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參商

盛珣想的偏,還越想越覺得仿佛很有道理。

正“咕”到一半的鬼不咕了,像個牆裏長出來的大蘿蔔似的頓在那裏。

鄒鶴本來也在為同伴的情況感到迷茫,他努力與那人影對視,試圖交流,猝不及防聽盛珣指認同伴是鴿子精,他面上就露出了雙重迷茫表情。

“啊?”鄒鶴說。

得出了鴿子精結論的盛珣與人四目相對,一點也沒有随意給鬼定物種的心虛。

鄒鶴以往後拗着脖子的姿勢,完成了一個高難度的把腦袋在盛珣與人影間來回擺了擺。

他趕在自己的頸椎今天怕是不能要了前,就終于靈光一現。

“他是不是被你打斷了顯形又壓着脖子,所以說不了話?”鄒鶴神色間不由自主冒出難以掩飾的焦急和擔心,他匆忙地說,“你說你鎮邪的方式和別人不同,你是不是已經在壓制他……我是指并不是單純的行動壓制,而是靈體上的那種?”

盛珣還沒答話,但莫名的,他覺得自己右手下的黑影如釋重負。

鬼仿佛在沖着他不靠譜的人類同伴說:你終于發現了。

這得是多不靠譜的一對合作夥伴啊?

羽。

惜。

獨。

家。

盛珣目光落在鄒鶴關切情緒外露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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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很有意思的點:鄒鶴已經被排除附身的可能,看起來也不像是正受鬼怪脅迫,并且對鬼有着流于言表的關心。

盛珣覺得,他似乎就找到了對方即便怪事纏身,也沒有在之前主動聯系褚家的原因。

鄒鶴的經歷極有可能前半部分都是真的,但對方在講述起它們時打了個時間差,拉長了整場驚悚經歷的延續時長。

而實際上,他所有的恐怖體驗恐怕僅維系了一個較短的時段,在那之後,鄒鶴與鬼怪的關系突破式增進,有了更加相互信任且親密的關系。

這便說得通對方為什麽在長達幾月的時間裏都沒聯絡褚家。

再結合褚家身為玄術世家,全家不說以祛災除惡鎮邪為首任,多半也不會贊成普通人與鬼來場名副其實的“鬼混”。

所以——

“……?”鄒鶴有些迷茫的感受着自己身上驟然一輕。

他同時聽見咳嗽聲,來自被迫開啓了靜音模式半天的牆上的“人”。

盛珣先前同時控制住一人一鬼的時機非常巧。

那會鄒鶴反應不及,還處在盛珣忽然翻臉的愕然中,隐藏在裝飾牆內的鬼則反應比鄒鶴快上不少,一團人形的陰影幾乎即刻出現在裝飾牆空白的牆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想要沖牆而出,給正背對着自己壓制着鄒鶴的人類一個猝不及防。

誰知最後是他自己猝不及防。

盛珣就好像背後長了眼睛,那一團濃重的陰影剛在牆面上凝聚,鬼怪對盛珣抱有某種觀察意圖,還在判斷最合适的閃現角度。

結果下一秒,年輕人頭也不回,反手探向牆面。

牆間鬼的心情是由“?”到“!”。

他整個鬼都還沒怎麽反應過來,眼前一花,再接着便驚覺自己已經半截身體到了牆外

……還黑乎乎的。

因為他是被打斷了原本的顯形過程,還呈人影狀就被拖了出去。

所以從他和鄒鶴被盛珣同時壓制至盛珣松手的前一秒,這位倒黴鬼不僅被盛珣的金光壓制,動彈不得,又被扣着後頸說不了話。

他還黑。

就黑得五官模糊,面目不清。

以至于他演技不佳的人類同伴居然直到他努力“咕咕”了半天,才終于發覺他不是出于自願才閉口不言。

“咳咳咳!”好不容易又能開口的鬼上來就是一通猛咳嗽。

他身上潑墨一樣的黑色逐步褪去,整個鬼也由一個純黑的人形鬼影逐漸有了正經人樣,露出人形。

鄒鶴有點倉促地伸手去扶他,臉上為自己的後知後覺帶有一些歉意。

鄒先生就一邊伸手夠鬼,一邊猶豫不定地問盛珣:“你就……這麽把我們給都放了?”

鄒鶴沒說出口的話是,盛珣就不擔心他們在緩過來後會聯手反撲,這會他們已經有了防備,也未必完全敵不過盛珣一個嗎?

還是說盛珣真的對自己的身手非常自信,覺得放了他們也沒什麽,反正重新控制住他們兩個,也就是對方又花一兩分鐘再動個手的事?

盛珣的目光落在眼前一人一鬼身上。

他的狀态沒有完全放松,但往後方的裝飾牆上靠了靠,略微軟化了下肢體語言。

“因為沒有必要了。”他說。

鄒鶴立馬就想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就跟他今天剛在咖啡廳裏看見盛珣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這回,鄒先生的“果然”也僅果了一半。

他表情很快整個凝固。

因為盛珣接着說:“褚家并不知道你私下裏和鬼有牽連的事情,你與旁邊這位的合作關系,是瞞着褚家進行的。”

身邊的鬼還在咳嗽,仿佛需要好一會才能夠适應目前狀态,從先前的滞塞裏平息。

鄒鶴一人面對盛珣,他臉色很明顯的僵硬,張嘴做了一個“不”的口型,似乎想要反駁。

但盛珣沒有給人插話機會,他流暢的繼續說了下去。

“你并不只是在對我演戲。”盛珣盯着鄒鶴的眼睛,肯定地說,“當褚家因為小褚找犀角香的事得知了我的存在,正缺一個理由來順理成章的試探我時,你可能是出于親戚淵源,也有可能是你旁邊的這位渠道獨到,反正總之,你們獲得了這份消息,并将它視作一個機會——因為你們也想要接觸我,但又不能明目張膽的接觸我,褚家的需求和你們的正好不謀而合。”

鄒鶴張開嘴巴又閉上反複幾次,當盛珣說起“旁邊這位渠道獨到”時,他有一瞬目光往旁偏移。

那是個小動作,不太容易被覺察。

可落在正盯着人的盛珣眼中,鄒鶴的每一個微表情都能被他輕易拿下。

及至聽到盛珣說“不謀而合”,鄒先生依稀就放棄了辯駁,他閉上自己插不上話的嘴,抿起嘴唇。

身旁的鬼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咳嗽,好像終于把一口氣給勻了回來。

盛珣目光慢慢從鄒鶴過度到一旁青年面孔的鬼怪身上:“不僅是對我演戲,鄒先生對褚家也在演戲,是将自己之前的經歷套用過來,正好給褚家遞過一個完美契機,于是經由褚家,

那份委托材料被小褚轉交給我。在不暴露自身與鬼怪私交的前提下,你們順利單獨與我達成接觸。”

鄒鶴默不吭聲,好像是在運用某種沉默戰術。

站在鄒先生左手邊的鬼怪在完全顯形後,是一個面容清隽的青年,穿一身淨色的長衫,舉手投足間還有兩分透着古典韻味的書卷氣。

“你說得對!”這位帶有書卷氣的鬼怪很豪爽地說。

鄒鶴神色剎那間變幻莫測:“……”

他最終沒有忍住,沉默戰術在友軍這邊破了功,瞪向對方:“說好的一定不能暴露,不該說的話一定不要說,要嚴嚴實實像別人保密你的事呢?!”

青年還被氣急地鄒先生踹了一腳。

但人類的一腳對他來說,大約是跟被蹭了一下沒太多區別。

他看一眼盛珣,又看回鄒鶴,無辜地說:“但他什麽都猜到了,你繼續瞞也沒用啊。”

“那就不用瞞了嗎?”鄒鶴眼睛都快瞪成兩倍大了,“不管怎麽說,我們騙人在先,才惹過他,你就這麽大大方方把什麽都認了,萬一他——”

鄒鶴後面原本想要說的詞可能是“報複”,也可能是更溫和的“心懷不滿”或者“反威脅”之類。

但好懸他還記得盛珣就在跟前,猛然将之後的話音吞了回去,又匆匆忙忙去看盛珣的臉。

在被鄒鶴近乎慌張觀察情緒的那一瞬間,盛珣面上不顯,內心就複雜極了。

他覺得這事态神轉折的不只一星半點。

畢竟,自己好像才是那個一開始什麽都不知道,被褚家試探,又被眼前這一人一鬼給聯合騙過來的人吧?

對方手握小秋的核桃,又有意向他傳達了信息,盛珣也還是很為小秋的安危感到擔心,在警惕着對方的意圖。

……可為什麽看對方的架勢,他好像俨然已完全變成了反派?

“不會的。”長着書生面孔講話卻大大咧咧的青年又開口,卻是一張嘴,便幫盛珣将“反派”帽子給取了。

他不知怎麽好像很信任盛珣,說起“不會”時充滿篤定。

盛珣疑惑。

鄒鶴看起來也相當莫名。

“你憑……為什麽這麽肯定不會?”鄒鶴視角的盛珣大概還是有點像個反派。

他本來的用詞是憑什麽,第一個音都發了出去,驚覺這麽說好像在咬定盛珣他肯定會,怕又冒犯到人,遂急忙改了個更溫和的問法。

青年安撫地按了一下鄒鶴的肩。

他看向盛珣,目光竟顯得格外誠摯。

“因為他是我一直在找的人。”青年說。

他情緒裏細微的激動讓這句話顯得分外有歧義。

鄒先生為此又踢了他一腳。

青年卻像陷在某種情緒裏。

他就好像在見一個時隔多年,終于得以重逢的故人。

在好不容易能與對方好好的,正式的打個招呼時,周邊外界的一切對他來說便都暫時遠去了。

青年沒在意鄒鶴那一腳,甚至可能壓根沒感覺到。

他恍然未覺的朝盛珣走近一步,深吸一口氣,那股大大咧咧的勁忽然從他身上褪去了,他終于又說:“一別經年,動如參商。雖然你什麽都不記得,如今我們也早不是訪舊半為鬼,是訪舊恐怕全為鬼了……但至少還是又見面了,少帥。”

“我愧對當年授命,但很高興找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鴿子精,是老熟人。

————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杜甫《贈衛八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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