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被帶到湖對岸的倉庫和審訊室後,米尤不反抗,不随便走動,只是坐在通道角落的木箱上左顧右盼。如果沒人理會她,她也不主動開口問,如果有人問她在看什麽,她會問:“費達主人在哪?我聽說他沒有死。”

大家都已經知道費達死了。賽哈依親口講述了他和費達如何戰鬥,最後如何殺了費達。都說寂靜魔像沒有人格,可米尤卻會主動問起主人的生死,有些年輕血族幾乎懷疑她還保有些個人意識……直到切爾納走過去告訴她,費達死了,看到她淡漠的反應,大家才真的相信她沒有情感。

“哦,”得知費達的死訊後,少女又問,“那伊薩木主人呢?”

“也快死了。”

“哦。”得知兩位魔女的情況,少女不再言語,低頭沉思。

一旁的亞修忍不住瞥過來。他以為切爾納會同情這個女孩,或者說這尊活魔像,可切爾納對她竟然十分冰冷。也許因為寂靜魔像是用活的人類做成的,身為人類,亞修總忍不住仍然把她當人看,而切爾納在巫師身邊那麽久,他很清楚寂靜魔像是什麽樣的東西。

切爾納緩緩離開,腳步沉重。亞修跟上來:“你受傷了嗎?”

“沒有。”

亞修看看表:“九小時的行動時間,這樣好多了,你還可以活動很久。那些血族說我們可以去那邊休息,”他指了指一個岔道,“賽哈依他們在審問活着的那個魔女,不過我沒興趣去看。”

切爾納跟着走過去:“剛才我聽說,艾爾莎想過來?”

“我知道。她想見伊薩木……畢竟那是她的兒子。”

“我還以為她并不愛他們。”切爾納跟着亞修走進一間像是倉庫值班房的屋子,這邊的地下工事平時不是用來居住的,設施比馬場那邊的差得多。

“人的感情很複雜,”亞修說,“我也覺得她不愛那些孩子,因為她痛恨過去的生活。如果她愛他們,當初她就沒法那麽勇敢地離開。而且,賈米拉被賽哈依殺了,她也并沒責怪賽哈依……”雖然亞修知道,也許這是因為艾爾莎并沒看到賈米拉真正的死狀,“我不是女人,也沒有當過父母,不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但我覺得,‘愛或不愛’,也許這并不是一件非此即彼的事。”

“對不起……”切爾納突然說。

“怎麽了?”

這幾天切爾納總是發愣,不發愣的時候也總是一臉低落。他說了句“對不起”後就開始了又一次發愣,跌坐在門邊的破舊椅子上,像打算和屋裏的廢舊家具融為一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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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看到賽哈依殺人了?”亞修問。

切爾納猛地擡頭,亞修知道自己猜對了:“上次我們也一起見過,不是嗎?雖然沒看到過程,只看到了結果……過程會是什麽樣,我可以想象。”

停下來想了想,亞修繼續說:“等艾爾莎準備好了,我打算護送她到山楊城,和那個血族羅拉彙合。羅拉是卡爾的血族母親,卡爾人不錯,他母親應該也會比較好相處。然後……正好最近也有經濟人聯系我,”他掏出手機,“又是個集體狩獵的活兒,就在山楊城附近,也許我們能幫上很大忙……”

“你是說,這之後就不管那些魔女的事情了?”切爾納問。

“是的。聽說還有其他魔女也來了,比如叫哈桑和法莉德的;但賽哈依和克裏夫完全可以對付他們,我們就不需要再參與了。”

“賽哈依不和我們一起走?他願意離開艾爾莎嗎?”

“他願意。他說,除非情況特殊,否則他不想和艾爾莎一起生活。”說到這,亞修去關上了虛掩着的門,“老實說,我也不太想和賽哈依在一起生活。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但也很可怕。”

切爾納點點頭:“我明白。不過,他沒有想傷害你或者艾爾莎的意思,他只是……想懲罰那些人。”

“他不僅是在殺戮,更是在獻祭,”亞修說,“他認為魔女的力量都是焚靈賜予的,認為獻祭可以讓他更強。更早之前,他還通過誘騙血族來吸取他們的力量……雖然他十四歲就離開了家族,但他的思維方式卻仍然是一個焚靈之民。”

切爾納仍然有點呆滞:“是啊……可艾爾莎卻不是這樣。”

亞修想起了從前和賽哈依的一次談話。那時他們還住着老驅魔師的別墅,賽哈依窩在沙發和軟墊壘成的窩裏……

“她從沒試過手掌生殺大權的快意,也沒有嘗過讓魔法為自己起舞的滋味,她一直是奴隸,而不是主人,她當然善良。”

“但你追随她脫離了家族。”

“脫離家族,不意味着我會變成另一種人,住在另一個地方、吃着另一個國度的食物、愛一個人或者被人所愛、追求與以往不同的利益……這都是改變,卻都不意味着你能徹底變成另一種人。”

現在想起來,在當時那麽悠閑平和的氣氛下,賽哈依根本沒必要說這些。

如果一個人對某件事思慮已久,他的腦子裏會一直盤旋着相關的念頭,也許他不會直白地說明一切,但他難免會不經意地表達出來。心裏思慮太多時,一點無關的事情就會讓人有感而發。

“無論賽哈依想做什麽,我都不太想參與了,”于是,亞修說,“也許他非常恨他的家人,也許他想找方法永久地複活……這都沒關系,将來如果他有什麽需要,我會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幫忙。至于當下……艾爾莎需要啓程了,所以我們還是離開賽哈依吧。”

切爾納呆坐着,似乎在想別的事,只是微微動了動嘴,似乎在說“好”。突然他回過神,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你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嗎?”亞修哭笑不得地看着血秘偶,覺得他可能是被賽哈依的施法吓傻了。

“我是說,”切爾納像人類一樣深呼吸,像是在為要說的話積攢力氣,“我想起了你的父母。”

亞修一愣。

“阿科爾·布雷恩,漢娜·布雷恩。”在椴樹鎮的二層小樓裏,亞修說過這兩個名字,切爾納記得很清楚,“因為聽說艾爾莎想見伊薩木,我就想起了他們。你說艾爾莎并不愛那些孩子,我也相信這一點。可是,就算她不愛他們,就算她同意殺死他們,一旦她知道這些孩子之中有誰還活着,她卻還是想見他一面……也許是出于好奇,或者是母親的本能?”

切爾納停下來又愣了一會兒,放低聲音:“這些我不懂。我只是想到,不愛孩子的母親尚且如此,那麽如果是愛着孩子的母親呢?比如漢娜對你?她一定很愛你,她想保護你……她一定不知道你活下來了……”

“切爾納,你……”亞修想說,你為什麽突然說這個?你根本沒必要和我談這些……但其實他很清楚,這是橫亘在自己和血秘偶之間的,也許永遠都無法清除的問題。

他可以承認切爾納也是受害者,也可以接納其為同伴,但無論如何,他沒法徹底遺忘十歲的那個夜晚。

切爾納擡起頭,眼神突然變得堅定了許多:“亞修,我并不期望得到你的原諒。我只是想再說一句對不起……”

亞修扯過來一張圓凳,坐在切爾納面前:“時光不能倒流,我不能回去救我的父母,那我能怎麽辦?我只能繼續當一個游騎兵獵人。切爾納,既然你不期望得到我的原諒,同樣的,我也并不需要你的道歉,比起不停道歉,我更想要的是……你的誠實。”

這一次,切爾納沒有像之前那樣移開目光。

他能看到自己蒼白的形象映在亞修的雙眸中,亞修也一直這樣看着他,并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

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終于切爾納說:“關于一些事……我确實一直在騙你。”

“是什麽?”

“你還記得阿斯伯格和格拉什吧?”

“當然記得。可以說,他們是我真正的仇敵。但阿斯伯格已經死在了槍口下,格拉什也被你……”

“如果我告訴你,還有一個人也是你真正的仇敵,而且他還活着呢?”

亞修嘆口氣:“切爾納,別這樣。我說過了,我并不恨你……”

“我知道,”切爾納微笑,“我說的不是我自己。你有沒有想過,當初你們闖進了巫師的秘密研究所,阿斯伯格和格拉什被外面的法術壓制住,不能施法,所以他們就拿出槍來抵抗……那麽他們為什麽不喚起我呢?讓我去對付你們不是更好嗎?”

亞修一怔,他第一次意識到這裏有個巨大的缺口。

切爾納終于再次低下頭,手指把玩着襯衫紐扣,以求緩解空氣中無形加劇的壓力。

“事情再向前推将近二十年,”他繼續說,“是巫師們想出了‘試槍’的點子,但對我下達指令,讓我去殺死你家人的,卻并不是那兩個巫師。”

“那又是誰?”亞修問。話題突然切中心裏最大的創口,他現在無力保持語氣柔和。

“是斯維托夫,”切爾納說,“我的血族之父。”

亞修聽過這個名字,不久前克裏夫剛剛提起過。斯維托夫曾是一支領轄貴族血脈的領主,他不顧親族的反對,一意孤行地涉足許多危險和禁忌的領域,在很久以前徹底失蹤了。現在沒有血族能找到他。

“可是,切爾納,”亞修的目光陰暗下來,“你說過你不記得過去,那麽你為什麽會記得血族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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