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西風

看到外間正在繡花的女兒, 梁國公正眼都沒給一個,只冷冷丢下一句話便離開了:

“你勸勸你弟弟。”

江裳兮手中的針線一滞,輕聲應了個“好”字。

她是梁國公府嫡長女,品貌出衆, 美名在外。自十二歲以來, 西京之中無數人家欲上門定親, 想将江裳兮聘過門,趨之若鹜。

可不論來者是誰,家世多麽顯貴, 梁國公皆是拒了,對外只說女兒年歲還小, 不急着談婚論嫁。

而江裳兮今年已滿了十六歲,正是待嫁的年齡, 親事卻還是沒有定下來,這在普遍十三、四歲便定親的大寧是極為罕見的。

旁人不知, 江裳兮卻對自家爹娘心中打的算盤一清二楚。

江家出了一位皇後, 卻多年無子,眼看着施貴妃所出的幾子女都已長成, 江家自然是看在眼裏, 急在心裏,一直尋思着再往宮裏送人。

族中旁系亦有适齡女眷,只是旁系畢竟并非自家人,梁國公看着唯一的嫡女出落得亭亭玉立, 便起了心思。

梁國公夫妻二人将江裳兮教得很好, 她從小便知書達理,循規蹈矩,知道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可心頭未免還是有幾分惆悵。

江皇後是她的親姑姑,地位雖高,可江裳兮知道,姑姑過得并不快樂。

她不想過和姑姑一樣的生活,但又能怎麽辦呢。

江裳兮放下手中的針線,趁着母親還在弟弟屋裏,低頭去尋那藏在椅子下方的小狐貍。

“你啊……”她用手指頭蹭了蹭小狐貍油光水滑的皮毛,“自撿到你以來,已有兩年了,也不知道還能養你多久。”

小狐貍似是聽懂了她的話,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輕輕用牙齒咬了咬她的小手指,十分親昵。

在梁國公夫人走出來的時候,小狐貍機靈地一溜煙爬進了江裳兮的衣袖。

江裳兮聽着母親一如既往的訓誡,告訴她不日即将進宮面聖,禦前如何不能失儀……只覺得厭煩至極。

可從小被培養出來的服從讓她無法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一分一毫的不滿,所以江裳兮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緒,只得靜靜垂了眸。

過了兩日,江禹章出現在了國子學。他的身子每況愈下,從梁國公府裏進宮又要一通舟車勞頓,所以并不是每日都來。

離授講開始還有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柳離被他攔在了走廊內:“郡主。”

柳離警覺地擡頭,不過看江禹章并沒有什麽惡意,便稍微放松了一些:“世子有事?”

“……”江禹章沉默片刻,“家父想将我們的事過明路,将這門親事先定上。上次,江某只覺郡主不願,特來再次問明郡主心意。”

柳離和楚國公寫信說過這事,不過她爹似乎不以為意。反正柳離還小,變數也多,這親定不定都無所謂。

江禹章在柳離眼裏就是個小屁孩,她自然存了幾分抗拒之心,不過此時江禹章還算誠懇,她便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這樣。”江禹章低頭掩去眼中的落寞,“江某明白了。郡主前程似錦,的确不應被我這副病軀拖累。江某回去會禀明家父,讓他斷了結這門親的心思。”

柳離覺得江禹章也挺可憐的,畢竟他對原主好感度這麽高,說不定倆人以前感情甚篤,于是安慰了他兩句:“世子千萬別自怨自艾,我相信你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借郡主吉言。”江禹章咳嗽了幾聲,道,“幾日後,家祖母和家父、家母将會帶我們幾個小輩進宮看望皇後娘娘。郡主先前和我……”

他說到這裏,忽然看見了柳離後方正提着書袋的少女,雙眼通透明亮,眨也不眨地看向這邊。

是九公主殿下。

兩人目光對上的時候,九殿下意味不明地微微眯眼,刻意洩出的寒芒幾乎要将江禹章的眼珠子都灼傷了。

可不過瞬息之間,那種被盯上的恐懼感覺又消失了,江禹章怔怔地看着寧子笙,心下疑惑,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怎麽了?”柳離順着他的目光回頭,卻只看到寧子笙安靜地站在那邊,似在等待柳離。見她回頭,還彎了彎嘴角,指了下教室的方向,示意她快點。

江禹章頓了頓:“……郡主先前還有東西留在我這,我屆時帶來,還給郡主。”

“好。”柳離在心中給江禹章發了張好人卡,暗贊他很是識趣,這樣一來便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世子為人正直,我這廂謝過。”

原主的“定情信物”确實該拿回來,否則後患無窮。

國子學的授講馬上就要開始,柳離沖江禹章微微點了點頭就離開了,興沖沖地奔到寧子笙身旁。

江禹章愣神了下,只見淳寧郡主跟九殿下說說笑笑,和方才跟他說話時的神情截然不同。

兩人身影走到走廊盡頭時,江禹章也不知自己是否看花了眼,九殿下忽然再次用餘光掃了江禹章一眼。

那目光居高臨下的,江禹章只讀出了一個字——

滾。

他是梁國公世子,就連三皇子都要給幾分面子,不受寵的九殿下卻敢如此張狂地表露出對他的嫌惡。

江禹章忽地有了個大膽的猜想,她和淳寧郡主,該不會?!

江家老太太和梁國公夫婦帶着兒女進宮的那日,聖上特地在禦湖旁為其設宴款待。

不論帝後關系究竟如何,江家仍是榮寵萬千的,這也是為什麽江皇後在受了委屈後,有底氣和嘉成帝大鬧一場。

“禹章、裳兮見過姑父、姑姑。”

在真真假假的表面寒暄中,江禹章和江裳兮姐弟倆給嘉成帝和江皇後磕頭見禮。

江皇後自然知道自家兄長和嫂嫂此次帶了小侄女進宮是為了什麽。

這宮裏就是個五顏六色的大染缸,人呆久了,就會變。她愛嘉成帝入骨,當年執意嫁了,如今因妒生恨,活成了自己以往最讨厭的模樣。

小侄女年華正好,若不是自己一直無所出,也不用出此下策……江皇後的心中滿是對嘉成帝的怨恨。

她的身體并沒有什麽毛病,無所出,只是因為嘉成帝并不喜歡她。

江裳兮感受到姑母複雜的目光,并不敢擡頭與之對視,只是在嘉成帝道了聲“平身”後,乖順地将弟弟扶了起來。

梁國公夫婦見她如此懂事知禮,喜笑顏開,心道女兒定能入了聖上的眼。

而此時,柳離和寧子笙正趴在麟德殿的屋頂上。說趴或許不準确,因為只有柳離是這樣,寧子笙則穩穩地找準了重心,足尖輕點,坐得穩穩的。

這是柳離第二次上屋頂,自然小心翼翼得不行,生怕自己掉下去。

麟德殿就在禦湖邊上,所以兩人輕易便能看清那邊的一舉一動,而那邊卻看不到這裏,因為這處沒有點燈。

其實那邊點的也不是燈,而是別國進貢的新鮮玩意兒,名叫燈樹,也就是一些燈架上放了幾十盞燈,形狀如樹,很是新奇好看。高約幾十尺,零零落落地擺了一圈,将夜晚照得幾近亮如白晝。【注1】

那邊如此之亮,和這邊的黑暗形成了鮮明對比,再加之兩人的身影剛好被一棵柏樹所遮,完全隐匿了起來。

寧子笙剛要擡頭望去,忽然伸手在空中摸了摸看不見的風,略一思索:“西風?”

柳離也感覺到有風吹來:“有什麽不對嗎?”

“……西京已晴了三四個月,今夜刮來西風,是要下雨的征兆。”【注2】

“啊?”柳離第一反應是怕兩人會被臨成落湯雞,再就是擔憂下藥一事還能不能成,“那我們該怎麽辦?是不是要将藥丸取回來?”

按照她們商量的計劃,那藥丸被提前藏于禦湖旁的亭子頂上,用一根極細的絲線挂着,确保它不會掉下去。

屆時寧子笙将以箭矢破斷那絲線,藥丸便會在江家想要上茶之時,穩穩掉入其中,融為一體。

雖然聽上去太過冒險,但有了寧子笙的氣運值加成,柳離覺得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只是若西風一來,那藥丸萬一被風吹走,或是被雨淋,豈不是就廢了?!

“不。”寧子笙心下微動,“且看。”

很快,燈樹的火光就在風中開始漸漸搖曳起來,一開始衆人還渾然不覺,過了一會兒便察覺到了不對。

先是一棵燈樹滅了幾盞,逐漸演變成了全滅。風順着燈樹擺放的方向一棵接着一棵地吹,直至吹到只剩寥寥幾棵。

禦湖旁方才有多亮,如今就有多黯淡。

今夜聖上吩咐了只用燈樹,底下人壓根兒就沒準備其他的燈盞,侍奉的太監宮女急匆匆地奔去拿應急的提燈。

江家的人剛奉完茶,嘉成帝舉杯欲喝,便感覺到星星點點的雨滴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皺眉道:“下雨了?”

話音未落,瓢盆大雨頃刻間将最後幾棵燈樹也盡數澆熄,數聲驚呼同時響起。

雷聲轟然而至,時不時讓眼前的種種被照亮片刻,柳離驚呆了。

她看着風将那顆藥丸拂起,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劃過天幕,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抛物線,準确地落入了蓋子歪斜了些許的茶壺裏。衆人皆慌張不已,根本無從察覺。

這變故來得快,去得也快。

雨歇風停,數棵燈樹重新被點燃,嘉成帝看着面前被雨澆濕的茶杯,微微皺了下眉。

身旁太監反應很快,立即換了個杯子,從那茶壺中為嘉成帝又倒了慢慢一盞,被他一飲而盡。

那藥就這樣進了嘉成帝的肚子,一切完成得猝不及防。

柳離僵硬地扭頭,想問問寧子笙,你是什麽品種的歐皇?

這就是上天搶着把飯喂到嘴裏的天命之女嗎,愛了愛了。

寧子笙倒沒什麽大反應。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違逆天意,再怎麽計劃周密,也無法成事。

既然天助我也,那此事必定順應天意。

雨停後,烏雲漸漸散去,露出雲後皎潔的月亮,還有亮晶晶的無數星子,讓夜晚不再黑得不見五指。

柳離的外衫稍微沾濕了點,已臨近入冬,自是無比寒涼,凍得她打了個哆嗦。

“冷麽?”寧子笙側眸看柳離。

“……還行。”柳離只是覺着這濕衣服捂得有點難受。反觀寧子笙,渾身幹爽,令她羨慕極了。

寧子笙頓了一下,便将自己的外衫解了下來:“脫了,穿我的。”

“啊?”柳離忙拒絕,“算了殿下,您着涼了怎麽辦?”

寧子笙沒有說話,只是将手中的衣衫往前一遞,不容拒絕之意溢于言表。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大家的催更我心裏也很着急,我的手速挺快的,多更是可以多更……但量産的話很多細節都會難以把控,我如果硬寫,不僅是在騙大家的錢,也是對九公主和柳小離的不負責。

所以我更傾向于放慢節奏,每日一更是比較合适的,感謝理解=3=

(今天多更了500字,嘤)

【注1】久晴西風雨,久雨西風晴.西風代表夜晚有冷空氣入侵,和原本的空氣相遇,就會形成天氣變化。實際上變化并不會這麽快,本文劇情需要,略為誇張。

【注2】“……燈樹……元夜點之,百裏皆見之,光明奪月色也。”參考自《開元天寶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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