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咔嚓——”

蘭德将鑰匙插入鑰匙孔然後擰開,推開門之後走進了黑暗而安靜的公寓。

那些将他送回來的保镖們就像是石柱一樣沉默,他們目送着蘭德回家之後才轉過身,在蘭德的對門,有着鮮豔發色的男人斜斜地依靠着門框對他們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目光。

互相傳遞眼神,伸出手指,暗號,接收,撤退——

在黑衣人們退潮一般撤出蘭德的公寓的時候,這名在他們名單上列為首要目标的黑發男子正虛脫一般,在關門之後背靠着門板緩緩地坐了下來。

時間已經很晚了,在遠處的暗色天幕邊緣呈出了微弱的灰色,公園外的樹蔭如同黑色的浪濤在風中微微搖擺,于公園的那邊,一些大廈頂端徹夜不滅的燈光黯淡地投射過來,在蘭德的落地窗內投下一片微亮。

房間裏的家具此時只是一塊又一塊幾何形狀的陰影,整個世界在這一刻仿佛只剩下蘭德一人。強烈的虛脫感仿佛與那些劇烈的疼痛一樣蔓延在蘭德的身體裏,他坐在那裏,清楚地知道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事情是去房間,然後好好地處理一下自己背部和腿部的疼痛,他打賭它們絕對已經腫脹淤血了。

然後他應該沐浴,最好能再給自己弄點酒。

接着他會在微醺的醉意中睡去,沒有空虛,沒有彷徨,沒有現在他所感受到的強烈的孤寂。

然而,雖然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在實際中蘭德發現自己甚至沒有力氣去打開燈。

他非常的疲倦,來自于內心深處的疲倦……

在文森未曾出現在他面前之前,蘭德或許過着普通(或者說貧窮)而乏味的生活,可是至少在那個時候他能夠感受到自己對人生的控制。如果他真的願意,他可以對着那群該死的老太太們大吼大叫,然後把記錄摔在那位刻薄而惡心的圖書館的頭上——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如果他真的忍受不了了他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現在……

蘭德用手捂住了臉,從肺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可是蘭德完全沒有任何欲望去接聽。在鈴聲重複了幾遍之後,電話自動轉為了留言。

“呃,蘭德……”

一個疲憊的聲音從那座小小的機械裏傳出來。

是卡洛琳。

“……我知道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家,但是,好吧我可以理解你不想接我電話的心情,沒關系,事實上可能這樣留言的方式能讓我更輕松一些,因為我也沒有做好與你對話的準備……”

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鼻音很重,蘭德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覺得卡洛琳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剛剛哭過。

“蘭德,抱歉——這是我首先要跟你說的。我真的很抱歉,我之前對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情……上帝啊,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我傷害到了你,對吧?”

不,你沒有……

蘭德嘴唇微張,只差一點他就要沖動地站起來去接過話筒然後對卡洛琳這麽說了。

“別否認,蘭德,我知道你會說什麽,”卡洛琳在話筒那頭帶着一絲了然說道,這是蘭德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聲音,微弱,疲憊,帶着強烈的挫敗感,“事實上我确實不應該那麽說,我應該讓你跟文森在一起。我想,我只是快要崩潰了,所以才會那麽失常,我真的很抱歉。蘭德……事實上,文森得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病。”

蘭德在那一瞬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靈裏炸起了一道閃電。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電話旁,抓住了話筒。

他的手在顫抖,而背和膝蓋疼得幾乎讓人覺得有魔鬼在用烙鐵燒着他的身體。

“什麽叫‘文森得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病’?”

他過了很久才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在對着話筒說話,然而那聲音就像是另外一個人發出來的。

“哦,蘭德,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我……”卡洛琳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抽噎聲,“那是一種基因缺陷,應該是西弗斯家族長期內部通婚造成的一種罕見的病症,他的器官在衰竭,無法逆轉的那種,我們之前準備了一些特殊的醫療措施但是現在出了一些狀況……”

“什麽狀況?我能幫忙嗎?卡洛琳,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抱歉,蘭德,我不能告訴你所有的東西,那是機密,但是我想說的是,文森做了很多事情,只是為了能讓你安全地生活,他一直都企圖彌補當年你被綁架的錯誤。他只是愛你而已。”

蘭德慢慢地坐在了沙發上。

“卡洛琳,告訴我,文森到底怎麽回事?他的病……上帝……深白是生物科技公司不是嗎?你們會有辦法的對嗎?”

蘭德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而他的混亂或許讓情緒幾乎崩潰中的卡洛琳驚醒了過來——證據就是她在那一瞬間重新變得冷靜和平穩的聲音。

“別擔心,蘭德,我會想辦法把那個問題解決掉的,我不會讓文森死去……抱歉,我想我只是有些,有些太混亂了才會打這個電話給你。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這些……對文森好一些,可以嗎?蘭德?”

“我會的,卡洛琳……我當然會……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可以現在就去陪他。我的意思是,他需要的話。”

卡洛琳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才緩緩開口:“文森現在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蘭德,不用擔心……”

……

蘭德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挂掉電話的。

他坐在那裏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消化掉卡洛琳告訴他的事情,文森嚴重的病症……以及文森可能會死的這件事。

盡管對于蘭德來說,文森絕對不是一個想要去親近的人,可是他從未想過文森的離開。

他是蘭德現在唯一的親人了。

唯一的。

蘭德覺得自己好像忽然從很高的地方墜落下來,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啪嗒”一下碎裂了。

當他的意識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體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躬着身子蜷縮在沙發上,臉頰上是溫熱的淚水。

若是有別人在這裏,或許會覺得蘭德現在的狀況是如此軟弱,僅僅只是兄長病重的消息而已,他就像是個孩子一樣在這裏抽泣,然而蘭德卻無法控制自己,他深深地後悔着自己在這之前為什麽沒有強硬地沖上飛機然後與文森在一起。

他本能地知道文森會樂于看到他在他的身邊——而他現在并沒有。

蘭德沉浸在了可能失去文森的恐懼和哀傷之中,當他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撓着他的小腿時,已經是很久以後了。

那只爪子濕嗒嗒的。

他低下頭,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對有着熒熒反光的眼睛。

“哦,老天,我都不知道你出來了。”

蘭德抽了抽鼻子,對着那只小怪物說道。

自從它長出了那對後腿之後,它的行動确實變得更加敏捷了——就連從水箱裏翻出來都如此無聲無息。

“唧唧……啾?”

芒斯特發出了一連串含糊而低沉的聲音,現在它的上半身幾乎完全立了起來,爪子搭在了蘭德的小腿上。

它看上去似乎包含擔心。

哦,他竟然讓一只兩栖動物擔心了起來,蘭德對自己說,他覺得有些諷刺但是不得不承認,芒斯特現在的舉動讓他感到好受了許多。

“我很好,親愛的,別擔心。”

他伸出手摸了摸芒斯特的頭,它開心地磨蹭着蘭德手,那一對的觸須現在變得非常有彈性,正抵着蘭德的手心而蘭德并未發現自己已經逐漸開始适應這種詭異的手感。

得到了蘭德的回應之後,芒斯特變得比之前更加活躍了一些,它直接拍打着地面,雙爪勾着蘭德的衣物開始靈活地向上攀爬。

“不,不,芒斯特別這樣……”

在感到自己的懷裏拱入了一條濕嗒嗒滑溜溜的玩意之後蘭德掙紮起來。

他稍微回過了一些神,一邊虛弱地企圖将芒斯特從自己的懷裏弄出去,一邊拉開了沙發旁邊的座燈。

溫和的黃光終于讓他得以看清楚房間裏的一切,包括……水族箱前面那一大灘水跡。

那塊水跡幾乎快要漫過半個客廳,蘭德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何沒有聽到芒斯特之前從水箱裏爬出來的聲音——因為在他回家之前,這只該死的小怪物就已經自顧自地在房間裏游蕩了許久。他甚至還可以清楚都看到芒斯特從客廳一路爬到房間裏去的路線:在走廊上有一道明顯的水痕。

蘭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沙發——在他旁邊的坐墊上也摸到了明顯的濕潤。

就連狗都可以知道不能上沙發,但是小怪物顯然并不打算像狗那樣遵守規則。

“看樣子你有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蘭德低下頭,帶着強烈的無力感對着芒斯特說道。

若是沒有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一連串事故,蘭德或許會因為芒斯特的搗亂而感到憤怒(畢竟不是每個主人都樂于看到自己的寵物在家裏上演‘小鬼當家’),但是現在蘭德卻只感到……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

總而言之,對于自己即将要面臨的收拾工程,蘭德依然報以負面的情緒,可是至少這個晚上在他的人生中有一只小怪物是開心的——他竟然因此而感到些微的釋然。

芒斯特用一種奇妙地目光凝視着蘭德的臉,那個人類蒼白的臉頰上殘留着些許淚光,帶着鹹而溫熱的氣息。

它的爪子現在可以搭在蘭德的肩膀上了,兩根觸須在頭頂輕微地顫動着。

“啾啾啾……”

從那只小怪物的喉嚨裏滾出了一連串的低吟,在這之前蘭德從未聽到過芒斯特發出過這樣的聲音。它們聽起來更加低沉也更加柔和,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母親的耳語,貓咪的呼嚕,愛人的呼吸……一種帶有強烈安慰性質的聲音。

蘭德沙發上還散發着濕氣,他的地毯簡直是一塌糊塗而且走廊也快完蛋了,可是這一刻蘭德抱着那只藍色的小混蛋,竟然有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滿足感。

這個夜晚如此混亂而痛苦,仿佛連心靈的光都要被那些噩耗所吸走,可是蘭德懷裏的這只小混蛋卻給了他一只最甜美的“歌”,它自始至終都用那種專注而誠摯的目光凝視着他,這種目光讓蘭德感到安寧。

他把芒斯特摟得更緊了一些,那濕潤而冰冷的身體緊緊地靠着他的胸口,然後蘭德感到芒斯特非常自覺地将頭靠在了他的頸部,兩只爪子摳着他的肩膀。

那種柔和的聲音始終沒有斷過。

大約十分鐘後,芒斯特開始了別的行動。

它晃動着尾巴,從蘭德的懷裏靈活地溜了下去。在最開始蘭德以為它只是厭倦了跟人類在一起,但是很快芒斯特的行為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

這只小怪物一直在用爪子勾着他的褲子,蘭德看到自己的褲腿上很快就出現了白色的磨紋。

他困惑地看着芒斯特。

“發生了什麽?”

他忍不住問,盡管知道不會有任何的回應。

芒斯特開始用牙啃咬蘭德的拖鞋,它的叫聲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每隔一會兒它會放開蘭德,然後扭動着身體往走廊的方向爬去,蘭德困惑地看着它——而發現了蘭德依然沒有移動之後,芒斯特不得不又回過來,繼續勾着他的褲子,咬着他的拖鞋。

在這樣重複了幾次之後,蘭德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芒斯特正在企圖讓他跟在它的後面。

蘭德困惑地跟了過去,然後發現芒斯特順着走廊一直爬到了他的卧室門口。在離開家的時候蘭德确定自己關了卧室的門,然而現在他看到那扇門板的下方現在多了一個大約與芒斯特直徑相當的洞,邊緣參差不齊,明顯的爪刨工藝。

一絲不祥的預感爬上了蘭德的心頭,他停下了腳步,然後眼睜睜看着芒斯特從那個洞鑽了進去。

……

幾秒鐘後,它似乎發現了蘭德并未跟上來,于是把頭從那個洞裏探了出來。

“唧唧啾!”

它專注地瞪着蘭德,觸須晃動着嘟囔,似乎是在催促着什麽。

蘭德回瞪着腳邊的小怪物。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不會想看到門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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