑八方黎民……現在只覺得諷刺得很。
應下申冤之事便有了因果,因果不消修為不進,有修者悻悻道:“這怎麽斷,難不成要将楚氏一族盡數滅光?”
“着什麽急,事情究竟如何還沒弄清楚。”傅斯乾俯下身盯着劉婆,平靜問道,“你那小孫子呢,怎麽沒見他一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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