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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榮雨眠用過午膳不多時,親侍常安便帶來晟王的傳話。
今天的早些時候,整個晟王府傳遍,說是榮雨眠惹得晟王震怒,昨日在書房大發雷霆,初霁因此憂心忡忡了大半日,榮雨眠免他練字之苦都沒能讓這少年稍稍展顏笑上一笑。這會兒,常安帶話來說晟王請榮雨眠游湖,初霁終于一掃愁容,喜上眉梢。
榮雨眠心中猜測着晟王的用意,在被初霁以近乎強硬的态度裝扮一番後來到晟王府門口正等着的馬車上。
一入車廂,他便見到已坐在其中的趙拓明。這位皇子平日頤指氣使,頗端架子,不想每回出行倒從來不會姍姍來遲以示身份。為此榮雨眠不覺感到一絲歉意,初霁拉着他說要好好梳個發型,導致他到得晚了些。“令晟王殿下久候,請恕罪。”
趙拓明用不動聲色的目光上下掃視他一番,道:“你今日打扮得甚是明豔動人,的确适合游湖。”
榮雨眠努力讓自己忘卻噩夢般的“明豔動人”,面對對方的取笑,他神情不變回道:“昨日晟王殿下才大發雷霆,今天的心情的确适合游湖。”
不知何時起,兩人似乎都習慣了榮雨眠不敬的玩味與暗嘲,此刻,趙拓明不以為意地微微笑了笑,對于自己行為予以說明道:“本王也得教人知道,難道本王還能當真不如一個馬夫麽。”
馬車在皇都的游塵湖畔停下。榮雨眠跨出車廂,望向停在湖邊的畫舫。這是一艘特別小的畫舫,但宮殿風格的船體精致華美,梁、柱、脊規整構造,五官俱全,甚至連雀替都是精雕細琢。此時,畫舫船尾正坐着一個船夫,見等到自己的客人,他壓了壓頭上鬥笠的帽檐,走到船側跳板前,伸手幫助趙拓明登船。
趙拓明上船後轉身伸手過來扶榮雨眠。方才船夫只是為防不測拉了一把,這會兒趙拓明卻幾乎扶住榮雨眠整只手臂。越是覺得自己行動不便,榮雨眠越是不甘承認,他對趙拓明婉拒道:“我自己能走得穩。”
趙拓明卻不相信,他提醒道:“想必你已忘記上一回本王與你乘舟,你踩到裙裾差點跌入水中一事。”
上一回與趙拓明乘舟的人根本不是眼下的榮雨眠,這讓的确不記得此事的人因為對方話語中的一個詞而暗自一驚。
趙拓明說——榮雨眠踩到裙裾。爰朝服飾,男子從不穿裙。換而言之,上一回乘舟,“自己”穿的是女裝?
有那麽一刻,榮雨眠不由心虛地懷疑自己對江瑤月杜撰的故事被這位城府不深的晟王側妃不小心洩露給趙拓明,以致此刻趙拓明故意假裝榮雨眠曾經以女裝與自己相交,以此嘲弄造謠者。然而,暗中觀察的榮雨眠無法從趙拓明臉上找到一絲嘲笑奚落的意味,趙拓明看來并非說笑,仿佛的确敘述事實,這讓榮雨眠稍稍安心的同時又不由偷偷皺眉,懷疑曾經的“自己”會不會是一位女裝愛好者。
一波三折的心思中,榮雨眠終究還是被趙拓明攙扶着登上畫舫。接着,榮雨眠跟在趙拓明身後走入畫舫的房艙。
一如前次趙拓明所謂的看戲,榮雨眠不認為今日趙拓明誠心請自己游湖,在他設想中,房艙裏應該有一些人候着趙拓明的駕到,一些事等着趙拓明的裁決。不想,待他進入一目了然的艙內,卻未見到任何一人。
難道,趙拓明當真找他一起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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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榮雨眠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感想。
緊接着,他回想起一些細節——
扶趙拓明上船的船夫下意識用帽檐遮蔽自己的臉孔,他站在甲板上有些身形不穩,不似熟悉水性之人,但另一方面,他伸手拉人的動作卻剛健有力,很有些習武之人的氣勢。
榮雨眠懂得善刀而藏的道理,之前為了體現價值,他需竭盡所能,如今趙拓明有心試探,他并不必輕易任對方掂量——但話說回來,趙拓明試他,他也沒理由退避三舍。
待畫舫蕩離岸邊,榮雨眠若無其事道:“晟王殿下還不請那位‘船夫’大人入內?”
趙拓明毫不意外榮雨眠的覺察力,事實上,早有所料的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少許提高聲音喚道:“曾副使,進來吧。”
很快,船夫打扮的青年掀開門簾入內。“卑職參見晟王殿下。”他首先行禮參拜了晟王,接着,轉頭望向榮雨眠道,“榮公子,卑職曾凡勇,承蒙榮公子舉薦之恩,今日有幸相見,請受卑職一拜。”
榮雨眠養尊處優慣,沒有受不起的禮,但從事理來說,他不得不糾正道:“榮某一介平民,曾大人自稱卑職榮某擔當不了。”
聞言曾凡勇望了趙拓明一眼,眼中帶着一絲淺淺的笑意,卻是并不改口地肯定道:“榮公子身份矜貴,卑職不敢怠慢。”
意識到自己這是被當成晟王妃子的榮雨眠心中忿忿,但識時務地忍住了想沖晟王殿下翻白眼的沖動。
趙拓明始終置身事外着旁觀榮雨眠與曾凡勇的言語往來,他耐心等曾凡勇完成見禮的環節後才開口進入主題道:“曾副使,今日你定在畫舫與本王見面,所為是何?”
提及正事,曾凡勇立即一臉正容道:“禦影衛所人多口雜,卑職擔心隔牆有耳,不得不謹慎行事。”
趙拓明點頭道:“畫舫于湖中,倒的确交談的好場所。”
“卑職此次想要彙報的,是之前京中有密探暗中行事的調查結果。”
所謂密探若與亂臣賊子相關,曾凡勇必不至如此小心行事,這皇都之中唯一勢力能觸及到新成立禦影衛的,就只有太子一人。榮雨眠只聽了這一句便明白曾凡勇所彙報之事定與太子有關。
果不其然,很快便聽曾凡勇續道:“據查,那些密探是太子殿下的人,他們于半個月前開始在皇都調查一個名叫辭鏡之人的行蹤。”
“辭鏡是什麽人?”趙拓明問。
曾凡勇答道:“辭鏡乃游塵湖上的一名歌妓。”
榮雨眠早有聽聞,皇都這游塵湖上到了晚間便有衆多歌妓在各色畫舫以琴技歌聲迎客,說不感興趣那是假的。
當然,榮公子曾經并不贊同青幫的這方面生意,雖然不能斷了大家財路,可若有逼良為娼的情況,他卻是絕不放過。就他自己來說,他尊重為了生計去當舞女的小姐,或者是在更社會底層頑強求生的娼妓,但再是逢場作戲,他也不會當歡場的客人。不過話說回來,他聽說過明末清初時代秦淮八豔的故事,對于那些名伎的才情與氣節甚是欽佩,連帶着,秦淮河上十裏繁華與旖旎風光也曾令他心懷憧憬。
眼下聽說太子在找一位在水一方的歌妓,他不自覺直了直身體更認真聽下去。
然而,曾凡勇還未來得及介紹這位歌妓,趙拓明略帶揶揄意味的眼神便首先瞥過來。
“一直以來見你不喜于色,不怒于形,素來城府極深,不想聽到歌妓,你卻忽然抖擻精神,遮都遮掩不了的興味盎然。”
榮雨眠并非天生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是危險的場合經歷多了,于是養成深藏想法的習慣,而如今,與趙拓明的相處經歷多了,他開始不自覺放松原本的警惕心,在對方面前也沒想着特地掩飾,沒想到,他只是聽得認真了些,卻平白招惹來對方這一通捉狹。
對此,完全沒吃虧經驗的人裝腔作勢答道:“晟王殿下快別那麽說,若是被傳了出去,只怕大家又要想:原來晟王殿下不僅不如馬夫,還不如歌妓。”
此話不可謂不冒犯,不過榮雨眠也算摸透趙拓明性子,故而較之最初放肆不少。
接下來,果然不出他所料,趙拓明不以為忤,反而微微笑了笑,道:“大家哪有你這般大膽,他們是不敢這麽想,大概也只有你敢想本王不如歌妓。”
這種事不管榮雨眠心裏如何做想,表面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稍稍思索後他若無其事轉移回話題道:“曾副使,這個辭鏡究竟是何來頭,讓太子派出密探查找?”
曾凡勇說是一介武夫,實際相當懂得鑒貌辨色,趙拓明與榮雨眠說到他處,他只作不聞,如同自己根本不在艙內,而待榮雨眠問回正題,他立即正容說下去:“辭鏡是十年前這游塵湖上的花魁。據說琴技歌喉冠絕群芳,每月的上弦獻藝都以白紗蒙面,更是留下許多神秘供人遐想。”
榮雨眠有些好奇所謂“上弦獻藝”所指為何,可若追問,只怕又被趙拓明嘲笑自己對這種風花雪月之事的興趣,而另一方面,他更有正事需要澄清。“辭鏡已銷聲匿跡好些年,太子怎麽忽然在這時尋起人來?”他問道。
曾凡勇因這提問不覺訝異地愣了愣,好奇反問道:“榮公子怎知辭鏡已經消失長久?”
榮雨眠飛快瞥了趙拓明一眼,答道:“這幾年她若還在游塵湖上,晟王殿下豈可能未曾聽聞此人?”
被“譽”為此中行家的人向來沉得住氣,這時一臉若無其事。而曾凡勇也是定力十足,面對榮雨眠說辭,他的神情絲毫不變,鎮定回到後者先前問題,道:“關于太子尋人的原因,目前卑職還在派人調查,辭鏡的身世有些特殊,只是,尚未找到與太子的聯系。”
“辭鏡的身世如何特殊?”
“辭鏡原名方琦朗,是前朝兵部尚書方子規的兒子。”
榮雨眠又被“兒子”一詞吓一跳,緊接着再次提醒自己虛陽這一性別的存在。與此同時,他發現另一件讓他能夠更積極樂觀對面人生的現實:男人不僅有生孩子的,甚至還有當花魁的。由此,他身上這小小困境,何懼之有?
曾凡勇繼續說道:“當年皇上處決不肯歸順的方子規後,方家的後代男為奴女為婢,被判一世不得翻身。九歲的方琦朗先是成為一大戶之家的奴仆,十三歲時因虛陽之身顯現,被賣入青樓,從此成為游塵湖上的歌妓。”
曾凡勇本身也是前朝之臣的後代,他在描述前朝兵部尚書時,使用的皆是“前朝兵部尚書”、“不肯歸順”之類立場中立的說辭,可見趙拓明的确得到他的信任與忠心,并不需要他為表忠心刻意在當今天子的皇子面前對前朝臣子使用輕蔑貶義的說辭。
思及此,榮雨眠下意識望了趙拓明一眼,心裏好奇這個愛擺架子的男人究竟是如何籠絡人心的。
趙拓明自然不知道榮雨眠的想法,他正思索着辭鏡與太子有何關聯,低頭沉吟道:“那大戶人家是什麽人?是否與太子有往來?”
曾凡勇搖頭道:“那只是皇城的普通富商,未查到與太子有任何關系。”
“那麽辭鏡的客人?”
“據說辭鏡有一位常客,自稱柳公子,看着是富家子弟,有傳身份不一般,與辭鏡關系甚是親密,六年前就是他為辭鏡贖身,之後兩人都未再在游塵湖出現。”
“這柳公子的身份?”
“尚且不明。”
距今六年前的事,想要查明着實困難,但曾凡勇只說自己還沒查到,只字不為自己辯護。
趙拓明也全無責怪之意,他接着問道:“目前你準備怎麽查下去?”
曾凡勇答道:“卑職目前正全力查找當年辭鏡的客人,希望能通過他們的回憶找出辭鏡失蹤的真相,并找到辭鏡其人。”
趙拓明沉默着思索一陣,轉向榮雨眠道:“雨眠,你有什麽看法?”
榮雨眠的注意力還在最初的疑點之上。“太子在近期才開始尋找辭鏡,很可能是這段時間裏發生什麽變化,導致他決定派出密探尋人。若能找出太子尋人的契機,想必答案便呼之欲出。”
曾凡勇受到啓發,贊同地點點頭道:“多謝榮公子的提點。”
今日曾凡勇見趙拓明主要為彙報調查牽扯出太子一事,而今也算得到趙拓明進一步調查的指示,可以說正事已經結束。榮雨眠正想着他們也該打道回府,不想,曾凡勇驀地放松下神情,輕笑着對兩人道:“卑職掌船的功夫還不到家,待會兒撐得不穩望見諒。”
雖然他們離岸邊有些許距離,但——“待會兒”是怎麽回事?
華燈初上,游塵湖上的畫舫不知不覺多了起來。其中,有畫舫竟如酒肆,還能提供美酒佳肴。船尾掌槳的曾凡勇招來一艘畫舫,很快便有人往房艙裏送來各色菜肴點心。
待衆人退開,趙拓明淺酌一口溫酒,解說道:“今日正是上弦獻藝夜,說了請你游湖,自然要冶游一番。”
榮雨眠心想着是不是自己國學不好,對“冶游”這個詞産生了什麽誤解,臉上自不露聲色,低聲詢問道:“恕我孤陋寡聞,晟王殿下,上弦獻藝指的是?”
“每月初八游塵湖上的歌妓會自行舉辦一場歌藝表演,既有百花争豔的意思,也作吸引恩客的手段。因為這日子恰好是上弦月相,于是便有了上弦獻藝一說。”
畫舫特制的舷窗在掀開簾子後有着相當開闊的視野,只需稍稍擡頭,便能一覽前方湖面的所有畫舫。只見這些畫舫各有特色,中間水域從水面下高高支起長柱,其上懸挂一盞七彩燈籠,照出一片斑斓。榮雨眠好奇打量過去,便見一條挂有“雲翠”字樣招幌的畫船靠近燈柱,很快,船上之人将纜繩綁在燈柱邊的木樁上。
“這是藝名雲翠的歌妓準備第一個獻藝。”趙拓明予以實時解說,話音未落,便聽一陣琴聲從那畫舫船艙內傳出,琴聲婉轉連綿,如鳴佩玉。
看過不少歌舞表演的榮雨眠卻是第一次坐在船中,隔水觀聽。如此方式,倒是別有一番韻味,他饒有興致地擡眼往琴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那艘畫舫的白紗簾幕層層垂下,僅能影影綽綽瞧見一個撫琴的人影,頗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婉約绮媚。琴音悅動,一時輕撥到榮雨眠心弦。緊接着,他驀地警覺,轉頭謹慎問趙拓明道:“雲翠是男是女?”
趙拓明用說不上好笑還是無奈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指出道:“本王并不是認識所有歌妓的。”
榮雨眠不怎麽贊同對方說辭,但凡趙拓明來過一兩次這所謂的上弦獻藝夜,不認識全部歌妓至少也該知道對方是男是女,更何況榮雨眠确信,趙拓明如此游湖絕對不止一兩次。
“難道這皇都還有晟王殿下未聆聽過琴音歌聲的歌妓?”
面對榮雨眠的質疑,趙拓明竟低低笑了一聲,而後緩聲道,“自然是有的,這雲翠大約是這幾個月才來的,近來我的确是疏于風月事務。”他一本正經自嘲了一番。
榮雨眠不由注意到對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用“我”自稱。當初聽初霁下意識從“您”改口為“你”稱呼他時,意識到自己得到初霁更親密信任的榮雨眠心下十分欣慰,但此刻,趙拓明這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的自稱卻令榮雨眠在一時之間不知作何感想。
他正微微晃神,趙拓明另起話題問道:“你會彈琴嗎?”
榮雨眠倒是會彈鋼琴,可他無法解釋鋼琴是什麽東西,想了想,只能作罷搖頭道:“未曾學過。”
趙拓明假意感嘆道:“那看來不止是我,你也同樣不如歌妓。”
聞言,榮雨眠忍不住轉回頭望向不想竟如此小氣記仇的晟王殿下,原本,比不比得上歌妓無關緊要,但在趙拓明面前,實在不想認輸。“小的時候忙着練鐵□□喉,胸口碎大石,沒空學琴而已。”他給出充分理由。
聽了此話,趙拓明微微挑眉問道:“你十二歲之前不是都在當小和尚?”
榮雨眠沒想到“自己”的經歷如此豐富,不僅是個雜耍團的表演藝人,居然還曾經當過和尚。意外之餘,他卻不便透漏自己對過去毫不知情的真相,只能裝模作樣糾正自己的說辭道:“十二歲之前我忙着念經,十二歲之後我忙着胸口碎大石,我想,殿下你從未在上弦獻藝夜見過念經或者胸口碎大石的別致表演吧?”
趙拓明忍俊不禁笑道:“若有歌妓在花前月下念經給我聽,我大概能自此戒了尋歡作樂的愛好。”
榮雨眠莫名有一種自己被嫌棄了的感覺……明明他壓根也不會念經。
這時,歌聲響起。
“雲翠”畫舫的幕簾也被一層層掀起。榮雨眠聞聲望過去,面對那動聽的,但屬于男人的音色,以及對方雌雄不辨的身姿,榮雨眠徹底絕了游塵湖上風月旖旎的念想。
趙拓明似乎正相當仔細觀察榮雨眠,榮雨眠才想着內心的沮喪應該未洩露至臉上,便聽趙拓明問道:“你在失望什麽?”
榮雨眠無從解釋,無奈之下不禁輕嘆了一口氣,道:“我正在想,這世間,還有女性歌妓嗎?”
“廣月,小屏,紅鄰,翠花,這些都是女子。”
榮雨眠心裏暗道:你倒真是見多識廣。
只聽趙拓明又道:“還有依和,千盡,清夢,如花……”
眼見對方簡直說得沒完沒了,榮雨眠情不自禁皺眉瞥過去。趙拓明轉頭迎視向他,微微一笑道:“不高興了?”
榮雨眠豈會承認,他淺啜一口香茶,若無其事接着追問道:“晟王殿下欣賞的男性歌妓又有哪些?”
這一回,趙拓明卻在思索後只說:“沒有特別的。”
就沖方才趙拓明那嘚瑟勁,若他能報出男性歌妓的名字,必不會如此回答——亦即是說,趙拓明壓根不認識任何男性歌妓。
腦海一瞬間閃過的念頭令榮雨眠驟然感到一陣寒意。
他曾欺騙江瑤月說趙拓明喜歡女人——或許,這并不是謊言,而是歪打正着的真相。趙拓明的确只喜歡女人。晟王妃是丞相之子,這是趙拓明不得不娶對方為妃子的原因,但實際他只愛女人,于是很快又納了身為女子的江瑤月為側妃。他用“還不如晟王妃”來形容不得他歡心的程度,因為在他心裏,的确最不喜不得不娶的虛陽妻子。晟王妃常着女裝,曾經的“自己”也穿過裙裾,這或許是因為這兩人都猜到趙拓明的喜好而故意為之。
榮雨眠正握着茶杯的手頓在空中,忘記将杯子放下。
“怎麽了?”注意到他異狀,趙拓明疑惑問道。
榮雨眠定了定神,邊放下茶杯邊平靜回道:“只是茶有些涼了。”
只是聽了聽曲,并不至于感到疲累的游湖之夜過去,榮雨眠卻在第二日睡了個懶覺。日上三竿,縱是醒來,他依舊慵懶躺在床上。初霁很是擔心,噓寒問暖,問長問短,“公子,你是不是不舒服?”為此,榮雨眠只得打起精神起床梳洗,然後臨窗而坐,讀書打發時間。
初霁在确保榮雨眠穿得暖和,不渴不餓之後去廚房煎安胎藥。不多時,他端着藥碗推門快步走入屋子。
一入屋他便道:“公子,奉大人在外求見,他邀公子至涼亭一坐。”
最近天氣回暖,倒也适合涼亭小坐,但榮雨眠覺得亦可省去自己的訪客這番麻煩。“直接請他入屋吧。”
素來聽話的初霁這一次卻未立即領命,他想了想,提醒道:“奉大人這是特地避諱,畢竟公子是虛陽之身,奉大人作為男子,不方便與公子獨處一室。”
一向思想開化的榮雨眠從未想過這一節,直至初霁指出,他才意識到奉少波的禮儀。盡管,榮雨眠對于這個世界的民風民俗并不習慣,但他多少已經了解。現在想來,當初他與奉少波第一次在庭院遇見應該并非巧合,只是奉少波不便直接入屋造訪,便等着有下人為他傳達拜會之意。而今日,或許奉少波也是等了初霁片刻的。
思及此,無意迫使奉少波失禮的榮雨眠點頭同意道:“我喝了湯藥就去涼亭,初霁,你先幫我領客人過去。”
初霁領命離開房間後,榮雨眠端起藥碗喝藥。奉少波的慎行令他不自覺聯想起先前張進直接入屋探望病中自己,以及不以為意任自己進他屋子說話的行為。張進雖是馬夫,平時也是知書識禮之人,照理,他不該忽略此中禮節才對?
榮雨眠中心有所困惑,然而不及細想,喝完藥汁的他首先起身往涼亭赴約。
來到涼亭寒暄落座後,顯然有事造訪的奉少波卻不急着進入正題,他低頭又喝了一口初霁特地奉上的熱茶,向來顯得雲淡風輕的眉目間隐約透出一絲凝重與遲疑。
榮雨眠也不催促,他示意初霁退下,之後耐心等着對方松口。
“自古成大事者,不恤小恥,不拘小節。”片刻後,奉少波沒頭沒腦開口問道,“榮公子以為如何?”
事實上,榮雨眠并不那麽認為。他參加革命,為的是國家,是民族,可如果不能從幫助或者拯救一個普通平民做起,那麽,所謂的革命事業又有什麽意義?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細。不過話說回來,眼下榮雨眠無意發表自己意見。
“我如何看并不重要,相信重要的是,奉公子該如何做。”
面對榮雨眠的說辭,奉少波不自覺苦笑了一下,接着,又是長長的沉默。他的內心顯然經歷了一番掙紮,最終,又另起一行道:“榮公子之前對皇城那連續殺人案件的判斷相當準确,目前我們已經找到了第一起兇殺案的疑兇,疑兇也已經認罪。”
奉少波的效率頗高,榮雨眠本以為這案件至少得查上一段時間,不想只幾日過去,疑兇甚至已認罪。這件事關乎榮雨眠高達的一千兩的酬勞,他不覺關注地追問道:“疑兇是何人?”
奉少波解說道:“疑兇名為趙望男,是第一死者所住客棧的大廚。第一死者曾與這趙望男有過紛争,主要是死者對趙望男虛陽性別進行了輕蔑的言語侮辱。那趙望男自虛陽顯現後便被自己家人棄賣,親人背叛之痛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痛,他總是以男子标準要求自己,雖是虛陽之身,卻練得力大無比,平日颠起鍋來連男子都自愧不如,如今被客人侮辱性別,當日被棄之痛令他狂性大發,于是半夜偷偷潛入死者房間徒手掐死了對方。”
見識過諸多重男輕女思想的榮雨眠對于那疑兇的遭遇萬般感慨,只是,身世再是可憐,也無法成為殺人的理由。在微頓後他接着追問道:“後面三起兇殺案的疑兇可找到?”
“趙望男堅稱另外三起兇殺案也是他所為。”奉少波特地強調了這一句,在榮雨眠不及思索深意之前又說道,“我卻找到一個疑兇,他與趙望男情投意合,有蒹葭之思,而他作為書生力氣不大,更似後三起殺人案件的真兇。”
“可曾找他問過話?”榮雨眠問道。
奉少波緩緩搖頭道,“尚未。”他意味深長解釋自己的做法,“目前只有我将他當成疑犯,若找他問話,便會将他的嫌疑暴露在衆人眼前,屆時,後果嚴重。”
榮雨眠有隐約的猜想,他低聲詢問:“他的身份?”
奉少波擡頭望向榮雨眠,這一番兜兜轉轉,終于還是來到了今日特意前來拜訪的主題——
“他是晟王殿下真正舉薦與荀王一争散騎常侍之職的人。”
至此,榮雨眠終于聽明白奉少波的困擾。
殺人兇手自當受到法律制裁,可若因為調查這個疑兇影響到晟王大業,奉少波顯然是擔當不起。倘若奉少波逮捕疑兇,無論判決如何,或者真相與否,此人必定喪失擔任散騎常侍差事的機會。而若太子的人被安排在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位置,五皇子晟王只怕是徹底失去了與太子一争短長的大勢。因此奉少波強調趙望男想要一力承擔四起兇殺案。他定希望事情能如此解決,可與此同時,又無法違背本心放過真兇。
無怪乎奉少波舉棋不定。
榮雨眠放下茶杯,正容直視向奉少波的眼睛,肯定說道:“奉公子,之前你詢問我,對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看法。事實上,待成大事的人是晟王殿下,我想,奉公子應該問問晟王殿下對這句話的看法。”
或許奉少波希望在不煩擾到晟王的情況下解決此事,但事實上,想要解決此事,關鍵正在于晟王本身。
這是應該由晟王自己作出決定的事情。
而榮雨眠忽然很想知道,趙拓明會如何選擇?
榮雨眠讓初霁幫忙張羅了一盅湯,他是那麽向初霁解釋的,“這是為了催讨晟王欠我的一千兩銀子。”結果,初霁一臉知心表情回答道:“公子你惦着晟王殿下想去看他理所應當,不用害羞。”
榮雨眠算是知道讀書寫字是沒有辦法讓一個天真孩子輕易變聰明的,他只能默默接過笑嘻嘻的小厮手中的湯。
根據初霁特意的打聽,榮雨眠端着湯盅來到趙拓明此刻所在的書房外。他且站定,擡手敲響房門。
很快,趙拓明的侍從常安來到門後打開書房門。見到榮雨眠,常安恭敬向并無主子身份的他問了安,之後躬身請入榮雨眠,自己反而走出書房輕輕合上了門。
一個聰明的随從,他的态度往往是他主子內心想法的投影,□□雨眠實在瞧不懂常安這微妙的舉動。
書房內,端坐在書桌後的趙拓明正書寫着什麽,他擡頭瞥了入屋的榮雨眠一眼,語帶玩味道:“最近元柳和瑤月争着給我送炖品,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幸好榮雨眠早有準備,他神情不變着對答如流道:“我來提醒晟王殿下兌現曾經的懸賞承諾。”
堂堂晟王,竟似乎打算賴賬,他只當沒聽到榮雨眠的說辭,目光落在後者手中的湯盅上。“這是什麽湯?”徑直問道。
榮雨眠是不會放棄這一千兩賞金的,但他也不着急。此時,面對趙拓明的提問,他慢條斯理回答:“這就看晟王殿下想要什麽了。若晟王殿下想要解憂,這便是解憂湯,若晟王殿下并無煩惱,這便是烏雞湯。”
趙拓明立即聽懂榮雨眠的說辭。他眼藏深意定定望了榮雨眠片刻,随後,終于松口道:“只怕我四皇兄即将走馬上任散騎常侍一職,我如何能毫不煩惱?”
這是榮雨眠意料之中的答案,卻令他心中一動。
趙拓明親手接過榮雨眠手中的湯,在桌上放下,或許是回想起曾經榮雨眠的那碗解憂湯,他忽然微微一笑道:“該不會我打開湯盅,裏面又只有一張甚至沒煮熟的信箋吧?”
榮雨眠搖頭道:“湯盅裏只有烏雞,而我這兒,還有個故事。”
趙拓明饒有興致挑了挑眉,道:“願聞其詳。”
這是曾經發生在榮雨眠身上的事,他只是稍作加工。
“很久以前曾有一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他作為暗探潛入敵營。一次,在他探聽到的消息中,他得知敵國将偷襲一個村莊,此偷襲可能導致村莊內無辜的村民喪生。這個人因此也有過為難:如果他傳遞消息,讓人保護那個村莊,因為知道這一機密的人極少,他的身份很可能暴露。他在敵營的作用将影響更大的戰局,甚至涉及民族存亡,他是否應該為了一些村名的性命,自己的罪惡感,就棄民族大義于不顧?為了這個問題,他思前想後,徹夜難眠。所幸最終,被他想通。民族的存亡拆分開來看就是一個個平民的生死,他挺身奮戰為的既然是民族的存亡,就應該從保護每一個平民做起。于是,他選擇了請求增援,保護村莊。”
這個故事算不得動聽,可趙若明聽得入神,在榮雨眠告一段落之際,他目光閃動一下,低聲追問道:“然後這個人暴露身份了嗎?”
“并未。”榮雨眠耐心細說道,“之後敵國果然開始懷疑這個人,但此人另外布局,很快将敵軍的矛頭集中到一個為了利益當真投靠了敵國的賣國賊身上。最終,被動局面中,這個人成功構陷,反而借着這個機會完成鋤奸,幫助自己順利脫身。”
趙拓明若有所思沉吟道:“所以你想說的是,無論怎樣的選擇,都不表示一切已成定局。”
榮雨眠點頭用舉例充實自己的觀點,道:“如若我有一筐蘋果,我定從最好的一只吃起。因為,沒人能夠預料後事的發展。所以說,一開始就做正确的選擇,總好過把正确的選擇留到所謂的之後,卻等不到那個之後的機會。”
趙拓明忍俊不禁道,“你這方法的确不錯,四皇兄當了散騎常侍又如何,他既‘可能’做不長久,又‘可能’與二皇兄兄弟阋牆。”說到此處,他話鋒一轉,用微微戲谑的眼睛睨向榮雨眠,“不過,方法固然不錯,你這笑話倒是更加解憂。”
……我吃蘋果的習慣哪裏是笑話了?
榮雨眠板下臉道:“晟王殿下謬贊了。”
趙拓明望向榮雨眠,低聲緩緩念道:“人生百憂,一笑忘之。”
這句話令榮雨眠心有感觸,神情不自覺緩了下來。
案臺後的趙拓明忽然想到什麽,他眼帶淺淺笑意道:“你予我解憂,我也給你講一個以前聽過的笑話。”
榮雨眠心想這個人一定不安好心,可抑制不了好奇心,于是點了點頭應道:“洗耳恭聽。”
“從前有一只小狗咬了銀錠便狂奔而走,有人拿肉喂他,他不肯松口,那人又拿衣服罩他,他依舊緊咬銀錠不放。于是那人罵他,傻蛋,你既不好吃,又不好穿,不要命的要這銀子何用?”
榮雨眠不認為這是笑話,倒覺得相當有寓意,教人能久久回味。
正感慨着,這時,只聽趙拓明一本正經接着說下去:“之後,那人又拿蘋果砸他,沒想到他便松嘴丢下銀子去咬蘋果了。”
榮雨眠怔仲良久。準确地說,一時半會兒的,他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認為自己上當了,甚至懷疑自己被調戲了。
“晟王殿下,”好半天後,他咬牙一字字道,“說來我既好吃又好穿,你許的一千兩懸賞,不要命我也是要那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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