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怎麽樣?”

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靠在車子上,狠狠吸了一口煙:“哪方面‘怎麽樣’?”

“當然是你的案子怎麽樣了。”亞修瞟了一眼車窗,上面有塗層,他看不清車內。

“很順利。我們趕到得很及時,小女孩還活着,受了點傷,不嚴重……不過她精神很恍惚,估計很久都緩不過來。那夥開派對的惡魔都死了,一個不剩,我幹掉了一個,我女兒也幹掉了一個,剩下的……全都是你的血秘偶殺掉的。”

亞修問:“一共到底有多少惡魔?”

“十三個。這夥人間種惡魔好像有個惡心的信仰,深信分食年輕處女可以獲得這樣那樣的好處,他們是一個小教會!之前克莉斯主張放棄行動,尋找增援,但我覺得你的血秘偶能應付得了。果然我是對的。嘿,克莉斯?”中年人輕敲了一下車窗,“我們抓緊時間,把血秘偶還給布雷恩先生。”

一個黑發年輕女人從後座走出來,和亞修輕聲打了招呼。亞修看到車上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裹着別人的外套,一臉疲憊地縮在後座上。除此外,車裏再也沒有別人了。

“他在哪?”亞修問。

名叫克莉斯的女獵人去打開了後備箱:“這裏。”

切爾納蜷縮在裏面,不能動,但似乎能感覺到亞修在附近。看到血秘偶的一瞬間,亞修暗暗攥了下拳——你們為什麽把他放在這鬼地方?這話差點脫口而出,但他忍住了。

車裏坐着差點驚魂未定的小女孩,而切爾納只是一件殺戮工具……他還能被放在哪呢?

亞修去把切爾納抱了出來。中年人看着他們:“你是走着來的?你就這麽……抱他回去?”

“不要緊,現在是淩晨,街上沒什麽人,”亞修說,“你們繼續趕路吧,車裏那孩子看起來吓得不輕,處理後續問題應該會很頭疼。”

克莉斯回到車上,中年人也鑽進了駕駛座。從亞修身邊駛離時,他探頭出車窗:“對了,布雷恩,我們欠你一個人情,如果有什麽事是我們能幫上忙的,将來盡管開口。

亞修對他們笑笑:“游騎兵獵人都會彼此幫助,這是理所當然的。”

回家的時候,亞修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房間的窗戶鑽了進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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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切爾納平放在床上,居高臨下地打量他,慢慢檢查他的肢體。切爾納受過傷,但不嚴重,血族的優秀自愈能力已經讓他基本複原,只有腰側還留着一點外傷。

“需要進食嗎?”亞修問,“不要就眨眨眼,要就閉上眼。”

切爾納長閉了一下眼睛。亞修去房間內的小冰箱裏拿出一份血袋,替他整理好開口處,探進他嘴裏。随着進食過程,切爾納身上殘存的傷痕完全消失,明顯外傷也開始加速愈合。

之後,亞修抱起切爾納走進浴室,把他放進浴缸裏,熟練地剝掉他的衣服,取下花灑噴頭。

“睜開眼,我知道你醒着。”

血秘偶睜開眼直視着他,神情沒有一絲波瀾。

“真是驚人,”亞修說,“人間種惡魔确實不怎麽強大,有經驗的血族确實可以占上風……但這只是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如果惡魔人多勢衆,那可就不好說了。而你竟然獨自幹掉了十一個惡魔。”

現在切爾納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亞修知道,即使他能開口,大概也什麽都不會說。自離開那間廢棄福利院後,切爾納就很少說話了。他會回應亞修的詢問,會服從任何指示,卻幾乎沒有再主動問過什麽。

當有其他獵人需要幫助時,亞修同意暫時把血秘偶借給他們,他命令切爾納跟着那對父女走,命令他在這期間完全服從那兩人,其實亞修并不知道這種命令能不能成立,如果不成立也無所謂,他知道切爾納多半不願意,他想看切爾納會怎麽說。

可是切爾納竟然沒有表現出一絲抗拒,他甚至立刻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着亞修問:“現在我可以和他們走了嗎?”

切爾納每天可以活動六小時左右,這一趟則離開了好幾天。亞修不知道在六小時之外他會被如何對待。這些天裏,每次偶然想起血秘偶,亞修都會告訴自己:反正切爾納喜歡去殺戮,有什麽不可以,讓他去協助其他獵人又有什麽不可以,這是在讓他做正确的事情。

亞修會把意識深處那個十歲的小男孩叫出來,或者,讓最近盤踞在內心的疑慮多轉一轉——他總覺得,血秘偶并不是完全嚴格服從主人命令的。

從在農場遭遇狼人與支系犬時他就隐約這麽覺得,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離開福利院後,亞修好不容易讓自己平靜下來,細細回想了一下整件任務的過程,他記進入建築物時自己對切爾納說過:如果你看到可疑目标,先不要攻擊,得到我的指示再行動。

如果非要深究,這句話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他究竟是讓血秘偶攻擊還是不攻擊?“得到指示”包括的是哪一類指示?是指進攻命令,還是只要主人發表了意見,不論意見為何,血秘偶都可以繼續攻擊?

甚至,這句話的意思會被理解成不要立刻攻擊“可疑的”目标嗎?那麽是否……血秘偶反而可以去攻擊那些“不可疑”的?以及,究竟如何定義“可疑”這個詞?

這樣一想,亞修不禁掌心發涼。面對支系犬時,他曾命令切爾納去追狼人和黑色的狗,追到後直接殺死她們。字面上來看,那只狗是支系犬,是能夠變成人型的超自然生物,如果切爾納追上去之後面對的并不是“黑色的狗”,而是一位少女呢?或者,也許這命令會被解讀為字面意思的“黑色的狗”,而不是名為克蕾亞的雌性支系犬……不管這些猜測是否正确,切爾納确實并沒“立刻”殺死她,而是把她拎了回來。

目睹切爾納殺死伊萊亞後,亞修曾反省過自己的憤怒。可一想到種種疑惑,他對切爾納的憐憫卻被疑慮取代了。這次他将切爾納借給別人,一方面是由于對方的堅持,另一方面則是他想看看暫時離開自己後切爾納會怎麽表現。這一次,切爾納沒有做任何違背命令的事。

等待那對父女的消息時,亞修短暫地後悔過,覺得不該把切爾納借給其他獵人,萬一切爾納做出什麽難以想象的、不可控的事情,那麽自己就成了罪魁禍首。

這些天亞修總在想這些,幾乎有點坐立不安。直到克莉斯打開車後備箱,他看着身負傷痕蜷縮着的切爾納,腦子裏吵鬧了好幾天的種種疑問竟然暫時安靜了下來。

他有一大堆事情想慢慢和切爾納确認,可當時他卻只想着:得帶他回去,他需要進食,需要休息,他看起來非常疲憊。

現在切爾納身上的傷痕已經全部消失,他靠在浴缸裏,頭發濕漉漉地堆在白瓷上。這不是亞修第一次幫他清潔身體了,他也不會再難為情得閉上眼。甚至,也許是為了那句“睜開眼”,他還故意一直盯着亞修,亞修卻漸漸開始避開目光接觸。

第一次清洗切爾納的身體時,他們在椴樹鎮的小房間裏,貝拉小姐還端着點心看到了他們當時的姿态。那時切爾納和現在一樣不能動,和現在一樣沒有什麽表情,他看起來永遠那麽平靜。不知怎麽,亞修卻隐約覺得那時切爾納的目光更有神采,而現在,那對血紅色的眸子就像布滿裂痕、晦暗蒙塵的紅寶石。

亞修一直認為獵人不應過度信任和憐憫黑暗生物,如果切爾納故意規避命令中的漏洞,那自己就更不能輕易寬恕這一點……可是他也隐約意識到:就算不去信任,不去寬恕,我又能怎麽樣呢?

還有什麽痛苦是切爾納沒有嘗試過、不曾想象過的?還有什麽東西能強制他絕對忠誠?如果要威脅誰,或懲罰誰,常見的手段就是告訴他們,如果你們不服從,我就會奪走你的某件東西,自由、愛情、財富,甚至生命……可是,人們還能從血秘偶身上奪走什麽?他還有什麽能被奪走的東西?

血秘偶那樣強大,卻又如此弱小。

即使是為查案風餐露宿、晝夜不歇時,亞修也從沒有嘗到過像此時這種苦澀與疲勞,喉嚨裏産生了一種鈍鈍的憋悶感,繼續這麽思考下去可能會更嚴重。于是他盡快清空思緒,專注于眼前的事。

拿毛巾幫切爾納擦拭身體時,亞修下意識地避免碰觸那些比較尴尬的部位……越是想着血秘偶并非人類,手上微涼的但柔軟的觸感卻越是清晰;越說服自己抱着的是一件物品,卻越因為這些親密接觸而尴尬。

他打開房門,抱起裹着毯子的切爾納走向地下室。老驅魔師臨走前專門為血秘偶收拾出一個不見光的房間,那本來是個雜物間,有些舊家具,有床鋪,還有不少書本和不用的瓶瓶罐罐,看起來頗有巫婆地窖的氣氛。老驅魔師最可愛的一點是,她還拉了一條電線,在床鋪對面的書架上擺了個小電視。電視收不到太多頻道,而且血秘偶不能動時也沒法用遙控器……她只是覺得這樣更人道一些。

亞修走過客廳,整棟房子安安靜靜的。艾爾莎應該是回去繼續補眠了,賽哈依是成年男人,不太可能和母親同住,現在他到哪裏去了?

用腳尖頂開地下室的門時,亞修看到了答案。地板上有個血滴成的小三角形,數盞蠟燭沿其擺放,三角中心架着一組酒精燈和燒杯,燒杯裏滾動着顏色古怪的液體,蒸騰出乳白色的煙霧,散發着濃到令人不适的甜香氣味。

賽哈依仍然穿着浴袍,以一種幾乎有些下流的姿勢跪趴在床鋪上,頭向着酒精燈,雙手交疊墊在額頭下,捂住雙眼。

察覺到有人進來,賽哈依擡起臉,有些恍惚地看着亞修和其懷裏的生物,亞修也迷茫地站在原地,一語不發。過了幾秒,賽哈依直接滾下了床,小心翼翼爬行到三角圖案中間,拿起燈冒熟練地熄滅了火苗,然後一臉歉意地擡起頭:“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們要用這張床……”

“不,我們不用……”亞修深感自己醒得太早,缺乏睡眠,所以頭側一跳一跳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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