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夏季晝長夜短,縱使折騰了這樣一圈,天依然是亮堂的。

落日餘晖把天際燒得火紅,夏日悶熱的暑氣沒有完全散去,花壇裏的草木沒精打采的低着腦袋。

領頭的中年婦女身後沖出來一個少年人,火冒三丈的為他媽和他奶奶出頭,揮着拳沖林故若襲來,嘴裏罵罵咧咧的講,“我知道你媽知道。”

林故若那張原本一直帶着笑的臉瞬息間冷下來,她就在原地站着,沒有分毫躲開的意思。

少年的拳頭在快砸到林故若臉之前被橫空阻斷。

容磊張開手掌直挺挺的截住少年的拳頭,接着五指用力收緊,借着力反客為主的拽着少年的手把他從林故若眼前拽離。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旁人來不及做多餘的反應,少年被扯得踉跄,咬着牙揮左拳妄圖朝向容磊的右肩擊打。

容磊敏銳的閃開,右腳蹬地,肩背肌肉發力,絲質襯衫上被突兀的肩胛骨頂出痕跡,直拳朝着少年的肘關節處擊打。

随着“嘎吱”一聲脆響。

“啊。”少年扯着嗓子慘叫。

“給她道歉。”容磊按着他的手使力,陰恻恻的催促,“快點兒,我沒耐心等你。”

“對……”少年疼得呲牙咧嘴,手還被拽人着,得不得低頭,他不情不願的瞅着林故若,咬牙道,“對不起。”

衆人終于反應過來,趕忙上前拉偏架。

容磊收拳勢,眼尾那抹狠厲未收,他一把林故若圈進自己懷裏,下颌抵在她頭頂,溫着聲哄人,“若若乖,別生氣。”

林故若閉上眼睛,胸腔劇烈起伏,長籲出一口氣,拍了幾下容磊扣在自己腰間的手。

全力急救反被碰瓷,林故若并不生氣,單純覺得可笑,但禍及亡母,為人子女者無法在這種事上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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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指順進容磊的指縫裏虛虛的扣着,借容磊的體溫去烘熱自己的寒意。

容磊察覺到她指尖的涼,抽手把她的手放在下面,自己再覆上去給她暖。

當容磊再擡頭,低頭時的那麽溫柔轉瞬即逝,他眼神陰郁的睨過少年痛到面無血色的臉說,“醫藥費我會照着十倍賠你,閉好你們的嘴,否則我不在乎你賠你全家醫藥費。”

言下之意是,打你就打你了,爺賠的起,你奈何我?

容磊這話說的狂傲且放肆,但真沒有人想試試了。

他們離公安局很近,轉頭沒幾步就能再回去處理下動手的事情,不等對方人開口,邵恩和李念齊齊晃了下手裏的手機。

出于職業原因,邵恩在剛才出警局後全程開了視頻錄制,而李念則是反應迅速的在剛才開拍。

還是雙機位的拍攝。

邵恩開腔禮貌問詢,“這事板上釘釘算正當防衛,所以你們選回警局報案,還是原定計劃去醫院?現在他也需要去了。”

這個他指的是痛到流眼淚的脫臼少年人。

****

少年人手臂脫臼不算嚴重,采用手法複位,花費不到兩百。

老奶奶的病房是單人vip病房,急診和全套的身體檢查下來,扣除十倍脫臼的醫藥費賠付,對方還要再給容磊小三千。

家屬磨磨唧唧不想給,邵恩幹脆利落的又報了一次警。

老人吃過藥還在安睡,事已至此,有的家屬抹不開面子,憤然離去,剩下不太熟絡的和被叫來“撐場面”的各回各家。

只餘下幾個親近的,還半數都在照顧少年,目前病房裏只留了老人的二女兒。

林故若和容磊并肩而立,從病房的窗口朝外看去。

夜幕低垂,月上柳梢頭,南平的晚高峰一如既往的擁堵,車流如長龍盤踞,緩慢的挪動。

林故若垂眼看了一會兒才低聲講,“我好久沒在這層看過風景了。”

“是很久了。”容磊薄唇輕動。

那時候母親在病中,林故若白天上課,晚自習總是請假在醫院度過,她在窗邊放了書桌,學累了擡頭就是外面的景色。

書桌配有兩張椅子,另一張屬于容磊。

這間病房的朝向不太好,正對大馬路,曾經母親住的那間對着花園,看出去是草木蔥茏或枯敗。

時間帶走的何止歲月,眨眼間母親已離開五年。

身旁人是舊人,能夠牽他的手,吻他的唇,被進入、被侵占、肆無忌憚的在對方身上留下屬于自己的氣息。

卻再也沒有年少時的坦然相待,無法如當年通宵促膝把酒。

“媽,你可算是醒了。”身後傳來聲響,林故若半回眸。

老奶奶睡飽,精神明顯不錯,她二女兒放下啃了大半的蘋果,苦着臉抱怨,“媽啊,你怎麽能胡說呢,人家好心人救你,你咋個能說是人家撞的,你是不是摔糊塗了啊。”

“……”老奶奶撒謊被拆穿,枯瘦的手指抓緊被子,窘迫的解釋着,“不是、不是我、妮兒這都是你姐讓我說的啊,你姐說看病可貴,救我那兩個人看着就可有錢了。是她教我這樣說的,她讓我咬死了這樣說,說不定小張以後的婚房首付都能有了啊。”

剛才脫臼的少年人就姓張。

老奶奶着急和小女兒解釋,完全沒能會意到小女兒在瘋狂眨眼給她使眼色。

“那真抱歉,沒讓您如願,更沒能給您孫子付上首付。”林故若清亮的聲音響起,老奶奶緩緩扭頭看向她,驚恐地往女兒身邊靠攏。

老奶奶自然是沒想過林故若和容磊會出現在病房裏,就像她同樣沒想過自己上次睜眼時終于見到了久不見面的幾個子女和孫輩,再次睜眼後就只餘下二女兒一個。

“您不需要害怕,我不會拿您怎麽樣的。”林故若走到病床邊,柔聲細語的陳述着事實,“我等在這裏,原本是為了向您讨一聲說法和一句道歉。在您醒過來之前,我做過以下幾種假設,甚至想過怎麽和您把事情發生的順序給捋明白。”

林故若說得非常緩慢,吐字清晰,每個字都在拷問着老奶奶的良心。

“或許您是怦然倒地,誤會了,神智不清,覺得我撞了您,具體您怎麽倒下的,我不知道,因為當時我眼睛裏除了我身後這位,根本看不到其他東西。”

“或許是您女兒和您的陳述說了差錯,您聽岔了什麽,她誤解了什麽,您想清楚後會還給我一個應有的清白。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我也沒想過事實居然是這個樣子的。”

“呵。”林故若突然覺得沒意思,她懶得再講下去,也不再需要道歉。

林故若從卡包裏摸出張名片遞給老奶奶的二女兒,“您以後一定能有需要聯系我,拿好吧,不謝。”

二女兒看清名片上的字體,立馬變了臉色,“你咒誰呢?”

這是張白底黑字的名片,印刷上看起來和普通的名片毫無差別。

前提是上面鬥大的字體不是“清平殡葬一條龍業”的話。

“你猜我咒誰?”林故若反唇相譏,“我這張名片是送你們家誰用的,歡迎你們自己對號入座。”

老人不明所以,驚恐萬狀地看着二女兒赫然起身,碰掉了桌上剩下的半個蘋果,“你威脅我!”

林故若嗤笑,“我威脅你什麽了?賣水果的喊你買水果算威脅嗎?我們家就是幹這行的,看和你有緣,算什麽威脅,夜路難行,我勸你慎行。”

言盡于此,林故若回眸看了眼容磊,輕喚他,“走了哥哥。”

散漫靠着暖氣片站的那人原本在用手指轉着打火機看笑話,聽到這聲哥哥怔愣了下才回神。

容磊眼尾微挑,“再喊一聲。”

“那你也可以留下別走。”林故若笑盈盈的拒絕。

病房門突然從外面被推開來,出去吃飯的李念和易輕塵進門依次。

李念确認标簽後把飲品分給林故若和容磊,她沒買易輕塵的份。

易輕塵手裏拎着袋水果,半個眼神都沒分給病床上的人,他朝着容磊提溜了下,“下午你給我發消息,讓我帶的東西還有杏兒,Serene附近沒賣得,剛剛路過樓下水果攤就順帶給你買了。”

“謝了。”容磊颔首,戲谑講,“現在不用了,拿出去扔掉吧。”

老人摔倒的那條人行道上,滾落的杏被日頭烤幹失去了水分,只剩下皮核癱軟附在石板上,看起來污穢不堪,被行人小心翼翼的繞過去。

“你有病。”易輕塵冷漠的給出評價。

林故若用力吸奶茶,兩腮鼓起又凹下去,接話補充,“他那是病的不輕。”

容磊默然,“……”

林故若熟稔的挽上李念的手朝門外走,她看不見身後聽到容磊和易輕塵交談後的老人恍然想起些什麽,滿臉愧疚。

正掙紮着坐起來,手伸向門外她離開的地方,口裏用方言嘶喊講着,“對不起。”

林故若腳步沒停,他們之中沒人停步,沒人回首。

誰都沒去接受這句道歉,遲來的、不被需要的歉意,除了能讓致歉人感覺到心中得到寬慰外,沒有任何用處。

林故若救人無悔,可她和她的朋友為這件事耗了長達七個小時的時間。

她又不是別名聖母瑪利亞,憑什麽要原諒一個因為她有錢,所以想敲詐勒索出半套首付的人?

****

夜風吻過臉頰,四位容貌出衆的男女并肩站在醫院門口,下午被碰瓷打亂了所有的節奏,現在一切重回正軌。

誰都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方式道別,氣氛詭異。

林故若在心裏嘆了口氣,把手從李念臂彎裏抽離開來,拍了下好友的肩膀,嬉皮笑臉的講,“美女賞個臉送我回家嗎?”

“送。”李念肯定,視線落在容磊身上,“你是在這等我提車來接你,還是和我去停車場?”

“我。”易輕塵剛開口。

便被李念噎回去,“你站這兒等我開走在動,謝謝,麻煩跟我保持距離。”

昏黃的路燈扯着李念瘦長的影子走遠,林故若如釋重負的脫下身上的外套,食指勾着遞給容磊,燦然一笑,“還你。”

容磊沒接,打火機蹿出幽藍火苗,倒映在他深邃眼底,清冽的嗓音散在風裏,“改天再還吧。”

改天再還,即提前為下次見面找到借口。

林故若卻不肯接受,她強行把外套塞到到容磊手裏,倔強講,“我偏不。”

“行。”容磊拿她無可奈何,配合地說,“你偏不,那你是不是可以解釋下,為什麽回國不和我說?”

為了不擋着人,他們站在門口最邊緣的位置上,大廳裏透出來的光太暗,照不穿誰身,難反映誰心。

容磊吐出口煙圈,白霧散盡,林故若再次從他眼睛裏找自己。

林故若把一切歸咎于容磊的眼睛太勾人,她再一次決定随心所欲。

于是她湊近,墊腳,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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