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碎片

床頭櫃上擺着一杯溫水和一條熱毛巾,是小熊和安迪分別拿來的東西。

它們是一個噩夢驚醒的人通常會需要的,小秋不一定用得上。

不過這都是器靈們的一片心意,娃娃在用力所能及的方式表達關心,把這兩樣物品留在床頭的盛珣正在聽小秋回憶方才的夢境。

“我可能記起來了一點東西”——大約二十分鐘前,小秋用這樣一句截斷了盛珣本來要說的所有話。

有了上回入夢經歷的參照,他們已經清楚知道小秋的記憶很不好,鬼在入夢結束後能記住的內容不足十分之一。

這回,小秋卻主動說記住了東西。

過去的二十分鐘裏,其他人便幾乎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把說話的機會全留給小秋。

小秋先告訴他們:“我夢見了一條走廊。”

蜿蜒曲折的走廊是出現在夢中的第一個場景,也貫穿這個古怪夢境的始終,小秋在夢裏起初只覺得熟悉,覺得這地方一定是他曾經真實到過的地方,但在周圍景物驟然消失,他一腳踏空墜入黑暗的那刻,他什麽都看不見了,思維卻空前的清晰明朗,剎那間還有許多畫面湧進他腦中。

“池家後院。”小秋平靜地說,“那條走廊位于池家的後院,它的起點在前後院的分界處,沿着走廊往裏走,一路上有許多轉折與岔道,那些岔道口分別對應着後院裏的各個小院和幾個小花園。”

小秋将後院的布局說得條分縷析,它們在他腦中記得更清楚。

他甚至知道前三院裏住的是“精銳”,中三院裏是“中堅”,後三院裏則是家族排行位居末尾的“甩尾”。

而在那所有的院子裏,還有個小院較為特殊。

它自成一派,跳出了前中後的劃分,是整個單獨建造在後院邊緣,離其他所有小院都有不短一段距離,要經過那條畫滿符文的走廊,走到最深處,才能到達它那裏。

“如果我順着夢裏感受到的拉力一直往下走,應該就會走到那間院子裏。”小秋說,“我聽到了讨論的聲音,他們在說‘有感應’以及‘建立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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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聲音在夢中剛出現時只覺得聒噪,但在剎那的清醒裏,小秋便驀地意識到——“拉力”本身,應該正對應着那些人口中的“感應”與“聯系”。

有人正在進行一種請召儀式,試圖感應到他的靈魂,将他給“請”到對方那裏。

然後再結合他夢中出現的場景與引力方向……

“要麽是他們想要将我請召回那個院子裏。”小秋繼續道,“要麽,是他們在以那個院子作為媒介之一,增強聯系的效力。”

而這兩者在小秋看來也都沒什麽區別,反正最終成果都差不多。

是同一撥人,在想要令他回到同一個目的地。

“可為什麽他們要在那裏請你?”安迪時而世故時而又顯得很天真,娃娃能想出到此“請”非彼請,肯定是不懷好意,那什麽血走廊的一聽就是有大仇。

可安迪沒想明白,專門在一個特定院子裏舉辦儀式又是為了什麽。

“那個院子是他們家的什麽秘法重地,所以特別适合舉辦儀式嗎?”它有些天真地問着。

娃娃的腦袋忽然就被輕輕按了一下。

伸手的卻不是小秋,而是坐在它更後方位置一點的盛珣。

安迪被盛珣按得有點無辜,它仰着脖子扭頭去朝人類看,又被盛珣過于嚴肅的神色弄得一怔。

盛珣目光落在小秋身上。

“那個院子。”他說,“它是你的院子,對麽?”

安迪前面還沒怔完,被這句話驚得更愣。

它和小熊的腦袋不禁在一人一鬼間來回轉。

小秋的視線也投給了盛珣,他看人看得相當專注,那目光顯得很細致,仿佛他正在盛珣臉上找着什麽。

半晌,他才“嗯”了一聲:“是我的院子,我想起來這部分的記憶了,我應該被安排在那裏住了很久,不過你要問具體有多久,我只有一個很模糊的時間長久的概念,年份還是記不清。”

“你住在那?!”安迪終于忍不住,“可你告訴我們,你在夢裏記得自己是去算賬的,那你……”

安迪後面沒說下去,小熊拉着它。

小熊比安迪要更細心一點,記東西也更仔細。

在安迪還為小秋的夢境內容啧啧稱奇時,小熊便已經忽然想到,之前那回鬼怪忽然失控,在家裏完全壓不住濃烈鬼氣,好像就是因為對方聽到了一句……池家。

“你……”

小熊拉住安迪,自己有心想說點什麽,可它也沒說出來。

小秋目光沒有下移,還在看着盛珣,但他的手就擡起,在兩個娃娃腦門分別按了一下。

“我曾經應該是池家人。”鬼替器靈把話說了。

他找回了部分記憶,反倒像能更好的自我控制,可以狀态平穩地道:“但我與池家結怨也是事實,這沒什麽不可說。”

小熊和安迪對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去看盛珣。

盛珣握住了小秋剛要自娃娃們身上收回的手,他把那只蒼白瘦長的手扣在掌心,帶着安撫意味反複摩挲它關節處突出的指骨。

“我要聯系一趟槐合。”

清楚鬼怪實際上沒有看起來那麽沉靜,盛珣在感到小秋繃緊的手指緩緩放松後才說。

小秋依稀将槐合也記起了一點,他說:“小核桃?”

“嗯。”盛珣将小秋的手又捏了捏,“他那裏一定有請召的信息,我也還有事情需要問他。”

槐合對盛珣說過,池家人手上有小秋的身體,并且對方多年以前就曾嘗試過要通過身體來對小秋的靈魂進行“請召”。

但那儀式當年就失敗了,池家從拿到小秋的身體至今從未請召成功。

然而槐合還提到過的一件事是,近些年,因為池家幾位高層長老不知怎麽忽然變得急迫,他們已經又開始嘗試當年做過的“無用功”。

兩小時後,當日晚十一點整。

盛珣今天是準點下班的幸運兒,在實驗室加班到快十點的鄒鶴卻是才剛剛到家。

按着槐合以往經驗,一般只要鄒鶴加班超過九點,他就會在玄關裏撿到一個有氣無力的人類。

鄒先生在做數據時有着一個毫無疑問的聰明大腦,不過加班後的他會宛如整個人被耗盡了電量,是靠着最後不足5%的餘電把自己給拖回家的。

餘電僅供支撐鄒鶴到家進門。

他完成了開鎖進門關門的系列動作後,便會原地宕機,雙目放空地站在家門口發呆,只等着聽到了門響的槐合過來回收自己。

今天,槐合看時間已是十一點,他慣例準備去門口收人。

卻沒曾想鄒鶴今晚竟還精神奕奕,他進門時手中還拿着手機,藍牙耳機戴在耳朵一側。

“正好,我進門了。”鄒鶴對耳機另一頭的人說。

槐合莫名,接着就看鄒鶴摘下了耳機。

人還将手機屏幕點亮,再下一秒,手機被對方舉到槐合面前。

槐合注意到通訊上的聯系人,意識到是盛珣正在和鄒鶴通話。

他們沒有走傳統的電話聯絡,而是啓用了社交應用上的語音功能,右上角還閃着一個小圖标,标明他們這一場是打完就自動清除痕跡的“無痕通話”。

“有事情要問我?”槐合帶着疑慮接過電話。

一旁的鄒鶴能清楚看見,槐合在拿過手機時的神情還是懵的,他與對面說的第一句話也充滿疑問,不過随即,盛珣那頭應當詳細說了兩句原因,槐合的表情便立即嚴肅下來。

鄒鶴看到這裏為止,他打了聲招呼說他要去書房處理一份數據,便轉身讓出空間。

槐合深夜接到這通來電,正是盛珣要問問他關于請召的事。

他在聽完小秋今日的入夢後相當吃驚。

“少爺感受到了感應?!”槐合的詫異幾乎穿透了屏幕,要直通過無線信號沖到盛珣那去。

盛珣那邊依稀将手機拿遠了一點,人類的聲音變得有些小且模糊。

槐合正以為自己炸到了人耳朵,他連忙想說聲對不起,但接着,那邊有個冷調的聲音說:“嗯,我在入夢時感覺到了牽引力。”

槐合舉着手機,就忽然愣了在原地:“……”

這是個他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的聲音,以至于它其實之前一直隐約存在于通話背景,在盛珣說話時他偶爾聽到過它在背景冒頭。

可他竟沒有辨別出來,把它當做了普通的環境音。

“……少爺。”槐合在良久才又找回聲帶,他低聲喊。

小秋今天記起來的記憶也僅有部分,其中大多數跟池家相關。

不過好在,他确實記起了這顆陪伴過自己很久的核桃,也知道這聲少爺是在叫自己。

“是我。”小秋說。

槐合這邊忽然便陷入沉默。

鬼聽着對面忽然變得紊亂的呼吸,他拿着手機的蒼白手指動了動,就還補了一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槐合站在鄒鶴家的客廳,他面朝着擺放有自己本體的裝飾牆,看着自己已經有好多年沒再回歸過主人身邊的本體。

“……真的好久不見,少爺。”

書房裏的鄒鶴扒在閉合的門後猶豫了一會,他悄悄收集着外面動靜,總覺得自己好像放着不管也不好,出去安慰也不太得當。

于是他只好糾結扒門,一直到聽到外面的談話重歸正題,槐合用振奮許多的精神面貌繼續說起正事,他就才悄悄放開門,輕手輕腳溜回書桌旁邊,舒了口氣。

外面,槐合朝閉合的書房門投去一眼。

這點分心沒有打斷他的流暢話音,他繼續正色告訴那邊已經将手機開成外放的少爺和盛珣:“池家過去試過不只一回請召,但因為當年你走之前,其實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所以将身魂分離做得非常幹淨,還設下屏蔽機制,親手阻斷了感應的可能,所以他們的請召從未成功,也幾乎不可能通過身體召喚到你。”

可今天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衆人情況有變。

槐合努力思考着今日請召有了苗頭的原因,他邊想邊抓自己頭發,差點沒把自己的頭發給薅掉一把。

電話兩頭都安靜了小半天,是同樣陷入思考的盛珣小秋那邊先有了動靜。

“身魂分離也不是完全沒有漏洞可鑽。”小秋忽然說。

小秋雖然失憶,可忘記的是自身相關,是身為人時的諸多常識常理,卻一點也沒失掉他的玄術專業知識庫。

他在通話另一端若有所思。

如果是他自己做的身魂分離與屏蔽,別人從外面突破的概率很低,但那也不是毫無漏洞。

它的漏洞存在于內部。

倘若他的靈魂正在發生某種變化,而他又忘記了屏蔽的事情,那麽只要那變化足夠劇烈,靈魂與身體本為一體,在靈魂震蕩下,它們便有可能又生出微弱的反應。

“症結應當就在我自己。”小秋最後做出了總結,他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像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出這種纰漏。

盛珣在一邊頓了一下,人類的手指輕輕敲着小秋身後椅背。

人卻像是另有想法,說:“也不一定。”

盛珣的這句話并不是純安慰。

他有了一些懷疑,但還需要找另一個更了解池褚兩家的人來确定。

這通電話在午夜時分結束。

小秋更傾向于是自己的纰漏導致眼下狀況發生,他對自己的身體倒是沒有多少留戀,假如不是還有那份暫時不可控的“感應”在,他看着還沒盛珣對他自己的身體上心。

這晚臨入睡前,小秋卻像忽的又想起來了什麽,問還沒躺下的盛珣:“你有以前的照片嗎?”

“以前大概是多久以前?”盛珣靠坐在床邊。

小秋便想了想,說:“大概六七歲,或者八/九歲那個時候的。”

鬼怪對于年齡的描繪很籠統,小孩子六歲與九歲可能根本不是一個樣,兒童總是長得飛快。

盛珣就取了一個中間值,他起身去書房的電腦裏翻了翻,找到兩張大約是自己小學一二年級時的照片,拷在手機上帶了回來。

“你要我小時候的照片做什麽?”盛珣在把照片都拿回來了後才想到問。

小秋拿着盛珣的手機,将照片看得很仔細。

盛珣于是想起小秋在剛從夢中醒來時看自己的目光。

那與此刻如出一轍。

“我好像見過這個時候的你。”小秋在片刻後說。

他指尖輕輕點着手機屏,那張盛珣八歲時的照片被他放大。

那應該是用較為老式的相機拍攝出的膠片相片,被人精心保存,又被拿如今的專業相機給翻拍出來。

相片一看就是拍攝于冬季,因為上面穿着牛角扣大衣的小男孩看着還挺白,臉蛋在藏青色的大衣映襯下顯得很幹淨,沒有像長大後的他親口說的那樣,小時候每逢暑假總是變得很黑。

小秋之前沒來得及告訴盛珣的是,在他醒來前墜入黑暗的那幾秒,他除了想起了很多關于池家的事,在那諸多湧進他腦海的畫面中,還有一個畫面非常深刻——

那條後來被深色液體浸泡的走廊那時還很幹淨,不過上面的符文一道不少,透出一種沉悶又森嚴的壓迫感。

有個男孩從長廊上跑過,他帶着一身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鮮活,直朝着走廊據說無人靠近的小院一路小跑,然後像個小猴子一樣三兩步就踩着石凳與大樹枝丫翻身上牆。

最後男孩順利溜進了那院門緊閉的院子裏,跑到同樣閉合的深色木棱窗前。

“叩叩。”

他敲響了那扇窗。

“我覺得那是你。”小秋對盛珣說。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小秋這話的影響,這一晚,盛珣睡着後竟也就做了個夢。

他真的夢見一條蜿蜒曲折的長廊,他還變得很矮,很小,需要一旁的大人牽着走路。

夢裏他應該是随大人出門做客,他對自己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好奇又陌生。

“小少爺可以去後院裏找同齡的孩子玩。”有小厮模樣的人這麽沖帶着他的大人提議,又還引薦了後院裏的花園等地方。

不過那人還專門叮囑:“少爺要是想自己玩,可千萬注意,別往走廊那頭跑太深了,那裏頭有吃人的怪物,不安全的很吶。”

盛珣在夢中思維完全與男孩同步,他對這叮囑不以為然。

有道是七□□,嫌死狗。

一兩句恐吓似的叮囑怎麽會吓得住他呢?

等帶着自己的大人被仆從引起了會客廳,小厮也被自己三言兩語打發走,趁無人注意,短胳膊短腿就是膽子不短的男孩直奔走廊深處而去。

很稀奇,小男孩短胳膊短腿,不夠成年人腿高的一個小蘿蔔頭。

可他跑起來速度不慢,行動力也超群,在發現走廊盡頭的院子緊閉後就想出了踩着門口石凳爬樹翻進去的念頭,還挺有一套策劃。

然後最終,當然,他帶着勝利的愉快順利爬到牆頭。

不過後面的發展卻跟小秋說的不太一樣。

盛珣感到自己是順利上了牆,但在牆頭上卻傻了眼,因為他已經可以看見,面前的院子是光禿禿的,根本沒有能夠下腳去攀爬的地方。

他就那麽一點大,騎在牆上隔遠了不仔細看,跟一只胖貓之類的小動物也差不多。

這高度全憑他自己是真下去,強蹦恐怕得摔斷腿。

男孩就陷入了為難,他最後在牆沿上摸索,準備爬到靠近屋子一點的地方,看那邊能不能有什麽玩意讓他借個力,或者多少有個緩沖。

誰知就在爬到半途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後衣領好像忽然被誰提了一下。

再下一秒,他人已經到了院子裏。

他的背後有一只手,可身後沒有人。

身前,院內房屋之前嚴絲合縫關着的門窗竟打開了一側——是開了一扇窗,那窗前站着了一個鬼魅一樣安靜的人,對方背後的屋子內部陷在一片深色裏,看起來黑洞洞的,把窗前的人襯托得越發蒼白。

盛珣被那只手拎到對方眼前,他看清了那人不僅身形像鬼,面色也是常年不見光的模樣,一雙眼睛漆黑且目光幽深,正不帶着任何感情地盯着他。

就好像在看這是個什麽玩意。

小孩子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在一身陰冷氣的對象面前會感到畏縮害怕,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被當場吓哭。

但盛珣以上反應統統沒有。

他只被忽然出現的人弄得愣了一下,背後的手好像也吓不着他。

他在那人手上晃了下腿,然後對着那張年輕的臉說:“哥哥,你一個人住在這裏?”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天,背後的那只手緩緩降低。

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夥給放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天高地厚小盛珣,靠“哥哥”撬開冷淡鬼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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