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玉牌
“窗戶哥哥”就像是一個契機,它讓盛珣驟然意識到他的童年恐怕遠不如他記憶裏的那麽普通平常。
包括他從小就有的和家具說話的習慣,它追根溯源……
可能當年,他根本就不是在對“家具”說話。
他身邊是真有一個人,對方僅在他獨處時才悄悄出現。
然後陪他玩,陪他聊天。
他的父母曾因提早下班而撞見過他與“家具”說話的場景。
但當這對那時還很年輕的夫婦輕手輕腳摸到孩子房間門前,他們抓着準備制裁盜賊的家夥朝裏屏息觀察——
卻什麽外人也沒看見。
陪着盛珣說話玩鬧的并不是一個真正存活于世的人。
他是每天都光臨小男孩窗口的一道靈魂。
也就只有孩子心性純善又天真,不會覺得那人怪,不會覺得對方行蹤詭異,比起計較“窗戶哥哥”的神出鬼沒,他更關心為什麽對方的臉總是很白。
在他小小世界的認知裏,他知道那是生病的表現。
……
與小叔的那通電話最終是怎麽挂斷的,盛珣自己都記不太清。
他的大腦被突如其來的回憶內容給占滿,在後半程電話裏應接對話全憑本能,感覺自己是說了許多個“好”與“嗯”。
那一晚,他帶着許多的疑問與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回家,小秋慣例迎接,想要伸手接過他手裏提着的超市購物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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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小秋有些錯愕的眼神裏将手避了一避,把購物袋直接一股腦塞上玄關櫃臺,接着便抓住了對方還停在半空的手。
小秋很少被盛珣躲避,他正為人類今天少有的動作感到莫名,還好人又很快将他拉住。
然後他聽見盛珣問:“我和小時候長得像麽?”
鬼就一怔。
他們幾天前才一起看過盛珣小時候的照片,那張老照片的電子版還被小秋往自己手機裏導了一份。他繼懂得運用手機聯系人以及網購外賣之後,在最近才終于又熟練運用了手機的相冊功能,往相冊裏存儲了大量跟盛珣相關的照片。
相冊俨然成了一份盛珣生活日常記錄,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這手機其實是盛珣的。
小秋手機裏存着照片,腦子裏還記着那天的夢境,他當然記得盛珣小時候什麽樣。
也能好好與眼前的人對照,并得出結論:
“像,但你小時候的眼睛要更圓一點,臉頰這裏的線條也更圓。”小秋說着,他像仔細在盛珣臉上找不同,另一只沒有被拉着的手擡起來,指尖逐一從他所說的位置描畫過去。
那根蒼白的手指從盛珣的眼睛輪廓一路移到他線條分明的下颌。
小秋認為自己是做出了優秀回答。
可他把随手指而動的目光投回盛珣眼睛,發現盛珣表情并不如他所想的滿意。
人看起來情緒複雜。
“你把區別找得這麽清楚。”盛珣捏了捏他們牽在一塊的那只手,說,“可你怎麽就不記得我了?”
小秋對盛珣的記憶僅能追溯到他陪着盛珣去中學學校,他清楚自己跟着盛珣的時間應當遠比那更久,然而真正的跟随起始于哪一天,都已然是他空缺記憶裏不可考的那一部分,在他最近才好不容易尋回的記憶中,他是看見過一個小盛珣,可他和盛珣都清楚知道——那多半不是現如今的盛珣。
因為在小秋的夢裏,那時他還住在池家,看起來七八歲模樣的盛珣是跑過了池家內院的長廊,去走廊深處的小院裏見他。
而盛珣即便五歲以前的記憶模糊,他今天還通過小叔得知了自己或許曾與小秋見過的事情,但到了七八歲,他都已經上小學的年紀,記事記得更牢,他也能通過旁敲側擊長輩得知,他們家确實是從沒登門拜訪過什麽池家。
小秋夢見的是他,又不是他。
“……我不記得你?”鬼怪仿佛被人給說糊塗了,小秋還沒聽盛珣提起今日那通電話的具體,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怎麽忽然頭頂多了條“罪狀”。
小秋連聲音都困惑極了,他盯着盛珣的眼睛等一個解釋。
但解釋還沒來,他先等來的對方是一伸手,把他略顯倉促地整個拉了過去。
盛珣将他抱緊,在他耳畔又嘆了一口氣。
“不過我也沒有資格說你。”盛珣低聲說,“我也把這段記憶忘光了,在今天之前,我也完全不記得小時候見過你。”
小秋越發不明所以,他擡手去環盛珣後背。
人類似乎就先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他再才能将那四個字醞釀到嘴邊:“……窗戶哥哥?”
小秋環到一半的手倏地停住。
他手臂遲遲沒有在盛珣背上真正落下,和他一塊頓在了那裏。
回憶真是個非常神奇的東西,有時候似乎它顯得不可捉摸,無跡可尋。
但有時候,僅需要一個特定的稱呼,一件對某個特殊時段具有重要意義的物品,它便能牽出一根線頭,引着人去記起過去。
小秋的反應無疑是在告訴盛珣他也将這一段給想起來了。
他在怔忡後對盛珣提起了院子裏的黃色胖貓,每年春秋時節都要窣窣落去枯葉的高齡老樹。
還有盛珣房間永遠為他半開的窗。
他想起來的東西正好與盛珣完美對應。
兩個人的視角拼湊在一起,還原了小秋至少長達三年的“窗戶哥哥”時期。
“為什麽我後來就看不見你了?”盛珣還沒松開鬼,幹脆将下巴擱在小秋偏涼的肩頭說話。
盛珣已經很習慣鬼怪的低溫,小秋卻在他說話時總想要偏偏腦袋。
真奇怪,明明是鬼,軀體是靈魂加力量凝結而成,可這樣的軀體居然仍有感官,會讓小秋覺得盛珣說話時落在頸側耳旁的氣息暖燙。
“小孩子大多會有一段天眼未合的時期。”小秋說,“天眼未合,能夠看見成年人所不能看見的東西,所以那時你能看見我。”
但往後,盛珣漸漸長大,天眼閉合。
他再看不見這個經常陪自己玩的哥哥,他也從幼兒園升去了小學,去到了更大的學校,認識到了更多的老師同學以及朋友。
他的生活變得更豐富多彩,不會再被大人們鎖在屋裏一關就是大半天。
所以理所當然的,他把那個再也不來的“窗戶哥哥”忘記了。
他不知道,不是對方沒有來,其實對方還在,一直在。
只是他看不見了。
小秋剛剛還記起了盛珣看不見他的第一天,那天小男孩照例搬着小凳子到窗口來,他長高了一點,已經不需要踩着凳子就有了窗臺高,小板凳更多的時候是用來坐的,他會在陽光很好的午後坐在窗口,與小秋說話,偶爾也會看書。
那天也是個晴天,天氣很好,午後陽光充足,窗外的老樹下有胖橘睡覺,粗壯的枝丫上有新來的一窩小鳥正在熱火朝天的築巢。
小秋出現在男孩半開的窗口,可他很快就意識到,對方一定是看不見他了。
因為他分明近在眼前,小男孩的視線卻直接越過了他,在望着窗外的小鳥與樹。
做鬼太久,情緒與感官都會逐漸退化,會漸漸對周遭世界變得麻木。
但在确定了盛珣看不見的那一刻,窗臺上的鬼忽然就感到自己非常,非常的難過。
他好像好不容易重新找回了一份聯系,有了自己在乎的東西。
然而時間那麽快,它把這份聯系從他手裏帶走。
并且他甚至隐約覺得,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
鬼固執的留在人類男孩的窗前沒有走,縱然對方已經看不見也不離開。
他的小男孩也真的是非常耐心。
對方以為他只是暫時失約,有了其他事才來不了了。
那天盛珣等他到很晚,小男孩不吵不鬧。
再往後,盛珣坐在那個窗口翻完了整整一套厚本的百科全書,又在那個窗口看完了他剛領到的小學一年級的教材。
“暫時失約”的哥哥每天都來,只是盛珣以為對方一直不在。
小秋沒有收盛珣送給他的玉牌,反過來,他還試過往玉牌裏融合自己的力量,希望它可以更好的保護小男孩。
那個玉牌在“窗戶哥哥”不見後又在窗戶上挂了一周,然後被盛珣家裏人悄悄收走了。
家人也知道盛珣的“窗戶哥哥”最近似乎不見,盛珣媽媽怕兒子傷心,她就想了個辦法,偷偷把玉牌收走,還與全家串好口供,然後大家口徑一致告訴地盛珣:“‘窗戶哥哥’昨晚來過了,還把你送的禮物帶走了。”
小男孩信以為真。
再後來,他把自己戴過玉牌的事也忘了。
“可我一直記得自己小時候跟家具說話。”盛珣用手指慢慢捋着小秋後腦上的頭發,他對自己終于又回來的“窗戶哥哥”說,“我把這個習慣從小保留到大,後來上學的時候,我也一直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沒事就喜歡往窗外看一眼……我還以為那是因為我對鄰窗座位有什麽天生的偏好。”
而實際上,沒有天生偏好,只有又一個與小秋一塊培養出的習慣保留了下來。
縱然毫無記憶,可我的習慣還記着你。
盛珣的小叔在又半周後抵達市內,他為盛珣帶來了裝着玉牌的沉木匣。
小叔那頭行程安排很滿,看起來是沒空帶侄子吃飯,叔侄倆只匆匆在大學城裏見了一面,盛珣陪對方在學校裏散了大約半小時的步,兩人說了說話,接着,對方就要返回在校外停車場靜靜等候的專車,直接去往鄰市。
“對了小珣。”小叔在走之前叫住盛珣。
他身板很正,随便往那一站都顯得氣場出挑,微微擰眉看人時會有一股嚴肅感。
“這兩周如果不是必要,就呆在市內,別往周邊跑。”小叔的口吻很平常,措辭卻不是一句平常囑咐該有的分量。
盛珣一愣。
看出小叔沒有要接着往下解釋的意思,盛珣就也沒有多問,只點了頭,很安家人心的應了聲好。
小叔擰起的眉頭便松開了。
盛珣以為對方的下一個動作就該是上車,他看見司機都已經在一旁準備好。
卻不曾想,小叔似乎還有話說,又站在原地盯了他一會。
“還有個事。”小叔先這樣起了個頭。
盛珣莫名覺得自家叔叔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神色間也有須臾的古怪,破壞了對方一身原本十分嚴肅正經的氣場。
他在內心打了個問號。
面上道:“您說?”
這位親叔叔就朝盛珣放着手機的外套口袋擡了下下颌,冷不丁問他:“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盛珣:“……”
這提問着實猝不及防,盛珣的第一反應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認。
他是在回想——他剛剛總共好像也就只給小秋回了個信息。
小秋說家裏的柔順劑用完了,讓盛珣回家時記得在超市帶一瓶,盛珣看完後回了個好。
從浏覽信息到回複,總耗時絕不超過一分鐘。
……然而就是這麽一分鐘的交流,他親叔竟然就看出來什麽了?
“你這什麽表情?”
大侄子愣在原地,反應像個小學時寫小紙條被抓包的小學生。
盛珣這樣子落在他小叔眼裏也顯得十分稀罕,讓這位一向嚴肅臉的叔叔都不禁笑了一聲,換來一旁的司機幾乎是目光悚然的看向他。
小叔很快又低低咳嗽一聲,他擡手拍拍盛珣肩膀。
“你也到這個年紀了,談戀愛很正常。”小叔撐着車門,繼續對盛珣說,“今天是來不及了,要是感情發展穩定,下回直接帶來見見。”
這麽說完後,在盛珣心情複雜的目送下,小叔就終于坐進車內,帶着他那句效果拔群的“見見”走了。
小叔的話讓盛珣不得不正視一個他過去一直有些忽略的問題。
他本該對此有點愁。
但可能是一向美滿的家庭環境給了底氣,又還其他要緊事接連而來。
很快,“見見”的問題被暫時擱置。
盛珣眼前更要緊的兩件事一件關于玉牌及小秋,一件關于褚家和池家。
首先是玉牌。
在玉牌被帶回去的當天,盛珣将兩塊玉牌都從沉木匣中取了出來,他還特意把當年想過要送給小秋的那塊放到對方手上,兩人就着這份禮物回憶過去,順便對照那張時間表,記錄可能産生共鳴的時段。
結果沒多久小秋就發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當年試着往玉牌裏融過力量,這塊舊玉竟與他十分契合。
“它能壓制我身上的鬼氣。”小秋拿着玉對盛珣說,“這上面有你曾經留下的氣息,又有我的力量殘留,還有它最初被打磨開光時的祝福效力,三者微妙的達成平衡,讓它真的變成了我也能戴,而且還能掩蓋我的本源力量的東西。”
盛珣立即意識到這塊玉牌的有用,他問:“能夠掩蓋到什麽地步?”
“不清楚,需要試一試。”小秋捏着玉牌上的紅繩部分說。
盛珣便把玉牌接了過來,他将玉牌親手給小秋戴上。
“你知道嗎?”他在給小秋戴玉牌時說,“這感覺像是在做一件早該完成的事。”
小秋一開始沒說話,稍後盛珣才發覺鬼是在出神。
對方回過神後“嗯”了一聲。
只憑那片刻的出神就已足夠讓盛珣知道,小秋的感受也和他是一樣的。
時間兜兜轉轉,當年沒有被帶走的玉牌還是挂在了同一個對象的脖子上。
而那人仔細感受了一下玉牌帶來的效果。
他還沒說話。
是旁觀的安迪搶先一步開了口,娃娃難掩驚訝地說:“咦?你感覺變得跟我很像了!”
小熊點點頭,它也道:“對,你現在感覺更像是器靈。”
娃娃們說得就剛好是小秋原本想表達的。
玉牌蓋住了鬼氣,掩蓋了他本源之力。
他戴上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屬性中性的器靈。
“窗戶哥哥”以一種較為另類的方式實現了盛珣小時候提出過的換本體想法。
他暫時變成了玉牌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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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