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浮屠百日景1 (1)

傅斯乾醒來時, 距離鹿微山一事已過去了半月有餘。

屋子裏燃了熏香,傅斯乾盯着床幔上的花紋看了半晌,才找回意識, 他朝四周掃了一眼, 陌生的環境令他身體瞬間繃緊, 下意識去試探身體裏的靈力, 待發現修為并沒有消失時才松下一口氣。

對于當日與蕭念遠一戰後的事, 他已經記不太清了, 像是一場夢般, 意識混混沌沌, 停留在風聽寒叫他的時候。

對了,風聽寒呢?!

傅斯乾從床上起來,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 随着他動作又泛起疼痛,活像千萬根針在紮,傅斯乾沒有心理準備, 被猝不及防襲來的痛感逼得悶哼出聲。

一身傷提醒着他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 傅斯乾忍着疼下了床,床邊挂着外衫,墨黑金邊, 袖口一圈卷雲紋, 他遲疑了下, 将那衣裳裏裏外外檢查了遍, 确認幹幹淨淨, 才拿過來披在身上。

屋子裏的熏香很清淡,帶着點草木藥香,聞起來不膩人, 應該有安神效果,傅斯乾深吸一口氣,覺得心靜了不少,然後便催動心魂咒,感受到血脈中的呼應,能判斷出風聽寒離他不遠。

身上本就疼得厲害,用了靈力催動心魂咒後疼痛更劇烈,傅斯乾嘴唇都白了,額頭滲出汗珠,他咬着牙,沒有痛呼出聲,心裏已有了幾分計較。

使出誅魔,這具身體受不住那麽大的能量,他今日能活下來,已是萬幸。

風聽寒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傅斯乾扶着床沿一臉煞白的景象,他對上那雙墨黑的眼,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你怎麽下床了!”

睡了多日的人醒來了,風聽寒又驚又喜,連忙沖過去将傅斯乾接入懷中,解釋道:“你受了重傷,得好好調理,現在還不能下床。”

傅斯乾點點頭,見他那副緊張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慌什麽?”

風聽寒扶着他躺到床上,又拿了枕頭靠在他背後,語氣幽幽:“你傷的太嚴重,在床上躺了十多日,我一直很擔心,怎麽能不慌?”

短短幾句話,傅斯乾就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在鹿微山時,他存了死志,想來應當把小徒弟吓得不輕,不然也不會張口閉口就你啊你,連師尊都不叫了。

傅斯乾擡手蹭了下他手背,輕聲寬慰:“這不是醒了嗎,別怕。”

風聽寒想反駁自己不怕,可看着面前這人蒼白的臉,腦海中浮現出之前幾日經歷的一切,默默将“不怕”咽回了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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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實怕了,怕這人出意外。

天知道,在聽到那些個醫師給出一樣的否定答案時,他真的從心頭蔓延出一股空茫,一種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絕望。

所幸,一切還有的挽回。

傅斯乾疑惑于他的沉默,又捏了捏他的手:“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風聽寒自然不會告訴他實話,只挑着撿着糊弄道:“想師尊呢。”

聽到他叫“師尊”,傅斯乾就明白了,這人已經調整好自己的心情了,剛才的慌亂如晴空片雪,浮光掠影,現下已經消失無蹤,唯有眼前人仍軟軟甜甜地笑着,似乎憋了很久。

“你有沒有受傷?這是什麽地方?當日我失去意識後又發生了什麽事?”見風聽寒情緒恢複過來,傅斯乾就忍不住想将一切了解清楚,他是個控制欲極強的人,一直置身于陌生的環境能把他逼瘋。

因為眼前人的問話,風聽寒笑意更濃,他欣喜于這人第一個問題是關心他的身體,這讓他由衷地感到喜悅。無關風月,這只是一種被關心着的喜悅,像幼童摔倒後想尋求安慰一般,總之能得到回應是一種十分愉快的事。

這種愉悅使風聽寒十分樂意回答這些問題,并且答案也與提前預設好的有些微的差異,這是他私心裏想給傅斯乾的獎勵:“師尊一直護着我,我并沒有受傷,當日師尊昏倒後,我就帶你四處求醫,幸得一位女醫師相救,這裏是栖梧山莊,地處無垢城附近。”

“栖梧山莊?”傅斯乾臉上劃過詫異,無他,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至尊神主》中男主受傷遇見他二老婆的地方!

風聽寒挑了挑眉:“師尊知道?”

這栖梧山莊不比其他地方有名,雖處于無垢城,卻與隐居世外沒什麽區別,眼前這人竟然知道此處,風聽寒多少有些驚訝。

傅斯乾沒想隐瞞,大大方方地點了頭:“略有耳聞。”

他說完又糾結起來,擰着眉一臉欲言又止。

風聽寒還以為傷勢發作,心下焦急,就想出去叫人:“是不是傷口又疼了?師尊你等等,我去叫醫師來看看。”

傅斯乾醒來是他意料之中的事,那人親口擔保,這兩日就會醒,風聽寒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卻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如今惦記着的只有傅斯乾身上的傷,那人沒給出個準話,對此他一直憂心忡忡。

傅斯乾下意識扯住他,臉上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沒多疼,別亂跑,我想看看你。”

青年一滞,跟着手上輕微的力道又坐回床沿,緩了好一會兒才收斂了情緒,仰起頭似笑非笑,狡黠地湊近了些許:“那師尊好好看看我。”

這回輪到傅斯乾怔愣了,他和風聽寒之間那點隐秘的心思,彼此或多或少都能猜出來,風聽寒年紀輕,他也沒挑明,說會給出時間讓風聽寒做好心理準備,現下這種略帶些暧昧的親昵舉動,由風聽寒做出,還是令他感到驚訝。

這是怎麽回事?難不成風聽寒突然開竅了?

“師尊,你不是要看看我嗎?怎麽一直在發呆?”眼前人委屈巴巴地控訴。

那張臉露出些委屈,更讓人心生憐愛,傅斯乾思來想去只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之前發生的事把風聽寒吓到了,如今做出這些舉動,都是對于他的依賴所致。

不過傅斯乾并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他既把一顆心給了風聽寒,那勢必要拿下眼前人的真心,無論出發點是什麽,最後的結果是風聽寒喜歡他,這就足夠了。

他不是好人,也不介意用些卑劣的手段。

心理上的滿足令他忽視了身體上的痛楚,傅斯乾按着風聽寒的後頸,把人一點點壓向自己,直到額抵着額,才勾出一個風流無二的笑:“讨厭嗎?”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彼此臉上,風聽寒盯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瞳,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這人的額頭怎麽也是涼的?

傅斯乾體寒,無論何時身上都是冷冰冰的,這睡了十幾日,倒是比從前更涼了,像一塊凍了許久的冰,感受不到一絲熱乎氣。

風聽寒嘆了口氣:“師尊,你額頭好涼,是不是很冷啊?”

多好的氣氛也被破壞了,傅斯乾沒憋住笑出了聲,直笑得身上的疼勁兒又泛上來,還差點時候,再等等吧。

他向後直起身,拉開一點距離:“凍着你了?”

風聽寒不知他因何而笑,悶聲悶氣地“嗯”了聲,然後抓着傅斯乾的手把人又扯近了些許:“師尊乖點,別躲。”

話音剛落,那只手就貼上傅斯乾冰涼的額頭,幾縷散落的額發被一并壓在手心,揉在額頭上有些癢,癢得傅斯乾覺得自己骨頭都軟了。

胸腔裏活絡着飛絮般的軟意,他欲言又止的話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你之前提到那女醫師,可是栖梧山莊的醫修曲歸竹?”

世間有不少隐匿不出的勢力,栖梧山莊算是一個,世人知之甚少,大多數只是聽過這麽個名頭,對其中具體一點的事并不知曉,比如曲歸竹是栖梧山莊的人這一點。

曲歸竹是醫修大能,與金藥石齊名,她對外自稱散修,行跡缥缈無蹤,從沒人将她與栖梧山莊聯系起來,更何況還有煙華樓暗中散布消息進行掩護,按理說旁人根本不該将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兩方湊到一塊。

可傅斯乾又是如何得知曲歸竹和栖梧山莊的聯系,風聽寒收斂了玩笑的心思,暗自思索起來。

難不成他與曲歸竹有什麽關系?

那種親密到能知道這件事的關系。

“聽寒?”

風聽寒下意識揚起笑,那笑容規規矩矩得與往常看不出一絲差異,像是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師尊說的沒錯,我先前提到的女醫師就是曲歸竹,栖梧山莊的莊主。”

現在算來,稱呼曲歸竹一聲“莊主”倒也不為過,風聽寒将心中的疑惑埋下,并沒有對傅斯乾知道此事表現出驚訝,刻意營造出一種曲歸竹與栖梧山莊有聯系是衆所周知的現象。

傅斯乾自然沒發覺其中的問題,事實上,對于風聽寒,他有着超乎想象的信任,若是能将放在晏君行身上的警惕心挪一點到風聽寒身上,便會發現自己小徒弟身上有數不清的怪異之處。

但是很可惜,在這世上,他只信風聽寒。

傅斯乾抿着唇不說話,暗自思索着《至尊神主》中有關曲歸竹的劇情,曲歸竹是成名已久的醫修,比風聽寒大了不知多少歲,可男主的魅力是無敵的,上至百年大能,下至及笄少女,只要風聽寒勾勾手指,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往上撲,更不必說曲歸竹這個喜好美色的女人了。

醫修曲歸竹,救人先看臉。

傅斯乾打量着風聽寒,看着他這張堪稱絕色的臉,暗暗磨了磨牙,希望他醒得及時,曲歸竹還沒有對風聽寒下手,不然——

“師尊傷勢太重,我只能帶您來栖梧山莊。”風聽寒暗中觀察着他的臉色,斟酌道,“師尊可是與曲莊主有淵源?”

傅斯乾下意識就想反駁,突然間想起什麽,話在喉嚨口打了個轉,又重新換了種模棱兩可的說辭:“一點點。”

風聽寒向來會察言觀色,見傅斯乾不想多說,便沒有多問,不過心裏卻記下了這事,充滿遐想的回答留有太多想象空間,能叫人腦補出一系列事端。

比如一句“一點點”。

這人第一次沒有否認自己與別人的關系,風聽寒心底冒出一點不悅,愈發覺得自己猜測的沒有錯,臉上的笑意也淡了。

傅斯乾故意說得不清不楚,見風聽寒不語,又旁敲側擊地問:“你可與曲歸竹接觸過,覺得她為人如何?”

兩個大男人談論一個女人,想聊的內容一清二楚,定然與風月有關,二人心照不宣,你來我往的互相推辭拉扯。

“曲莊主人很好。”風聽寒神色不明,平靜道,“很漂亮。”

傅斯乾頓時憋悶起來,他知道自己想要風聽寒,也願意等,可他不相信風聽寒的男主屬性,種馬升級流男主,片葉不沾身,卻也處處留情,他問這幾句不過是為了辨明風聽寒與曲歸竹的關系,可風聽寒這回答徹底讓他郁悶了。

誇姑娘家漂亮,指不定已經存了什麽心思。

風聽寒玩着傅斯乾的手指,狀似無意地問:“師尊怎麽又發呆?”

傅斯乾憋悶了半天,想風聽寒,想他和曲歸竹,想他和以後可能出現的一大批後宮,越想心裏越有火,終于忍不住抽回手,冷着臉看風聽寒:“你喜歡曲歸竹?”

風聽寒:“???”

風聽寒不知他怎麽得出這麽個結論,愣了半晌,直接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師尊以前是不是和曲莊主有什麽特殊關系?”

他着重咬着“特殊”二字,生怕別人聽不出其中的意思。

傅斯乾大驚:“你在胡說什麽?”

這是什麽神奇的腦回路,他都不認識曲歸竹,哪扯得上關系?!

風聽寒沒提曲歸竹與栖梧山莊一事,只挑了傅斯乾留的話柄,诘問:“師尊不是說與曲莊主有淵源嗎?”

“我說的淵源只是——”傅斯乾頓了頓,睨着眼前一臉冷淡的人,“你不高興了?”

雖是問話,他卻說得篤定,像是确定風聽寒不悅一般。

風聽寒也沒隐瞞,點了點頭,除了這樣,卻也沒其他表示。

傅斯乾歪了歪頭:“醋了?”

風聽寒睜大了眼,一臉“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麽”的表情。

傅斯乾心中愉悅,伸手去挑風聽寒的下巴,捏着那塊溫熱的皮膚:“我之前說過,你得等着我,等我确認答案。“

風聽寒不明所以,任他動作。

“看來是我說的不夠清楚,讓你有所誤會。”傅斯乾拇指壓住風聽寒的嘴唇,目光沉沉地看着那抹豔色,“你很乖,有乖乖等着我,所以我也會給你時間。我說我不急着要你的答案,你可還記得?”

他明明傷勢嚴重,臉白得像紙,就連氣息也不太穩,但态度卻極為強勢。

那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與生俱來的強勢,不容置喙,霸道獨斷。

強者慕強,風聽寒下意識回答他的問題:“記得。”

傅斯乾又笑了下:“乖,記得就好,那麽說只是為了給你時間,讓你好好想清楚,然後給出我想聽的答案,聽寒這麽聰明,應該能猜到我想要的是什麽答案。”

他在無法确定自己心意的時候,就能不要臉地提出讓人等着的要求,更不必說強勢的挾制風聽寒令他滿意,他可以等,只要結果是他想要的。

風聽寒心裏突然一慌,他不知道要怎麽對待這樣的傅斯乾,只能往後躲。

傅斯乾悶哼一聲:“別動,我疼。”

他确實疼得厲害,不算騙人,傅斯乾理直氣壯的想。

風聽寒了解他的傷,頓時不敢再亂動,只得任由他勾着後頸湊近,啞着嗓子問道:“師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傅斯乾笑了,曲指蹭了蹭他側臉:“你怎麽這麽不解風情啊?”

氣氛旖旎,風聽寒遲疑着不知所措,正當傅斯乾想再進一步時,敲門聲突然響起,伴随着柔膩的女聲:“風公子,我來送藥。”

風聽寒像是突然被解開穴道,站直了身離床邊遠了一步:“咳咳,請進。”

來人披着一層薄紗,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膚若凝脂,笑得風情萬種:“呦,睡了這麽多時日,仙尊可終于醒了。”

傅斯乾面若寒霜,不用介紹,他也能猜到這人是誰,《至尊神主》第一顏控,看臉救人的醫修曲歸竹,也就是他剛才和風聽寒談論的人。

對于這個壞了自己好事的潛在情敵,傅斯乾實在擺不出什麽好臉色,礙于對方救了自己,只點點頭,冷淡道:“有勞曲莊主。”

曲莊主?

見風聽寒沒有解釋,曲歸竹也默不作聲地應下這稱呼,傳聞中的昭元仙尊就是個性子冷淡的“啞巴”,曲歸竹沒放在心上,倒覺得他這樣十分正常,不過見傅斯乾好看,直勾勾地盯着他,上下來回打量。

風聽寒清了清喉嚨,不着痕跡地擋住傅斯乾,狠狠瞪了眼曲歸竹:“師尊剛醒,曲莊主還是盡快檢查一下他的傷勢吧。”

曲歸竹被他這一眼吓得夠嗆,閻王祖宗啊,她可是記得半月前這人一身血氣勢洶洶殺過來的模樣,這輩子都不想再見第二次,得罪不起。

“醒過來就沒大事了,身上的傷好說。”曲歸竹不敢耽擱,急忙上前檢查,規矩得全程垂着眼皮,生怕再被這殺神針對。

“仙尊身體內損傷嚴重,若要完全恢複是不可能的,我只能開藥給你慢慢調理,具體效果如何還說不清楚。”

傅斯乾早就料到會這樣,那誅魔引天雷的力量,本就不是肉.體凡胎受得住的,能活下來已是幸事:“我心中有數,勞煩曲莊主費心,這樣的結果很好了。”

曲歸竹起身時不着痕跡與風聽寒對視一眼,後者會意,跟傅斯乾說去拿藥,然後就随着出去了。

傅斯乾躺在床上,一閑下來思緒放空,身上的痛楚更加明顯,他翻過身,攥緊了身上的被子,咬得唇泛了白。

風聽寒跟着曲歸竹走出很遠,直到确定屋內人聽不見才停下腳步,他甩手一鞭,直接将女子抽倒在地:“說。”

曲歸竹不敢發出痛呼,心中慶幸只挨了一鞭,連忙跪在地上回複:“回禀尊主,那位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耗費天材地寶也只能吊着一口氣,若想救回,還是得尋之前的路。”

真實的情況遠比傅斯乾想象的差,他的身體無法承受誅魔帶來的後遺症,本該随三秋一樣碎裂,能醒過來全靠風聽寒用活死人肉白骨的藥續着命,但那藥是稀罕物,能救一時救不了一世,若不出意外,再過半年就支撐不下去了。

若想徹底救回傅斯乾,就得铤而走險,但曲歸竹說的那個法子風險太大,弄不好就會直接要了傅斯乾的命,連帶這用藥得來的半年都可能失去。

風聽寒心中怒意橫生,甩手又是一鞭,冷聲怒叱:“廢物。”

曲歸竹了解他性情,心狠手辣的魔尊,沒用靈力抽已是手下留情,她一邊咬着牙承受,一邊思索其他事轉移注意力,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剛才看到的人。

傳說昭元仙尊是那天上的谪仙,倒是真真沒有差錯,只是這一個正道魁首,一個魔界至尊,竟然陰差陽錯牽扯上了關系。

多麽可笑,又多麽難得。

半月前,傳聞死了多時的魔尊從天而降,仍是那如鬼似魅的轎辇,像噩夢一般重新出現,是栖梧山莊的噩夢。

但不是她曲歸竹的噩夢。

左護法宋如歡披着鬥篷護在他身後,一半骨架一半血肉的臉上滿是狠厲,僅僅一刻鐘,栖梧山莊的人就被她控制住。

之前那場算計,只為截殺魔尊封止淵,牽扯魔界衆多勢力,栖梧山莊亦有所參與,主謀不是別人,正是她名義上的父親,栖梧山莊的莊主。

栖梧山莊死了數不清的人,所有屍體都被處理得一幹二淨,唯獨她被留了下來。

無他,背叛一事就是她告知的。

誰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醫修曲歸竹是栖梧山莊莊主養的傀儡,身上放着要命的蠱,醫得了別人醫不了自己,她受盡屈辱,終于将見血封喉的刀插進仇人的心髒。

只是那殺人不眨眼的魔尊竟然留了她一命,因為一個将死之人。

那日,天邊的霞雲紅得像被火燒過,和栖梧山莊內血水染盡的地面不相上下,一身血色的魔尊抱着懷中人下了轎辇,聲音冷得像冰:“救活他,我幫你重新修煉。”

曲歸竹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被蠱蟲啃噬得破敗不堪,若想活下去,只能抛卻肉身重新修煉,像魔尊的左護法宋如歡一樣,成為鬼修,半路從醫修成為鬼修難如登天。

她不想死,而世上能救她的,唯有封止淵。

風聽寒解了氣,九滅瞬間消散,他站了許久,沉聲道:“想辦法減輕他的痛苦,着手準備實施那個法子需要的東西,你是栖梧山莊的莊主,醫修曲歸竹,明白了嗎?”

話裏的意思不言而喻,曲歸竹長出一口氣,笑着回道:“屬下遵命。”

風聽寒回到房間時,傅斯乾已經睡着了,他臉上仍不見血色,汗濕了衣衫,貼在身上,透出一點淩厲的美感。

許是太疼了,即使睡着了他依舊咬着下唇,風聽寒捏着他雙頰将他牙關打開,露出被咬出深深牙印的下唇。

呼吸間帶起的熱氣撲在指尖,風聽寒撫了撫他下唇,眸色愈深,将那處揉得泛起紅意才停下手。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景物已發生了變化,霧蒙蒙的一片,眼前泛着金光的神魂蜷成一團,那神魂通體都是金色,唯獨眉心一點透着紅,血一般。

鹿微山的大戰,九滅突然暴動,竟将他修為上的封印打破,此時他已恢複全盛時期,甚至于還勝過從前。

有靈力支持,他便可以開啓神魂境,與眼前之人以神魂相溝通,自「三千世」的浮生大夢後,他就一直期待着這一天。

風聽寒碰了碰那點紅色,嘆息不已:“你究竟是誰?”

眼前這人并不是修真界那位昭元仙尊,陌生的面容,陌生的神魂氣息,卻好像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讓他忍不住去觸碰,忍不住想撕咬,忍不住想折磨,忍不住想殺死這人……

那點紅色是他早就打下的烙印,這人用心魂咒圈着他,他自是不甘示弱,加倍回敬,只是不曾想,會誤打誤撞發現其他秘密。

“是奪舍?還是其他?”

風聽寒隐隐有預感,這個人會帶自己解開所有謎團,他像怪物一樣流着“肮髒”血液的秘密,他神魂中缺失心髒的原因,他在幻境之中被一劍穿心、摔進地獄深淵的真相……這個人不屬于這裏,他是為自己而來。

風聽寒将那神魂攏進懷中,看着那張陌生的臉,忍不住低下頭啄吻,從額頭到眉心、眼睑、鼻尖、臉側、最後落在唇上。

他對這人有無盡的恨意,同時也有深隽入骨的欲念。

他躲避借由昭元仙尊軀體給出的答案,卻想擁着這個不知從何處來的神魂觸碰交流。

這個人還在沉睡,雙眼緊閉,淩厲的眉眼如刀鋒斬水,引人心折,那些感情太複雜,他知道自己分辨不清。

能确定的只有一點,他對這個人沒有愛。

像是生生剝離了關于“愛”的存在,只留下其他東西,在心如止水或恨意沸騰的時候,只有身體上的欲念傾軋,這太矛盾了。

神魂相觸是美好的,但他感受不到,一切快感都像鏡中花水中月,虛幻又缥缈,宛若烈酒兌了水,刀鋒削了刃,極度的不痛快。

他必須找到答案。

再睜開眼時,四周已經恢複了原樣,風聽寒撐着床沿深呼吸,半天才緩過來,剝離神魂建立神魂境,縱使是他也支撐不了太久。

傅斯乾覺得自己昏昏沉沉睡了一覺,沒有痛苦的一覺,睜開眼就撞進一雙漆黑的眼,那裏流動的光仿佛漩渦,令人沉溺。

“什麽時候回來的?”

光融了,風聽寒輕聲道:“師尊睡着的時候,有一會兒了。”

身上的疼痛尚能容忍,傅斯乾突然想起一事,試着召喚了一下三秋:“三秋是不是——”

他不知怎麽說,風聽寒明白他的意思,只點點頭:“斷了。”

本命法器随主人而生,劍在人在,劍斷人亡。

這點道理傅斯乾還是明白的,他想問“我為什麽還活着”,但卻問不出這話,潛意識裏排斥,總覺得問出來過于殘忍,不知是對誰殘忍。

随口又換了個話題:“楚明安怎麽樣了?還活着嗎?”

風聽寒點點頭:“他命大,沒死,托人送回京城了。”

說到京城,傅斯乾又想起逍遙盟:“逍遙盟情況如何?”

風聽寒遲疑了下,說道:“逍遙盟被滅門,秋青被殺,各大門派非死即傷,詳細情況還不清楚,不過據說茗光仙尊與長陵仙尊傷勢極重,已被接回無極山。”

傅斯乾大驚:“可知是什麽人做的?”

“不知道,查不到有關那人的事。”風聽寒拿過桌上的藥,示意傅斯乾張嘴,“可能有點苦。”

傅斯乾還在消化剛聽到的消息,沒注意就被喂了一口藥,苦得他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掉:“這什麽東西!”

風聽寒眼裏染上點笑意:“藥,師尊傷得太重,需要外敷內服,這是喝的藥。”

眼看風聽寒又喂過來一勺,傅斯乾實在忍不住了,一把奪下碗,一口氣喝了個幹淨,然後在風聽寒驚訝的目光中抿了抿唇,嘆道:“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像你那樣一口一口鈍刀割肉,不如直接灌了。”

這話風聽寒沒法反駁,他自己就是個吃藥困難戶,聽得一愣一愣的,都顧不上給出反應。

“怎麽呆了?”想起這人對于吃藥紮針的态度,傅斯乾忍不住想逗逗他,“以為師尊和你一樣,小孩子心性怕喝藥?”

小孩子心性的風聽寒:“……”

看着眼前人無言可對,傅斯乾心情莫名好起來,催着風聽寒給樂正誠傳信:“說說鹿微山發生的事,照實說,蕭念遠的事詳細一點。”

怎麽說也是無極山仙尊之一,事情始末得讓樂正誠了解,也好盡快做打算。

“蕭念遠的屍體可有帶回?”傅斯乾想起那人死前的請求,一陣唏噓,“若是可以,把她葬到洛水吧,也算是個交代。”

風聽寒身體一僵,腦海中浮現出血肉橫飛的畫面,那個被自己抽得只剩骨頭架子的屍體,早就丢給宋如歡處理了,怕是現在連渣都找不到了。

“我當時只顧得帶師尊求醫,将熙華仙尊的屍體就近葬在鹿微山了。”

某種意義上,他并沒有說謊,那屍體也算“葬”在鹿微山。

傅斯乾想了下,鹿微山離無垢城甚遠,風聽寒帶着自己就夠費力了,怎麽再帶一具屍體:“罷了,命數。”

舊朝的小公主,辜負了鹿微山的臣民,葬在那裏或許是天意。

傅斯乾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性子冷淡,對于蕭念遠也只是一點同事之情,或許有點愧疚,對于人家的感情。不過他愧疚也不是會愧疚很久的人,三兩秒就揭過去了,冷心冷肺自私自利到極點。

給樂正誠發了信,傅斯乾就被風聽寒塞回被子裏了,美名其曰讓他多休息休息。

午後的陽光循着窗戶灑進來,落了一室金輝,暖洋洋的,惬意舒适。

與栖梧山莊的寧靜不同,無極山正發生着一場極大的動蕩,黑雲籠罩整座山頭,風聲呼嘯,惡鬼哭嚎,斷魂崖的鐵索铮铮作響,妖風卷着陰氣從崖底撲上來,像是要将人拽進深淵。

樂正誠親自帶人列陣,在斷魂崖布下結界,合力鎮壓即将呼嘯而出的邪祟。

整個無極山的人都聚集在斷魂崖,沒有人注意到淡綠色的飄逸身影,那人款步前行,不急不慢地走到藏兵閣,手中玉扇輕搖,端的是風流無雙的貴氣。

與風聽寒得到的消息不同,晏君行看起來絲毫沒有受傷,他面上挂着笑意,揮手解開藏兵閣的結界,對着飄出來的小娃娃彎下腰,親昵說道:“流姝,好久不見,你睡醒了嗎?”

半人高的小娃娃晃了晃腦袋,雙髻上的釵穗跟着搖晃起來,她瞪大眼睛呆愣了半晌,方才大呼出聲:“主人!”

晏君行伸出手指抵在她唇上,溫柔笑道:“姑娘家家要端莊一點,別大呼小叫。”

流姝連忙捂住嘴,半晌後悄默默地小聲道:“主人,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很抱歉流姝,還要等一陣子才能回家。”晏君行摸了摸她的頭,率先往藏兵閣裏面走去,“走吧流姝,帶我去看看流霭。”

琉璃燈一盞盞亮起,将不見天日的屋子照亮,藏兵閣的大門緊緊關上,只剩下“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終于,腳步聲停止,晏君行在黑暗中靜靜地站了很久,流姝一聲“主人”還沒喊完,就被他制止了,晏君行用镂雲扇輕輕碰了碰挂在牆上的劍,嘆息着喚道:“流霭。”

漆黑的劍身上迸發出強烈的白光,晏君行一動不動,又低低喚了聲:“流霭。”

小光球從劍上氤出,慢慢飄到晏君行面前,在混沌之中,無聲無息。

镂雲扇托住那團光,慢慢拉至眼前,晏君行勾起唇角,語氣輕快:“睡夠了吧,帶你出去逛逛,看看如今的世間,好不好?”

小劍靈看了看他,一言不發地飛到流姝身邊:“跟你出去可以,我要帶上流姝。”

晏君行及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換一個要求。”

他的沉默代表了一切,最終晏君行敗下陣來:“真是拿你沒辦法。”

晏君行隔空取下劍,又朝着流姝伸出手,笑得溫柔:“走吧流姝,跟主人回家吧。”

琉璃燈一盞盞熄滅,藏兵閣重歸寂靜,沒有人知道,這裏丢了一把劍。

而一直以來看守藏兵閣的小器靈,更是不會有人記得,正如她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現在她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陰雲退去,風雨停歇,陽光刺破黑暗,将一切都恢複成原來的模樣。

斷魂崖上,無極山弟子疑惑道:“這邪祟怎麽突然安靜下來了?”

樂正誠凝視着斷崖之下的黑色深淵,眉頭擰成了川字,明明山雨欲來,卻驟然停下,像是暗潮洶湧前的反撲,是預示也是警告。

他接住天際飄來的傳音符,引以為傲的自持力終于崩塌,字字句句攤開的事實,将一切僞裝出來的冷靜粉碎。

樂正瑤被他難看的臉色吓了一跳,慌忙問道:“爹爹,出了什麽事,你怎麽了?”

樂正誠長出一口氣,咬着牙對身邊的大徒弟道:“通知各大門派,熙華仙尊隕落,請他們七日後來無極山一趟,商議後事。”

周遭響起一片談論聲,嘈雜喧鬧,狂風卷起衣角,樂正誠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眯起眼望向斷魂崖,那裏一片黑色,像天上傾瀉的墨。

藤蔓爬滿木架,落下的葉子垂到地面,薄如玉璧的花盆端放在桌上,細粉狀的土粒在陽光下閃着微光,碧玉盆中,雪色花蕊輕輕翕動,慢慢凝出一個朵小小的花。

過了一會兒,那薄如蟬翼的花竟慢慢飄起,與花蕊脫離開來,漂浮顫動。

陽光斜射,往地面投下影子,石桌、花盆、花朵……

還有一個肖似人形的身影。

微風送來呢喃,沙沙的聲音在院落裏響起,像似有若無的嘆息:“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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