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打來電話的是安東的手下,今天白天他們要繼續和亞修一起行動,搜索地點是山楊城的老火車站。火車站已被廢棄了幾十年,客運軌道早已經改道,現在居民們使用城西的新車站或者公路,而四五十年代,老車站的位置則十分重要,它位于市內舊工業區,挨着輕紡廠和鋼鐵廠,有一條鐵軌還能直接通入山楊城隧道。

在炮火紛飛的年代,通向地下隧道的鐵軌能發揮不小的戰略作用,在今天它則既不安全也不美觀,于是人們把隧道入口完全封堵了起來。被截斷的鐵軌上雜草叢生,入口的小山丘上爬滿植被,在舊廠區的映襯下,這裏倒像個人跡罕至、風景清新的小公園。

清晨,安東的手下帶了鎬頭,滿面愁容地對着郁郁蔥蔥的小山坡,亞修則一個人晃進了老車站裏,他剪斷了車站大廳門上的鏈條,從候車區巡視到月臺,又從月臺進入了當年只有工作人員才能進入的地下一層。

他發現了一處十分可疑的地方——這裏的老式升降電梯井。老式電梯井是不封閉的,且梯廂已經被拆除,人站在電梯旁一探頭就可以看到纜繩和更深處。亞修向下看去,看到的卻是和外面地面齊平的、滿滿的磚塊瓦礫和泥土。

顯然,這不是電梯井原本的樣子,沒有任何電梯的底部會鋪這些東西。亞修發現磚塊泥土有些陳舊,但比外面那個丘陵看着新多了,大概在車站被廢棄了很久之後,才有人向電梯井內灌注了土石。"

亞修把梯門上的鏈條鉗斷,打開推拉門,走進去站在了土石上。仔細觀察之下,他發現這些并不是普通的泥土,泥土裏似乎混雜着些微小的金屬物質,在某些光線下會閃閃發光。像砂子,又和砂子不太一樣。

他用匕首刮下一小塊土,捧在手裏仔細看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是銀。

是驅魔銀粉!碎磚、石頭、泥土被混雜在一起,裏面還摻入了驅魔銀粉。灑下它們的人顯然不是為了阻止好奇的游客或者流浪動物,他知道這下面有某些東西,他既不希望有人進去,也不希望它們出來。

亞修回到外面,那群沉默寡言的幫派分子正在一臉生無可戀地拼命挖山。

“我覺得我們要找的入口在那邊,”亞修阻止了他們,“那邊也很難搞,但至少要挖開的區域沒有火車廂大。”

亞修的判斷也有個小小的失誤。雖然電梯井确實可疑,而且也确實沒有火車隧洞那麽大,但裏面的土石層厚得驚人,足足有一層樓那麽深。安東的四個手下挖了兩個鐘頭後,又叫來了十幾個人,他們沒法找來挖掘機什麽的,就真有挖掘機也沒法把它開進來,只能靠人工挖掘。

下午四點左右,他們快要挖到底了。井壁上露出一扇門,位于和電梯門一致的方向,如果電梯下行到這個并不存在的地下二層,電梯裏的人就可以直接走入這扇門。

現在這扇門緊閉着,鎖眼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不僅如此,當其中一人不小心砸壞磚牆時,還發現門四周的牆壁內竟嵌入了鋼板。

“我們可能找到了。”亞修将金屬門板上的泥土抹去一小塊,注視着露出來的圖案,“這是施法者的符文。填埋電梯井的人不僅在土裏摻了銀粉,還在門上用了防護法術……”

他身後的男人嘟囔着:“我們不懂這個。總之,通知安東和維克多就對了。”

亞修點點頭。他想起這些天來的一個小疑惑:“你們好像很忠于他們,但又不怎麽了解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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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我們只做該做的事,別的不多管。”

說完後,男人順着繩梯爬了上去。他剛一上去,亞修就聽有人低聲問他:“他知道?”

男人含含糊糊地說:“不。沒事的,他又不是警察。安東先生說……”

“我不是這意思……”對話的兩人走遠了些,聲音越來越模糊,“……一點都不能說出去,你得記得,暗示也不行!否則……”

亞修有點在意這段對話。什麽事情是“暗示也不行”、“一點都不能說”的?是指安東的非法行為?還是安東飼養吸血鬼的事?但這兩點亞修都已經知道了,并沒有人因此被懲罰。

最後亞修決定先把安東放在一旁,畢竟游騎兵獵人并不關心普通人類幫派的事。他再次輕撫帶有符文的大門,想象門的另一邊是什麽樣的世界,隧道深處藏着多少秘密……久未見天日,這道門仿佛隔開了現世與死亡,好似能通向冥國。

===========

得知找到可疑的入口,維克多堅持要親自來看看,他曾是施法者,能檢查附近是否有法術在運作。熟睡中的卡爾和羅拉也接到了通知,維克多把集合時間和地點發到他們的手機上,叫他們黃昏後來入口集合,在這之前,安東的人得把土石徹底搬空,留出能打開門的位置。

亞修趕回旅館,抓緊時間補眠。今夜如果血族們打算進入隧道,他肯定也要參加,他本想在沙發上假寐,卻不小心睡得非常沉,夢裏全都是那扇門如何打開、門後出現了怎樣的生物、隧道有多崎岖難行等等,似乎是大腦在提前預演可能遇到的情況。

之後,夢境又轉移到公路旁,他拿着漆彈槍瞄準了切爾納。夢裏他非常緊張,不知道槍裏是真的子彈還是漆彈,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只能扣動扳機,槍響之後,遠處的切爾納跌倒了,他吓得立刻跑過去,卻看到切爾納低着頭,一臉委屈地看着渾身的粉色顏料。

一回頭,他自己站在了家裏。他名義上的、很少回去的家——椴樹鎮的二層小房間。他摟着切爾納的肩,切爾納像之前那樣背對着他,頭向後仰,靠在他肩上。他一手摟着切爾納的腰,一手撫摸着某個隐秘的部位,有那麽一會兒,他分不清是在自讀還是在撫摸別人,他焦急難耐,無論手上如何動作,身體都遲鈍得要命,他不斷收緊手臂,把懷裏的身體箍得緊緊的,突然切爾納轉過身來,伸出手緊緊擁抱他,他一恍惚,看到的卻是十幾年的銀發怪物,眼淚和黑色血液順着怪物的下巴滴落,落在矮小的十歲男孩腳邊。

亞修猛地睜開眼,僵硬了好久才定下神來。他經常因為疲憊而做噩夢,而這次的噩夢怪異得史無前例。

側過頭時,他被吓了一跳——現在外面天已擦黑,屋內沒有開燈,切爾納醒了,換了一套衣服,正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你……在做什麽?”亞修不知道切爾納是否察覺了他剛才的驚吓,但願沒有。

被亞修注視着,切爾納反偏開了目光:“什麽也沒有……就只是醒了而已。”

“哦……”亞修掀開毯子,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肩背,随口問:“你沒事了?”

切爾納臉上的疑惑一閃而過,随即立刻明白了亞修指的是之前他身體的反應……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是左手握緊右手,點了點頭之後,頭埋得更低了。

亞修也沒再問。他開始收拾清點武器,邊忙活邊把白天的發現講給切爾納。聽着這些,切爾納終于有勇氣擡頭看亞修了,兩人簡單确定了一下晚上的行動計劃,帶好必要的東西,離開旅店上了車。

起初,切爾納像往常一樣鑽進了後座,亞修卻說:“你到這邊來。”

“什麽?”

“把東西放在後座,你到副駕駛位來。”

明明是很平凡的一句話,切爾納卻像被吓到了一樣愣在原處不動,亞修又催促了一遍,他才猶豫着照做。

發動車子後,亞修說:“我想和你談談。”

這句話讓切爾納更緊張了,即使不看他,亞修也能感覺到他的緊張。

“你別像受審的犯人一樣,我不是要審問你,”亞修嘆口氣,“最近我想到了很多事,我覺得應該和你談談。我知道你為了保守秘密可以做任何事,我曾經也因此非常憤怒……但現在,我想告訴你,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重視這些,你也不用為此一直小心翼翼了。”

“我不明白。”切爾納終于肯擡頭看他。

“我希望把話說清楚,然後我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斯維托夫的事情上了,不用再整天思考你騙沒騙我,騙了我多少……我問你,如果斯維托夫死了,你會從血秘偶變成普通的血族嗎?”

切爾納輕笑着搖頭:“那怎麽可能。我已經是血秘偶了,只是不完全而已。這個過程是沒法逆轉的。”

“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殺了他,你也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

“自由對我而言無關緊要。”切爾納篤定地說。他本來也不打算追求記憶中從沒感受過的東西。

“這也是我最近想到的事情之一,”亞修說,“遇到你之前,我生活的全部就是想找你尋仇,等找到你之後,我反而不知道應該做什麽……現在,我的目的又變成了尋找斯維托夫,你也是一樣。那麽,等我們找到了他、殺了他……然後呢?然後我們又算是什麽?我們又要去做什麽?”

切爾納困惑地看向他。亞修說:“我們要去做的事情,就像是切斷一個繩結。一旦這個繩結被解開,什麽仇恨,憤怒,秘密,也就都沒意義了。所以我說,我不介意你曾經的那些謊話了,我只希望,将來你可以……”

說到這,亞修有些語塞,他根本不是擅長談心的類型。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既往不咎,但希望我不再有新的秘密?”切爾納替他說,“希望我……不再有任何危險性?”

亞修并不想用這些詞,它們太過直白冰冷了。從前他可以說出更冰冷的語言,現在他卻很難再說出來。

“切爾納,我不想再把你當做武器了。我把你視作人,和我一樣的人。正因為把你視作人,我才更希望你是沒有危險性的。”

“我知道,”切爾納說,“可是我并不想被視為人類!我……我願意當你的武器,即使将來斯維托夫死了,我也還是你的武器。如果你還要調查別的案子,我就繼續和你一起去,遇到危險時我會保護你,我永遠都是你的血秘偶,直到你壽終正寝!你可以随時監管我,保證我不會危害普通人……難道這樣不好嗎?”

“不好。”亞修堅決地回答。他面不改色,實際卻暗暗為切爾納這番話而震驚。

“有什麽不好的?因為你會有罪惡感?”切爾納說,“但我也會有罪惡感!我需要做這些!我說過,我虧欠你的東西一定要還,我……”

“好了,”亞修打斷他,“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态度而已。現在你每天能夠行動九小時,我也不會撤回讓你自由行動的命令,而且你也有了一些……同族裏的朋友,将來,你可以不用繼續做武器,你可以離開我,只要你不傷害無辜,你可以像卡爾他們一樣生活……你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和羅素一樣,我們只是你的‘時間’,而不是你的奴隸主。你想償還給我的東西,我都已經收到了。這次之後,我不會再向你要求更多了。”

切爾納又一次想開口,亞修再次打斷他:“不要急着回應。我希望你了解我的态度,至于你的想法,你可以多花點時間考慮。”

之後,兩人都不再開口。亞修像往常一樣開着車,切爾納首次坐在他身邊,而不是背後。

這完全不能讓切爾納安心。他記得亞修胸膛的熱度,手掌與手指的觸感,還有拂過他耳際的呼吸……幾分鐘前,他很害怕要讨論這件令人難堪的事,現在他們倒是沒讨論它,可他覺得剛才的話題更糟。

胸前本應被契約釘穿的地方隐隐作痛,像是有人那裏挖開了一個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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