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蘭德在陽臺上看着那輛警車的離開。
他沉默地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然後回到了房內,走入廚房,開始在咖啡研磨機裏傾倒咖啡豆。
哦,是的,他當然還記得自己正在打疫苗的期間,但是他感到自己開始無法抵抗那種渴望——渴望那種甜而燙的廉價速溶咖啡。
這很罕見,因為自從十四歲那個晚上之後他從未想喝那種東西。
或許只是因為跟警察的不愉快接觸勾起了他的回憶,蘭德這麽想,然而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顫抖得厲害,深褐色的咖啡豆落在桌面上,然後掉在灰色磨砂的廚房房水地面上。
我應該把這裏打掃幹淨。
蘭德仿佛可以聽到自己身體裏還有個聲音在說話,喃喃自語,但他能夠做的全部僅僅只是麻木地站在那裏。
他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寒冷……
在堪薩斯的高溫之下,蘭德卻在自己家的廚房感受到了那種仿佛讓人連神經都凍結的寒冷。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溫暖的空氣,可是那種好像是從身體深處蔓延開來的冰冷卻将他整個人都凍結了。
蘭德感到一陣恍惚。
他好像又一次地回到了十四歲的那個夜晚,警局的燈光暗淡,牆壁上有着各種說不出來源的污跡,空氣裏彌漫着渾濁的氣息——由那些瘾君子,醉鬼和有着濃重香水味的妓女們帶來。
他坐在一張硬邦邦的椅子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前後搖晃。
周圍的一切就像是一種粘稠的液體一樣包裹着他,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有人過來問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
過去于他是一團茫然的迷霧,一切都是那樣的混沌,只有一種隐約的恐懼停留那團迷霧的後面。
然後,比同齡人要瘦小和蒼白許多的男孩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手……指甲縫裏是烏黑的污跡。
但是蘭德知道那不是污跡,那只是幹涸的血跡。
寒冷就是那一瞬間朝着他襲來的,他的心髒就像是快要爆炸一樣的跳動,他用力地張開嘴拼命想要呼吸可是空氣卻完全無法進入到他的肺部,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卡住了他的氣管。
奇怪的是他可以清楚地在腦海中勾勒出那只手的樣子,幹枯,細長,皮膚潮濕而冰冷。
幾十秒鐘之後他臉色鐵青地橫着躺在了地上,一個女警員發現了他的異樣(那時候他正在地上拼命翻滾,雙腿無力地蹬着地面)。
“上帝啊,這孩子有哮喘……”
……
“嘿,冷靜,冷靜下來,看着我……蘭德……看着我……呼……吸……呼……吸……蘭德……”
一個聲音在對着他說話。
蘭德本能地順從了他的話,這樣又過了很久(當然可能也只是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說話的人是羅傑斯。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那顏色鮮豔的頭發簡直要刺痛人的眼睛。
他正跪在地上,一只手摟着蘭德,另外一只手拿着褐色的牛皮紙袋罩在他的口鼻處。蘭德與他在極近的距離裏對視着,發現羅傑斯有一雙顏色異常淺的灰色眼睛。
那雙眼睛在某種角度來看簡直就像是爬行動物一樣,沒有任何屬于人類應有的情緒,讓人出于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栗——當然這僅僅只是一個極短瞬間的感覺,甚至蘭德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因為另外一種感覺正困惑着他:熟悉感。
蘭德的意識有一瞬間的晃動,仿佛眼前的一幕曾經發生過很多回。
(曾經也有人用這種宛若爬行動物一樣沒有任何感情地凝視着幾乎窒息的他)
羅傑斯的手托着蘭德的頸部,與他目前展露出來的焦急表情相比,他的手異常的穩,也異常的冰冷,像是在冰箱的冷櫃裏冰了很久的死人的手,皮膚在冷氣的作用下微微收縮,有一種宛若皺紋紙般的觸感——但是,該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蘭德猛地打了一個激靈,然後整個世界終于回歸到了他的身邊。
空氣是溫暖的,羅傑斯的聲音緊繃而大聲,他的身體底下壓着咖啡豆,而在不遠處,一些亂七八糟的日用品散落在地上,顯然羅傑斯手中的牛皮袋之前是裝它們的。
“嘿,我想我好了。”
蘭德平複了一些呼吸的節奏,終于有力氣慢慢推開了羅傑斯的手。
羅傑斯眨了眨眼睛,他的假睫毛上和眼底都沾着小顆的水鑽,他瞪着蘭德。
“夥計,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如果你有哮喘的話,應該把那救命的噴劑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驚叫道,然後像是終于回過神了一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手搭在身後的地板上。
“你快把人家吓死了!”
過了一會兒他張開手,砰砰地拍着胸脯補充道,假如能忽略掉他指甲上的樹脂玫瑰裝飾物,他看上去确實整個人都吓壞了。
蘭德不由的為自己之前對他在那一瞬間的本能抗拒感到抱歉,畢竟羅傑斯現在看起來是真心擔心自己的。
“抱歉,”他幹巴巴地說,“我也沒有想到……只是神經功能性哮喘,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犯過這毛病了,我還以為它早就已經好了。”
蘭德慢吞吞地扶着流理臺站了起來,腿還是有些軟,但是已經快要恢複正常了。
“神經……功能性哮喘?”
“啊,是的,是一種……”蘭德費力地在尚且有些混沌的腦海中搜尋着确切的詞句來解釋,“心理性的問題,我想。”
羅傑斯直直地看着蘭德,他又一次眨了眨眼睛(蘭德無法忽視他的眨眼因為那些水鑽實在是太過于閃亮),他張了張嘴唇,但是最後只簡單地說了一聲:“哦。聽上去似乎有些麻煩。”然後他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可是一切都會好的,對嗎?”
非常明顯的,他想要安慰蘭德。
一陣溫暖席卷了蘭德,他第一次在一個尚且說不上熟悉的人面前洩露出了些許軟弱——他拜托羅傑斯給他弄了一杯很燙而且加了大量糖漿的咖啡。
羅傑斯看上去十分擔憂他的狀況,他還強迫蘭德吃下了一些他新做的點心:黃油餅幹夾着棉花糖和花生醬,外面包裹着奶油巧克力脆殼。
即使身體和精神狀态都異常脆弱,但是蘭德必須承認,這份也許有些過于甜膩的點心會讓人産生一種一切不錯的錯覺。
也許也正是這種錯覺,蘭德在啜下最後一口咖啡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開口了。
“事實上,醫生說我或許受過什麽嚴重的精神創傷。”
他對着羅傑斯說。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曾經……曾經……”
“被綁架過。”羅傑斯開口打斷了他猶豫的話,下一秒,濃妝豔抹的男人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捂住了自己的嘴,“抱歉,我只是不小心就……”
“啊,不,不,沒關系,畢竟那很有名不是嗎?”蘭德反而輕松了起來,“我聽說那個時候整個美國都在播放我的尋人啓事。”
蘭德沒有說錯。
十八年前,關于他的那場綁架案可以說是震驚了整個美國。
一名女性精神病患者在一個暑假的白天徑直闖入了西弗斯位于洛杉矶的住宅,在那裏把當時年僅十歲的蘭德·西弗斯綁架後離開。當時蘭德的父母都在公司忙于一場非常重要的實驗,而十六歲的文森·西弗斯在家陪伴蘭德。
然而蘭德還是被綁走了。
如果事情僅僅是這樣,整個故事尚未達到讓人在十八年後依然讓人留意的地步,真正的風波發生在他失蹤一星期後,有人在洛杉矶附近一處豪華度假別墅裏發現了四具被殘忍殺害的屍體——屍體正是這棟別墅的主人一家。
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根據別墅內閉路電視的記錄,受害者是在一星期前,也就是蘭德失蹤當天被害……
然後,一名年輕的女性帶着蘭德以及另外一名兒童,在這棟別墅裏以主人的身份奢華而愉快的度過了一整個星期。那名女性甚至開了一個舞會,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她那番“前主投資失敗将別墅抵押給她”的說辭,畢竟她是那樣風趣,幽默而風姿綽約。
當人們在露天游泳池狂歡的時候,四具屍體正在地下室腐爛。
最終臭味幾乎讓人無法忍受,可是當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帶着蘭德和另外那名孩童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件滅門慘案被當時的媒體稱之為“洛杉矶替身血案”——不幸的是,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從那天開始,幾乎每隔一段時間,相似的案件都會發生。
有的時候是奢華別墅的主人,有的時候是模範社區裏的幸福中層階層,有的時候是房車區貧寒卻幸福的一家……那個女人通過各種方式改變外貌,殺死原有住宅的主人然後帶着兩個孩子冒充真正的屋主,過一段夢幻般的家庭生活後,接着迅速消失。
根據FBI後來流出來的極少數的一些資料,當時機構內部對這個女人的判定是“無法想象的高智商和冷血”。
她簡直是犯罪界的莉莉絲,完全将當時的執法機關玩弄于掌上。犯罪手法,外貌以及行蹤簡直是無懈可擊的她只有一點從未改變,蘭德。
無論在任何時候,她都帶着蘭德。
直到兩年後。
“莉莉絲”的犯罪方式太過于張揚和模式化,FBI在付出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後,終于抓到了她的狐貍尾巴。
然而,在她最終自殺的那間小屋裏,卻并沒有蘭德和被稱為“另外一個人”的男孩的蹤影。
人們只是在“莉莉絲”的随身行李中找到了大量的帶血的男孩随身物品,可是根據鑒定,那些血跡并不屬于蘭德。
随着“莉莉絲”的死亡,蘭德的下落幾乎成為了一個永恒的謎團。
事實上,在蘭德回歸西弗斯家族之後,如果不是文森展示出了讓人感到害怕的能力,以能夠動用的一切資源強力鎮壓了整個美國媒體界,蘭德·西弗斯,是幾乎不可能擁有現在這種堪稱是平靜的生活。
在這一點上,蘭德不得不承認他異常地感謝文森。
“可是,兩年後你出現的時候,大家應該能察覺不是嗎?”
羅傑斯坐在蘭德的旁邊,姿态放松地說道。
蘭德對着他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容。
“哦,實際上,當我再次出現的時候,除了失憶……還有一些別的變化。”他說,“說起來,這是一件非常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我的容貌有了一些變化,還有,我的血型也變了。如果不是最後用DNA鑒定,我想任何人都不會想到,我就是那個蘭德·西弗斯的,事實上,我知道甚至在現在還有許多人認為我只是一個企圖分割西弗斯家族資産的騙子。”
蘭德自嘲地說道。
十歲前的蘭德是什麽樣子?他曾經在照片上,錄像上看到過那個孩子。
從歐洲而來的西弗斯家族過去的近親結婚的惡習直接導致了整個家族的基因疾病,跟文森一樣,他有一些輕微的白化症狀——與他的父親幾乎是一模一樣。那種沒有血色的白皙,淡金色的淺色頭發甚至曾經是西弗斯家族的标志。然而當十四年前他再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他是一個黑發,綠眼的正常男孩。
同時,他的血液也變成一種罕見的血型。
罕見到文森嚴令禁止他對任何人透露他的血液問題。
……
與羅傑斯的這次談話,蘭德實際上并沒有說太多的東西——畢竟跟人讨論一次自己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綁架,或者是那些血腥到讓不少資深探員最後自殺的案件……都是十分尴尬的事情。
蘭德只是說了一些關于心理治療的事情,他有一些小毛病,然而醫生永遠都在大驚小怪。對此羅傑斯甚至表示了共鳴——多年前他僅僅只是因為睫毛膏就被送去看心理醫生。
“……當然,效果也不是很差勁,那位醫生的玩意兒簡直棒得不可思議。”
羅傑斯最後舔着嘴唇回憶道,他的臉頰上有一些紅暈,但蘭德猜想那應該只是腮紅。
好吧,除了羅傑斯偶爾的一些言論會讓蘭德感到有些不自在之外,這場對話基本上是愉快的。
與他的對話讓蘭德感到放松和愉快,雖然在某個時刻,極短的時刻,他依然會對羅傑斯感到一絲細細的恐懼。
蘭德不知道那是什麽該死的吊橋理論或是其他,甚至只是Orml3基因旁邊的那個異常突變(這種突變會導致神經鞘脂類生成誤調節——這種變化直接有助于哮喘的産生),他還是覺得羅傑斯給了他一種仿佛朋友般的感覺。
随着夜幕降臨,羅傑斯和蘭德結束了這次接觸。在蘭德送羅傑斯離開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了之前自己為什麽總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公寓大大門門鎖明顯地脫落在了旁邊,在外側還能見到清晰的腳印——無論它之前是什麽樣的,但是現在出現在蘭德視線裏的這扇們毫無疑問已經沒有用了。
天知道羅傑斯在踢開大門的時候用了多大的力氣,蘭德不由自主地撫摸了一下門板,發現那裏的木板幾乎已經完全裂開了。
“我很抱歉。”
羅傑斯的手指插在紅色的頭發裏頭,他聳了聳肩肩膀,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道。
顯然,之前他之所以可以出現在蘭德旁邊,是因為他直接踢碎了蘭德的門鎖。
……
蘭德沒有說話,他困惑地望向他。
他的哮喘發作,甚至連呼吸都是一種極大的困難,他虛弱,無聲地倒在地板上——理論上來說作為鄰居的羅傑斯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察覺到的。可是羅傑斯卻在最關鍵的時候闖入了他的房間,然後拯救了他。
這種方式或許很難用巧合來解釋。
作為一個被文森的控制欲逼迫到精神崩潰的人,蘭德對于這種事情的警惕心幾乎已經刻畫到了他的基因裏頭。他是真心的希望羅傑斯能夠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的。
“我當時只是覺得不太對勁,所以沒有控制自己的力氣。”羅傑斯後退了一步,對着蘭德說,“說真的,這很荒謬,但是在我路過你門口的時候,我想我聽到了某種聲音。”
“聲音?”
“啊,是的,我不知道怎麽形容,總而言之是一種非常讓人不舒服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像是白噪音,但是……不,還是不同……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我只是感覺有什麽極度不好的事情正在你的房間裏發生,所以我闖了進去。”
他再一次眨眼,眼底有一抹真正屬于他的情緒——疑惑,飛快地掠過。
羅傑斯知道自己并沒有撒謊。
“聽着,蘭德,如果你覺得我做的事情有什麽問題,我……好吧,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但是事情就是這樣。”
羅傑斯看上去非常的不安。
蘭德低下頭,苦笑了起來。他必須承認,羅傑斯是一個非常擅長用自己感染其他人的人,至少在面對這種簡直像是玩笑一樣的解釋的時候,蘭德發現自己竟然真的開始相信他的說法。
“好吧,也許那是上帝的指示。”
他對羅傑斯說道。
在打電話叫管理員來處理門鎖的之後,蘭德依然對所謂的“白噪音”感到困惑。
一種讓人感到不舒服的,只要聽見就可以渲染情緒的聲音?
要知道,當時在房間裏的生物除了他(當時正躺在地上像是個瘋子一樣痙攣),剩下的只有一條魚而已。
蘭德一邊想一邊慢慢地走近水族箱。
可是,在看到水族箱的狀态後,蘭德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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