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名字
林君盛。
如果說推開小院的大門像是推開了通往過去的時空之門,那麽這個名字就宛如坐标。
當它清晰出現在盛珣頭腦中的時候,盛珣倏地松開了扶着院門的手。
“哎……”
接待本來想要叫自顧自往裏走的盛珣一聲,不過這人轉念想起,是他自己才親口說了只要不碰布置,盛珣可以随便在這裏轉轉看看。
盛珣此刻的狀态非常微妙,他的精神與軀體仿佛暫時一分為二,許多畫面信息正像潮水一樣朝他洶湧而來。
可明面上,他在他人眼中竟是如同平常,看不出異狀。
接待沒能參透盛珣鎮定表象下的驚濤駭浪,收住了自己準備跟上前的步子,只候在小院半開的門邊,準備等盛珣先看完一輪,再去與他合計情況。
盛珣暫且無人跟随叨擾。
他不需要任何指引,自己就順利走到了院內長條形排屋的最右側,停在屋子側面臨牆的那個窗口。
那窗戶依舊是深色,表面有歲月造成的斑駁,盛珣站定在窗外,他凝望因背光而顯得昏暗的室內,忽然又往身後院牆看一眼。
他的口袋是空的,承載着小秋的玉牌在進入八卦廊前就被他交給了鄒鶴。
但很奇怪,他的指尖仿佛殘餘熱度,正兀自發燙,并且那股熱到灼燙的感覺從指尖沿着經絡一路延伸,鑽進血管,最終又順着血液循環彙聚于心口。
盛珣覺得自己胸口灼燒。
走廊上有過的那種“似我非我”的感覺正漸漸消失,更多的往事紛至沓來。
記憶大量回溯的感覺令盛珣不禁伸手撐了面前的窗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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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瞬間,曾經與現在的他宛若交疊。
盛珣記起更多。
他就是林君盛。
所有之前只是零星閃現的畫面還串聯起來,它們變成完整的一條線,貫穿他從林君盛到盛珣的兩生。
盛珣出生在一個繁榮安定的時代。
而林君盛出生于浮華末尾,動蕩之初。
“君盛”這個名字其實有兩層含義,它的兩個字得拆開作解,意為“君子端方,國家強盛”。
長輩把對于家國的期望一并賦予了他。
只可惜,遇見池暮輕的那一年,林君盛還太小,他剛剛七歲,看不見長輩們已經預見的未來,意識不到籠罩在成年人心頭的隐憂。
七歲的他還是摸魚爬樹無所不作,整個一小皮猴的年紀。
他是林家的獨子,是性子外向的小少爺,生活在富足又無憂慮的環境裏,平日裏最大的困難不過是功課考校。
長輩在将他有心往特定方向培養,他對所學內容全學得盡心,但還窺不到這所有學習背後的深意。
那年盛夏,整座城市剛出了梅雨季,正值酷暑天。
林君盛随長輩去池家做客,他對池家是個能人異士輩出的地方有所耳聞,長輩在出發前也囑咐他做了不少功課。
不過真正去到池家後,男孩立即發現,自己雖說被長輩帶着,實際上也只是個陪襯。
大人們喜歡關起門來說話,門後是謝絕孩子入內的世界。
他被打發去別的地方玩。
有池家人真拿林小少爺當無知孩子哄,用“走廊深處有吃人怪物”這種誇大其詞的話吓唬小孩,以為這麽說一說,就能把行動力超群的林家小少爺給吓退了,避免男孩亂跑。
結果那吓唬适得其反。
林君盛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又因為他年紀小,體型小,偏偏行動力還好。
用家裏人的話來說,他是“上樹像猴子,地上像兔子,下水像銀梭子”。
——反正總之,他溜得暢通無阻。
他在無人知曉的午後悄悄摸去了那間據說有怪物的小院。
那裏面根本沒有吃人怪物,只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他在翻牆時被對方以奇妙力量凝結出的“手”逮住。
那番初見留給男孩的第一印象,是那天午後暖燙的日光,院牆外搖晃的樹影,聒噪的夏蟲鳴叫聲……以及那只忽然襲上後領的“手”真涼。
炙熱的暑氣似乎都靠近不了那人,他的小院都比外面要涼快上好幾分。
他身處的地方也總是陰陰的,那扇于屋子側邊打開的窗口都隐約往外散發寒氣。
憑空出現的手應當令人畏怖,周身常年陰冷的人也不該招惹親近。
可那一天,小男孩莽莽撞撞闖了人家院子,他心裏壓根沒有其他人心目中的“該不該”或“應當不應當”。
“哥哥,你這裏有抹布或者手絹嗎?”抹了人家幹淨窗臺一手灰的林君盛很快發現自己幹的“好事”,他低頭一瞧,自己兩只爬過牆的手也都髒兮兮的,他就又對窗戶裏的人說,“有的話借我一下,我給你擦窗臺,也順便讓我擦擦手,好不好?”
對窗戶裏那人理直氣壯提出要求的對象有很多,會在見過他的力量後臉色大變,急忙退避的人也很多。
然而見了他的力量不僅不避,會用商量語氣同他說話,還把要為他做些什麽放在第一位的,窗外的小家夥就還是頭一個。
窗裏的人又靜靜看了林君盛半晌。
他什麽也說,消失在窗背後。
林君盛等了一小會。
很快,那人身影就又在窗前出現,還給男孩帶來一塊淨色的布巾。
“謝謝哥哥。”林君盛在接過布巾後說。
他遵守話語,是先仔細幫人擦了染塵的窗臺,再才去擦自己的手。
而在那期間,窗戶裏的人沒有說話,沒有離開,只是一直投來注視。
仿佛眼前是對方畢生前所未見,必須仔細看個分明。
這天一直到暮色微沉,天邊染上紅霞,已經找了林家少爺很久的池家下人就才終于驚覺,男孩居然在走廊深處的院子裏。
林君盛被人大呼小叫的帶走了,還收到了一籮筐的問詢和安慰。
孩子或許思維還不及成人複雜,想事情時不如長輩們深。
但林君盛對旁人情緒捕捉十分敏銳,他能夠覺出他人談及小院那人時的微妙與防備。
“你知道自己跑去了什麽地方嗎?”帶林君盛出門的長輩在他們回家路上才這樣說。
“誇大其詞騙小孩的地方。”林君盛答得不假思索。
然後腦門立馬被長輩彈了個腦瓜崩。
“我都被你跑那去吓了一跳!”長輩沒好氣地說,“你也是運氣好,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看你是小兔崽子連陰生子都敢招。”
林君盛放下揉腦門的手,他被從沒聽過的新詞引走了注意。
“什麽是陰生子?”男孩問,“那是什麽?”
林君盛甚至無意識地皺了下眉頭。
這是一個他從沒聽過的詞。
可光憑長輩說起它時的語氣和字面,他就已經直覺這不是什麽好詞。
事實上它也的确不是。
所謂“陰生子”,單是五行八字全部屬陰,生來就是至陰體還不夠。
“池家人,功夫雖然在,但當年心思真的動的太歪了。”
長輩低聲嘆了一句。
他本來不願對年紀還小的孩子解釋太多,卻架不住林君盛難纏,臭小子好奇心重到連人家院子都敢大膽扒,于是最終,長輩就還是用盡量通俗易懂的句子講了一個故事。
他告訴林君盛,許多年以前,池家作為一個玄術才能出衆的家族,曾謀劃過一個項目,目标是培養出一個家族內最天賦異禀,生來就毫無短板,各方各面都根骨資質最優的孩子。
他們希望這個孩子能成為百年難得一遇的玄術奇才,帶領整個家族往上走,最好是能令池家在玄術一行穩居頂峰。
“可活人又不是你喜歡的小泥人小面人,能随便按着喜好要求搓成什麽樣。”長輩說,“他們想了許多招,其中涉及的古方秘法丹藥多不可數……結果,物極必反,秘法反噬了。”
反噬的效果最先出現在孕育孩子的女性身上,那位母親因秘法反作用身亡。
但詭異的,母親已經氣絕三天,她鼓脹的腹部卻仍有輕微起伏。
池家人仔細觀察,最終不得不相信現實——胎兒在母親死後還活着。
這根本不是什麽奇跡。
這落在任何一個略微懂行的人眼中,都明白是這胎有問題。
池家人當機立斷做好決定。
他們放棄了這個曾寄托過家族大業希望的孩子,用陣法将它連夜封棺入土。
“……可這不是殺人嗎?”林君盛忍不住道。
長輩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沒有點評池家這件事上的做法,只又嘆了口氣,然後接着說:“可這個人如今就住在池家後院深處,他還長到這麽大了,你親眼見到了他,不是麽?”
“對。”林君盛想起自己見過的那人,他應了一聲。
長輩說:“封棺入土的那一晚,他們都覺得胎兒尚小,就算是天生的異端,也因為太過幼小而不成氣候,用陣法一壓應當就沒問題了。”
然而就在那無人看守監管的後山裏,細弱的挖刨聲響了一夜。
隔日清晨,負責當日值守的族人前去打開外間院門,準備做早間清掃,他睡眼惺忪地拔掉插栓,推開厚實木門——随即下一秒驚得目眦欲裂,手中掃帚都“啪”一聲脫了手。
在池家的外院大門外,正停着一具周圍猶挂濕泥的小棺材。
棺材上方還躺着一個小小的孩子。
那孩子本來閉着眼,他生下來就跟別的孩子不同,不像其他初生兒那樣,剛生下來時像個皺巴巴的紅皮小猴子。
他很白,小小一團躺在那裏,頭頂絨發很黑。
最先發現了他的人被吓得後退一步跌在門檻上,他好像就聽見了動靜,慢慢睜開眼睛。
小小的嬰孩不哭也不吵,就靜靜用極黑的眼睛盯着門口的人。
……
“後來呢?”林君盛聽得出神,他又問。
長輩說到這裏時緘默了一小會,似是也有許多感慨。
随後他才繼續告訴林君盛:“後來,他們又聚集全族算了一卦,發現不管怎麽算,這個孩子都注定要留下來,必須在池家長大。”
這是池家人親自種的因,也是他們必須得的果。
所有玄術師都最明白因果循環。
所以,那小小的孩子被留了下來,他的住處被精心挑選在遠離其他人的最深處,整個後院還重整布局,讓一條八卦長廊盤踞整個後院當中。
祛他們親自招的災。
辟他們親自釀的邪。
當年那一代組長還發了族令,要求族人自覺規避那間小院,盡量削減同那個孩子的不必要交流,至于什麽同齡玩伴,族內友人,那就更是天方夜譚,是“陰生子”不應擁有的東西。
“但他又沒有害人,而且也不是他自己想要變成那樣的。”林君盛感到生氣,他才見了那人一面,已經開始下意識的維護那人。
長輩聽出男孩真情實感的保護口吻,從自己的思慮中回神,低頭瞧他一眼,就還失笑:“你第一次見他,怎麽知道他從沒害人?”
“他要是個想要害人的人,當時看我直接從院牆上摔下去就好了,根本不必要伸手撈我一下。”林君盛說,他有理有據,“如果他內心存惡,我又是翻牆還又弄髒他窗臺,接着還找他要布擦手,他也不應當理我,更不該借我手巾,該直接兇性大發的把我打出去。”
這麽說着,想起自己被從小院帶走時有點匆忙,身上好像還留着一件屬于那人的東西。
小男孩在口袋裏掏了兩下,果然找到那條忘了還的布巾。
“您看,”林君盛把這份證據舉高給長輩,“這就是哥哥借我的東西,我回家後把它洗幹淨,您下次來時還要帶我,我正好去還。”
目瞪口呆的長輩:“…………”
完全沒料到小家夥跑去接觸了陰生子就算了,居然還帶了人家的東西走……還居然都已經帶了大半段路!
“你簡直——”
在快要怼臉的布巾前一個後仰,長輩臉都因想罵又無從下口而憋綠了。
好不容易确定那确實就是條普通布巾,不是什麽邪性東西,長輩有心沒收,萬萬沒想到男孩就已經有了準備,用大人們教的身法眨眼間把布巾揣進口袋,又收好了。
“不行不行,您可不能拿走。”林君盛義正辭嚴地說,“我要親自去還給哥哥,您拿走肯定就不知道去哪兒了。”
長輩出手拿了個空,被堵得簡直想很不穩重地翻白眼。
他也這才注意到男孩一直喊池家那位的用詞。
“你管他叫‘哥哥’?”長輩奇道。
“你知道陰生子的生長規律和常人不同,你長個三歲五歲,他看起來頂多才有一歲的變化嗎?”長輩滿面一言難盡地說,“那人今年看着也有十幾二十了,你用跟洋老師學的數學算算,這人最少也有多少歲?我估摸着我都得喊他大爺。”
最後那句話是長輩為了加強效果而誇大了說的,他說完後看着林君盛,希望能在男孩面上看見震驚或者呆愣表情。
然而,林君盛就只輕微“啊”了一聲,對于“哥哥”真實年齡的詫異僅稍縱即逝。
“你就這反應?”長輩自己迷惑了。
林君盛回答說:“長得像哥哥就是哥哥,我上回跟三叔出門,他還教我不管女人年紀多少歲,只要長得像姐姐就一定要叫姐姐呢,怎麽男人不一樣嗎?”
長輩:“……”
人高馬大的男人實在沒辦法沖孩子說重話,林君盛話裏的“三叔”簡直是送上門的出氣筒。
男人一掀簾,沖前面的司機喊:“加快速度,早點回去!”
“是!”司機立即應下,然後揣摩着問,“您是想起了急事嗎?我也可以先送您去到地方,再送少爺回家。”
“急,急得很。”男人說,“不用分路,我也要回家,我急着回家打弟弟!”
司機:“……”
林君盛無意間給自家叔叔招了頓打,不過小男孩的心思暫時也不在自家事情上。
他還在想那個故事,想那人的經歷。
然後他記起來——他還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他有名字嗎?”林君盛問長輩。
“那肯定有啊。”長輩說,“叫——”
“先不要告訴我。”男孩急忙打斷了,他繼而為自己的冒失有點抱歉,沖長輩笑了一笑。
“我想要下次自己去問。”他說,“我想聽到哥哥親自告訴我他的名字。”
因為名字是一種認可。
如果是個很久沒有和人好好相處過的人,能夠被認真問起姓名,又或者更嚴謹一點——能有一個可以讓他主動交付名字的人,應該也會高興吧。
林君盛對池暮輕的印象始于好奇,他這時的心思還很單純,只是為對方打抱不平,直覺那不是惡人。
還有點想要讓對方感受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世第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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