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核與合(上)

槐合以前不叫槐合。

最開始,核桃是沒有名字的。

那還是許多年以前,那時候的世界對他來說陌生又廣大,他有着一個“外間天地很大”的印象,他的容身之處卻小小的,只有一方泛着沉木香氣的木頭匣子那麽大。

那個沉木方匣屬于一家名不經傳的古董小鋪。

那鋪子也小,商品乏善可陳的貨櫃更小。

新生了靈識的核桃與他的“家”一塊呆在小古董鋪裏,他就不止一次的遺憾自己為什麽不是某種活物成精,又或者至少是一個本體更靈活些的器靈也行。

因為那樣的話,他便可以離開貨櫃,鑽出匣子,去很是吸引他的外面的世界看上一看了。

——可他偏偏不能。

初具靈智的核桃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和完完全去壓制着他釋放好奇的可憐巴巴的行動力。

他就每天都在古董鋪子裏發愁。

什麽時候才能行動力變得更高一點,什麽時候才能修煉突飛猛進有了人形……什麽時候才能去外頭的世界看上一眼啊?

核桃愁着愁着,他每天在貨櫃上跟生意慘淡的老板單方面對望,還順便替老板也愁了一把,

這間鋪子又什麽時候才能迎來一個會真正買東西的客人,老板什麽時候才順順利利的賣出件東西?

再不濟——核桃想着——來個客人把他買走也行。

能被買走,也是一種能幫他換新地方的方式啊!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核桃對時間本來沒有太多概念,不過他也覺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覺就發愁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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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門心思只顧着愁了,每天雜七雜八想一堆東西,正經的修煉也沒怎麽修。

但可能“發愁”對于一名器靈來說,勉強也能算作一種別樣修煉吧。

在某一天夜裏,核桃竟發現自己力氣比之前更大,也能夠做出幅度更大的活動了。

是能出去看看了嗎?!

核桃十分興奮,幾乎立即蹦出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方匣。

他在貨櫃上四處亂滾,順便認真思忖——從一個五層的架子上直接跳下去,會不會有令核裂開的風險?

就這麽正喜悅的滾着,想着。

“咔噠”一聲,今天不知道犯了哪門子的毛病,居然深夜又來複開店門的老板抽掉門栓,走了進來。

……然後正好目睹核桃來不及剎車的一通翻滾。

老板:“……”

試圖裝回靜谧模樣但來不及了的核桃:“……”

老板的眼珠看起來都快從眼眶裏瞪出來了,得是瞎子才看不見剛剛那一幕,也看不到那明顯從內被打開的木匣。

滿室難以言喻的寂靜中,卻有人忽的笑了一聲。

“薛老板,這可比你原本要拿給我看的東西有意思多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聲音,來自眼睛瞪得比牛大的薛老板身後。

原來薛老板後方還站有一個身形颀長的青年,屋外夜色濃重,對方又穿一身黑,之前不出聲時,幾乎覺察不到外面的夜色裏還站着一個人來。

但很快,随着青年往前一步,他走進屋內燭臺能夠堪堪照耀到的範圍裏。

這人的存在感便倏地強烈起來。

青年有一副好相貌,發絲顏色深到像是外間夜色染的,他眉眼英俊,唇形飽滿,燭臺的燈光都越不過他高挺的鼻梁,只能在他面朝向光源的一側投落下一點光,讓他面上便有了一道光與影的分界。

他穿一身黑,走到光下才勉強讓人看清,那似是一身制服。

皮帶與領口袖口的金屬扣映着燭臺,掩映在長外套裏的腰側依稀也有道冷光。

“這,這……”薛老板好不容易從驚愕中回過神。

他好像對身後的青年尊敬又忌憚,露出了自核桃擁有靈智以來,還從沒在老板身上看見過的低聲下氣姿态。

“這東西我收來已經有些時候了。”薛老板在“這”到第三遍時終于說出完整句子,他小心翼翼繼續往裏走,“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它像個再普通不過的擺件一樣每天安安靜靜的,誰能想到居然……”

居然之後,顯然震驚餘威猶在,薛老板望着貨櫃上正在裝乖的核桃,他又詞窮了。

老板本來還想要伸手去收拾他被核桃弄亂的貨櫃,但手都擡了起來,伸出去一半後,他猛然想起來這裏所有的淩亂都是核桃剛剛“鬧鬼”的證據。

薛老板:“……”

親眼見過器物成精,還撞見了對方在自家鋪子裏“鬧鬼”的現場後,想要再伸手去觸碰物件,果然有着不小心理壓力。

薛老板手要伸不伸地停在那裏,尴尬極了。

他後方響起腳步聲。

核桃看見,是那之前就率先笑了一聲的青年又往前走幾步,也到了貨櫃跟前。

對方與老板的反應形成兩個極端,是俨然完全不怕鬼怪的樣子,大大方方靠近貨櫃,朝架子擡手。

直到自己身體一輕,看慣了的貨櫃五層視野忽然又蹿高一截,核桃方反應過來——那備受老板禮遇還膽大的青年把他給直接拿起來了!

被人托在手裏的感覺有些奇怪,核桃忍不住又有點想滾。

他猜自己确實是滾了。

因為青年又笑一聲,說:“還行,都不用人費心去盤,能自力更生。”

以核桃當年的見識之短,他當然就聽不出青年這話更多的是玩笑。

他是真覺得自己受到了誇獎,立馬看這人比看老板還要更順眼幾分,單方面宣布這是他核生裏目前最具好感的人類。

再下一刻,青年就還說了句更令核桃高興的話。

他聽見對方說:“之前定好的東西,再加上這個,薛老板,開個價吧。”

這個人類要買他!

核桃的見識不多,能思考的內容也少。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以換地方,登時滿心滿眼只剩下高興,就惦記起換地方這一件事情。

另一邊,薛老板從看見青年朝核桃伸手起就面露菜色,一副想要制止又不敢的架勢。

好懸青年拿過了核桃,看起來也沒出什麽大事,他很動聲色地松一口氣,這才得空把腦門上津津的汗給抹了。

“您确定要把這核桃也一起帶走?”薛老板在抹了汗後才說,他向青年确認。

青年的回答是看薛老板一眼,他依稀有個挑眉,用神色表達:“這還用問?”

薛老板接着便又說了些關于核桃來源的話。

他說,這核桃也是他從別人手裏收來的,出手的那人家道中落,是先把能典當出去的大件早都抵完了,最後生活還是拮據,才開始把這些小件也都拿出來,分散到不同的商行去碰運氣。

出手的人急用錢,薛老板的小鋪子常年生意蕭條,但他挑貨的眼光還是有,看出來這對核桃品相很好,他都不用刻意壓收價便已經是賺。

最後,薛老板順理成章用一個極劃算的價格入手了核桃,給自己的小店添一樣真正的上品……就是完全沒想到這核桃還能有成精這一遭。

薛老板前前後後說了很多,仿佛是不太願意痛快出手的意思。

核桃當時聽得都還有點急,因為他很願意跟着青年走。

也是之後,核桃到底是被青年買走了,他連同對方原本在薛老板這兒定的東西一起,成了這間小古董鋪近兩年來最大的一單生意。

他對青年說過自己被買走當夜的心焦。

青年聽完,伸手在他腦門——也有可能是渾身,反正他就那麽一點大——敲了一下。

“他怕你怕的要命,怎麽可能不想把你賣給我。”青年語氣悠哉地說,“他和我東拉西扯那麽多,無非是場面上得做到位,不能表現出害怕,更不能表現得他巴不得能甩脫你這個燙手山芋,把你丢給我。”

“我是核桃,不是山芋。”一點點大的核桃先給自己做了身份證明,“我也不會燙手。”

他一本正經的語氣就把人給逗笑。

青年沒有與核桃解釋“燙手山芋”只是個誇張比喻的意思,因為一旦這麽說起,他怕是還得接着給核桃解釋為什麽人類說話喜歡誇張,還有什麽是比喻。

他垂眼看桌上的核桃,卻是思維有片刻的飄遠,覺得,對方這一本正經抓不住重點的樣子真是很像某個人。

“薛老板為什麽不能對你表現出他的害怕,以及他很想甩脫我?”核桃還在繼續發問,他奇怪地說着,頓了一下,然後關注點又繞回最前,像終于意識到這裏也還有個問題似的,“還有,他為什麽要怕我?”

核桃天真地說:“我不是他親自收回來的,也一直都在店裏陪他嗎?”

青年被這連問給問回神。

他看着天真的核桃,又伸出手。

核桃以為自己又要挨敲,但那只漂亮的手只是伸過來,在他跟前停住,然後人類豎起一根手指。

“我先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青年說,“這世間許多人篤信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無論你之前陪伴他們多久也好,你确實有壞心或者沒有也罷,在他們眼中,你表現出了異常,是異類,那麽你在他們心裏就已經值得害怕,他們并不在乎其他,只會想着立即遠離你,推開你。”

“……也有可能是更狠的除掉你。”

核桃天真又懵懂,他對這世上的許多東西都還在學習中。

但出于一種靈物的本能,他覺察到,青年這番話越往後說情緒越重。

就好像……對方不僅僅是在對他說話,也像還想起了別的什麽事,甚至什麽人,于是那話也在隐隐為對方忿忿。

“可你就不害怕我。”核桃說。

“唔。”青年眉宇間的冷凝又弱化下去一點。

他想了想,很理直氣壯的來了句自誇:“我比較少見。”

核桃大面積空白的認知裏,便把“這樣的人很少見”給記下了。

他在桌面上滾了兩圈,希望青年不要忘了還有問題沒回答。

青年當然也沒忘。

對方之前豎起的手指放下來摁住亂棍的核桃,繼續道:“至于薛老板為什麽得說場面話,不能表現得他很害怕——這也要涉及到複雜的人性,小核桃。”

青年後面說的話核桃似懂非懂,只能大概理解,一旦薛老板很明顯的害怕,又爽快把東西賣給青年,在有心人眼裏,這就會變成對方急于脫手“邪物”,迫不及待出手給人接盤的行徑。

再加上青年的身份比薛老板高,是薛老板招惹不起的人,薛老板自然要盡量把事做圓做全,方不給人留話柄。

“人類真複雜。”核桃在勉強捋請前因後果後感慨。

青年身為人,是人類的一份子,卻像對這話頗贊成地颔了下首。

不過他之後還說:“也是因為你太簡單了。”

簡單的核桃可能也正因為他太簡單了吧,所以他總有着無窮無盡的提問。

核桃沒在人的手下安靜多久,他就有了新的問題,又問青年:“那既然我在別人眼裏是邪惡的壞東西,你從薛老板那裏把我買走,還是聽說了一大堆壞處後依舊執意買的,別人難道不會說你故意買一件壞東西回去嗎?你不怕給人留話柄嗎?”

在核桃看見青年的大多數時刻裏,對方就和他穿着的那身制服一樣,是一個身姿挺拔,行坐規整的人。

但核桃已經與對方說了許多話,他知道青年私下裏也有放松又慵懶的狀态。

就比如此刻,對方在寬大的紅木高背椅上伸了個懶腰。

“我怕什麽?”青年懶洋洋地說,“他們說也不敢拿到我面前來說,而且也只能說說,又不只是薛老板一人惹不起我。”

那是一種建立在完全的底氣上矜傲。

核桃發現他莫名其妙很想為這話鼓掌。

他正覺得自己擁有了一個什麽也不怕,還願意與他說話的十分優秀的新主人。

誰知道下一秒,青年看一眼牆角的西洋鐘,站起身。

“不早了。”青年說,“今天不繼續陪你聊,明天帶你出去,見一個人,我吩咐你可以說話前你都別出聲。”

核桃乖乖答應。直到第二天才驚覺大事不好。

不得了!優質主人才到手沒幾天,他就又要被轉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槐合:直到這一章,我才終于能感覺到,我确實是這個單元的主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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