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夢境三

那句“不會的”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給出的承諾,背後帶着一塊逐漸暖熱的石頭努力偏靠向人的思考。

不過,可能因為它實在是太短了,聽起來簡潔到甚至有點敷衍。

也有可能是聽的對象分明什麽都聽明白了,完全知道這句話有多珍貴,但就是還想再逗逗人,想要多留住一點石頭身上的“活氣”。

反正有着盛珣面孔的青年聽完,他眉眼舒展,嘴上卻還在困惑,追問道:“不會什麽?是覺得我不會流氓,還是不會不喜歡我?”

他非要問個究竟,一副要人把話說明白的樣子。

夢裏被追問的小秋卻閉上嘴,就不說了。

小秋還擁有了一種非常奇妙的感受,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這人在明知故問,于是莫名的不太想搭理,卻也不想真的冷落到對方。

剛好他之前伸過去的手還沒拿走,仍然貼在對方手背上。

他就把手留在了那裏,蹭蹭對方手背,意圖通過這個小動作來傳達“雖然我不想回答問題,但你看我也沒有完全不理你”。

沒等到回答,倒是等來一個蹭蹭,那人很明顯的一愣,手上反應倒是快,跟練過似的反手就把貼在手背上的手給握緊,速度快到仿佛唯恐下一秒它就跑了。

“……這個答案也行。”青年在愣神過後說,他還笑起來,把自己五指交錯穿進小秋手指間,讓兩只手變成十指交握的樣子。

小秋縮在大氅裏的手還抱着手爐,雙層的精銅小爐裏是灼燙的炭芯。

他迎着撲面的晚冬冷風與細雪,卻覺得,好像還是被人握住的那只手更暖和一些。

風雪比兩人剛見面時似乎又小了點,“盛珣”在逗過小秋一回後消停下來。

他好像被遠處的什麽東西吸引了注意,視線遙遙投過去,小秋的目光便正好落在他側臉。

小秋的意識在剛入夢時是模糊的,他那會僅對“現實”及“夢境”的區分有一個大概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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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記得自己好像既是夢中人,也是跨越時空而來的旁觀者。

但漸漸,随着夢境內容的推移,小秋能感覺到他屬于“旁觀者”的那部分意識越來越清醒。

他能夠更多的分辨夢與現實的不同,能在許多浮光掠影似的念頭裏——比如方才的小動作,以及之前說出的那句“不會的”——準确判斷出它們到底是出自他,還是發自過去的自己。

他還想起了更多現實裏的事情。

包括他才記起來的關于遺憾的提醒,以及他自己的那個盛珣。

小秋剛剛看“自己”裹着“盛珣”給的大氅,懷裏塞着“盛珣”給的手爐,手還被對方扣押一只揣在對方手裏。

他想到的是自從陶盈事件後盛珣便隔三差五會給自己帶的奶茶,對方越發熟練往自己手裏塞的各種零食,還有雙方都已經習慣的通過各種物件來達成的“間接接觸”。

他确實喜歡甜口的飲料,也知道盛珣對于奶茶沒什麽偏好。

不過盛珣發現了他的喜歡,于是只要出門,途經路上有奶茶甜品店,給他帶的飲料總少不了。

……

真的奇怪,他答應提議進入夢境原本是為了尋找回憶,可坐在一個一看就與自己生前息息相關的人身邊,他卻又對現實世界開始惦念,頻頻想到的是另一張比身邊青年要年輕上一些的臉。

還好他的身體宛如一臺忠實放映着老片的儀器,不管腦子裏正想着什麽,一切言行都還是按着當年的軌跡自動進行。

“盛珣”對着遠處出神了有好一會。

從他們坐着的這個屋頂往那邊看過去,剛好能看見今日宴會場的一角。

确實同那兩個年輕人所說,大宅裏正辦着一場難得的喜事。

小秋隐約記得那個方向有個宴會廳,不過今天,那宴會廳都已容納不下絡繹不絕的客人,喜酒的桌子從屋內一直擺到了屋外。那頭還有連通的兩個院子,被一并精心收整出來,布置成偌大一處宴會場,堪堪招待下前來吃喜酒的賓客。

風聲送來聊笑和喧鬧,雪天也不影響鞭炮的燃燒,大紅的紙屑與其他象征吉祥的裝飾襯在一起,在一片銀裝素裹裏把喜慶氣氛烘托得更加熱烈鮮明。

“你在想什麽?”小秋聽見自己終于忍不住地問。

他內心裏有一股淡淡的疑惑與好奇,那是屬于過去的他的情緒。

他隐隐約約記得,在同自己相處的時候,“盛珣”的走神似乎并不常見,對方總是專注于自己的時候更多。

是什麽吸引走了“盛珣”注意?

夢裏的小秋依稀還有輕微的不快,又好像只是他的錯覺。

不過随着“盛珣”收回眼神扭頭,對方目光重新在他身上聚焦,那種種複雜情緒都即刻煙消雲散。

“盛珣”的目光裏帶着對小秋來說過于複雜的情感,讓視線與對方相觸的他直接一怔。

“我在想。”

他聽見“盛珣”開口,對方聲音不知怎麽也和眼神一樣,像是帶一種複雜情感,于是顯得溫柔又低沉。

“盛珣”就用這溫柔低沉的聲音繼續說:“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很貪心的人。”

“你?”小秋不解,他重複着對方話裏的關鍵詞,“貪心?”

“是啊。”“盛珣”捏了捏小秋指尖,“別這麽驚訝,我不是在說財權方面的貪心,我是說——”

之後的話好像難以出口,“盛珣”說到這裏,突兀的又把話音給頓住了。

他專程停下來重新整理語句似的陷入靜默。

小秋耐心等待,然後看見“盛珣”做了一個深呼吸。

“你剛才給了我一個承諾。”“盛珣”終于又說,他像借着最傳統的方法穩定了情緒,将小秋的手攥得很緊,眼睛很亮,“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從不說謊,但我說我貪心,是因為我剛剛看着那邊時就忍不住在想,除了口頭上的約定,我其實還想要更加深刻且具有實際意義的東西。它最好是擁有更強的契約效力,還能夠向所有人都正大光明的表明我們的關系……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盛珣”以往的風格是直來直往,很少會像這樣半天還沒将話的重點說清楚,兜兜轉轉到最後還要小秋來猜他的意思。

不過夢裏,過去的小秋在這一刻察覺到了青年平靜表象下的緊張。

他反握住對方的手,順着這番話非常認真的想了想,忽然,便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肯定地說:“你想要我給你下咒?”

那一瞬間,“盛珣”的表情就十分難以形容。

剛好迎面吹來的一陣夾雜着細雪的冷風,青年在風雪吹拂中眨了下眼睛,表情是少見的發懵。他跟被風雪吹傻了,又或者被雪粒給灌了耳朵,于是相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一樣。

“……下咒。”好半天,“盛珣”才這麽重複了一遍小秋的話。

他表情一變再變,最後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住自己額頭,抖動着肩膀無奈地笑起來:“小祖宗,我還專門提了一嘴那邊的宴席,還以為自己暗示的足夠明顯了,結果你想的跟我想的可不只有一點偏。”

突然榮升小祖宗,小秋知道自己猜錯了,他和青年交握的手都被帶動的抖個不停,可見對方笑得幅度之大。

“輩分錯了。”他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好像是對自己的猜錯渾不在意,只介意着對方沒大沒小亂喊的輩分問題。

然而內裏,小秋其實能感覺到,他對“盛珣”給的親昵稱呼還挺受用。

那之中帶着的親密感令他高興。

“別把話題帶偏。”好不容易從笑裏緩回來一點,“盛珣”沒糾正自己的稱呼,只又拍拍小秋手背。

他得了一句神回複,好笑又無奈的笑了半天,再看向小秋時,神色間方才還存在的踯躅遲疑就消散大半。

好像是一場誤解把他的勇氣都完全誤了出來,整個人更加坦然且堅定。:

“我就不該和你兜圈子。”“盛珣”輕微搖了下腦袋,他看着小秋,不偏不倚,“我是想要告訴你。”他用猶帶笑意的嗓音說,“我也想要與你成親,随便傳統的三書六禮或新潮的西式婚禮。”

他似乎聽見了自己從沒想過會聽到的詞彙,眼前的青年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清晰,對方與鄭重的話音都近在咫尺,小秋卻像一個字也沒聽明白,他愣在原地。

良久,他輕輕地問:“你想要與我什麽?”

對方等待得專注又耐心,聞言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身前,按在胸膛上。

“成親。”“盛珣”重複道。

心跳隔着層層冬裝的衣料竟還能透出來,小秋手掌下有一顆溫熱又強健的心。

在進入這個夢境前,不管是提出了嘗試提議的安迪,還是已經親身體驗過一回“夢境溯回”的小熊娃娃,它們都向小秋及盛珣提到過的一點是——借由安迪的新能力入夢,夢見的将不僅僅是一段關聯過去的回憶,它還能幫入夢對象回想起一件曾讓他感到遺憾的事情。

小秋從能夠清楚分辨夢與現實後就思考了很久,他發現自己入夢迄今,發生的事似乎都稱不上遺憾。

這段回憶裏有什麽是會讓他感到遺憾的?

是什麽讓安迪的能力在他所有過往回憶中,偏偏挑選出了這一段?

他現在知道答案了。

“……新式的有點古怪。”夢裏的小秋最終說。

夜幕都還沒低垂,大雪天裏應當也是見不到幾顆星星,青年的眼睛卻像要提前跟星辰比亮。

“我也覺得還是三書六禮更鄭重一些。”他說,然後又從懷裏摸出了什麽東西,放到小秋手裏。

那兩個小東西圓滾滾,有着完全一致的紋路和光潤細膩的手感,外殼厚薄與重量也都正好,碰撞起來甚至有瓷器之聲。

是一對品相極佳的文玩核桃。

“納采要準備的東西至少有三十樣。”“盛珣”說,“我先付一個定金,收下就不準跑了。”

嘴上說的是請人收下,實際上幹的是直接強塞,塞完才說收了就不準跑,行為相當強盜。

還好被強盜的那個也樂得縱容,只看這位強盜一眼,就真把手裏的東西乖乖收好。

“定金不算在三十樣內。”并沒有得了便宜還賣乖,下定成功的“強盜”彎了眉眼,只接着向他定下的對象保證他一定會備好納采禮,嚴謹走好整套流程,絕不讓自己到時候籌備的東西排場小于今天。

“我還有好多東西想給你。”青年在這一刻像少年一樣絮絮叨叨,是一副願意為意中人送上一切的模樣。

別人有奇珍異寶,他的愛人也會有。

別人有一箱箱擡進門的金條銀元,他的愛人也要有。

別人有城南百年制衣坊裏手工精制的婚慶禮服,他的愛人必須有。

……

愛人聽着這老長一串禮單,神色倒是不為身外物所動的淡然,只覺得這人恐怕是想用錢來把自己埋了,後來甚至漸漸聽睡了過去。

小秋把臉埋在毛領細密的短毛絨裏閉上眼睛。

他在夢裏入睡。

又在現實蘇醒。

小秋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發覺臉頰旁邊的絨毛感一時半會居然還沒退去。

他帶着疑問睜開眼,發覺那是小熊娃娃毛茸的那半邊身體。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入夢的鬼怪沒有辜負人類對他的叮囑,果真這一覺睡得很長。

小熊不知什麽時候坐到了床頭,毛茸的半邊身體靠着小秋的枕頭,他手往另一側一摸,便摸到另一個質感偏涼的塑膠身體。

安迪坐在枕頭的另一頭。

“盛珣呢?”

鬼不像人,會擁有一個從迷糊到清醒的過渡,睜眼便是完完全全的清醒。

小秋邊問邊直起身。

小熊和安迪對于他一醒來就找盛珣這回事誰都不意外,兩個娃娃齊齊對他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直起身的小秋把視線擡高,便不再需要娃娃們來解答疑問。

盛珣就在不遠處的椅子上。

他微微垂着頭,手肘支着扶手,就那樣撐着腦袋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們都不清楚你會什麽時候醒。”小熊悄聲說,“他不放心,怕你醒來後會因為找回記憶而陷入一些不太好的情緒,所以想守着你醒,一直等在那裏。”

小秋靜靜看了在椅子上入睡的盛珣半晌,他總覺得對方那個姿勢似乎不太舒服,那一張電腦椅對于長胳膊長腿的人來說,睡起來也過于寒碜了點。

他想要過去幫盛珣調整一下姿勢,下床後才發覺自己的關節不太對勁,好像是起床時直接側着身體折立起來,導致腰胯一側的骨頭有點錯位。

這對鬼來說當然是小問題,小秋咔噠咔噠兩下就把自己給扭正了。

盛珣昨晚一直等到不知不覺撐着腦袋睡着,他在椅子上應該沒怎麽睡實。

先前小秋起床,和娃娃說話,這兩處動靜都沒有将盛珣吵醒。

然而可能鬼怪扭動關節的聲音十分別致,小秋成功掰正了自己的身體,他再朝人類擡頭,就發現,盛珣先是手臂輕輕動了一下,對方接着睜開了眼睛。

身為人,盛珣還是有着從迷糊到清醒的過渡期。

他神色帶着初醒時的迷蒙,眼睛也因為感覺到光而将睜未睜。

但就是憑着那想來就非常朦胧的視野,盛珣眼皮像是習慣性的往床這一側擡了一下。

“小秋?”他聲音帶着清晨剛醒時的一點鼻音,“你醒了?”

“嗯。”小秋站在盛珣面前,他低頭看向對方,“醒了。”

盛珣一只手還蓋在臉上,遮擋着對他來說有點刺眼的晨光。

他沒問小秋夢見了什麽,只彎起嘴角露出一個笑,說:“你這個夢可真有點長。”

小秋忽然就有一種沒來由的篤定,他覺得夢裏出現的青年與眼前的盛珣就是同一個人。

“你不問我夢見了什麽嗎?”小秋主動說。

盛珣的眼睛似乎很快就适應了屋內光線,他放下遮擋的手,投向小秋的目光既關心又清正。

“我是有點擔心直接問會顯得很冒犯。”盛珣說。

因為不是所有回憶都是能拿出來分享的。

但只要小秋願意分享,盛珣當然樂意傾聽。

“你夢見了什麽?”

“你。”小秋回答的非常幹脆。

“……我?”盛珣顯然就被這個答案給弄愣住了,他反複打量小秋神色半天,大概是在确定鬼會不會也有開玩笑的意識。

“你。”小秋又說。

迎着盛珣越發難以置信的視線,小秋想要擴充一下自己的語句,告訴盛珣對方幾乎占據了自己夢境的主體。

但非常奇異的,夢裏的記憶被帶到現實,小秋對于夢的印象深刻程度卻遠不及小熊上次那回的體驗。

他知道盛珣在他夢中頻頻出現,是他夢裏的重要角色,他也記得那個下雪的有些壓抑的大宅與落在雪地上喜慶紅色。

可是在夢境的主體之外,那些填充枝幹的細節就像是被什麽幹擾過,它們是淩亂的,碎片式的。

能夠記起單個的小片段,卻無法按着時間順序将它們妥當理好,串成完整的情節。

“我夢見你……”小秋因為這淩亂的回憶而卡頓了一下,他目光與盛珣相接。

盛珣非常耐心的在等待着下文,這情景就宛如一個開關,讓他腦中立即浮現好幾個關于對方的清晰片段。

“你有向我承諾過的東西還沒給我。”小秋說着,他記起來的是盛珣與他一起坐在屋頂上,告訴他對方一定會給他很多東西的畫面。

這話剛一說完,忽然關于那些東西是什麽的記憶也冒了出來。

夢裏,盛珣向他描述過能夠從城南鋪陳到城北的金銀寶箱。

小秋遲疑着補充:“你好像欠我……很多錢。”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終于把這個情節給順利卡完了!!!

這一章總共寫了四個版本的開頭,廢稿差不多3000來字,終于是搞定了這個磨人的夢,之後寫起來就會順暢很多。

本廢鴿可以做回正常更新的好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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