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兩廂寒

雪後初停,連鳥兒都藏得不見了蹤影。竹岚院裏白皚皚一片,只角落的晾衣杆上一抹女人紅襖在風中搖曳,倒平添了一抹色彩。

四少爺沈硯琪沿着院門口方向邁出五步,蹲下-身挖了個小圓洞,叉着腰道:“好了,就這麽遠,看二哥你還能不能勾進來!”

沈硯青清隽眉峰一挑,作一副為難模樣:“哦,若是不能又如何?”

“若是不能的話……”沈硯琪看了看角落的紅襖。

一旁的沈蔚玲便搶着插嘴道:“若是不能,二哥便去叫狐貍嫂子回來把歌唱完!”

“對,就是這樣。”沈硯琪一勁地點頭附和。

沈硯青聞言笑容一冷,晨間女人幽幽空靈的唱腔兒頓時又浮上耳畔——她唱,“杯酒續不了愁斷腸,空燃一夜香……”那神情落寞,可是唱着她心中的怨念?怨不能與心上的人兒錦瑟和鳴,怨為何屈嫁給自己這樣一個‘癱子’?

嘴角不由勾出一抹冷屑:“哼,那上不得臺面的吳侬軟語有甚麽好聽,改日帶你們去戲院聽個夠就是。”修長手指握緊手中的鐵杆兒,眯起眼睛大意估略了方向。

“咕咚——”

一枚拳頭大小的皮球正正落進那雪洞裏,不偏不移,恰恰好的距離。

“哇,百發百中,太棒了!二哥你真厲害!”沈硯琪兄妹蹦跳起來,拍着手,滿目的崇拜。

“頑皮,不好好讀書,整日個就知道玩。”曉得一雙弟妹最是親近自己,沈硯青清隽面容上暈出一抹溫和淺笑,撥着椅子過去撿球。

“嘻,讀書有甚麽用?我已經和姨娘說了,滿十五歲就去邊關參軍!”沈硯琪吐了吐舌頭,他姨娘不争不搶,他雖年紀小,卻已經曉得這家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份,便也無心貪圖。

因見二哥彎腰困難,趕緊搶着把球撿了起來:“二哥你快把秘訣教教我,昨日‘滾球洞’讓張小盛贏去了一只蛐蛐,明日我定要把它給贏回來!”

沈硯青煩悶稍解,好笑着嘆了口氣:“傻小子,便是參軍,也依然要熟知兵法,不讀書如何當得了好将領?”口中教訓,卻又愛他的單純直率,手上已經在教他。

那骨節分明的手掌握住沈硯琪的雙手:“這樣,莫要用力甩它,只瞄準了一臂揮出即可。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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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沈硯琪躊躇滿志地握了握鐵杆。

沈蔚玲忽然沖院門口大聲嚷嚷道:“看,女騙子回來了!”

“噗——”沈硯琪只覺得二哥握着自己的手心微微一斂,手中的鐵勾兒一瞬脫離出軌跡。

那小皮球“咕嚕嚕”滾到了一雙紅面繡花小鞋旁。

擡頭看,院門下果然是那撒謊騙他兄妹兩個的可惡女人,好端端站着呢,也不知道跑去哪裏躲着了,臉頰蒼白蒼白的。氣得他俊秀面容頓時通紅一片:“不纏腳的狐貍精,你可是第一次騙了爺的女人!”

想不到這刻薄嘴刁的小子倒是個直腸子。

小桃紅忍着痛,抿嘴笑了笑:“我可有逼你?還不是你一廂情願。”

“哼。”

只才笑着,對面卻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哼。

她眉梢微擡,便看到那輪椅上的男人正眯着丹鳳眸子輕掃過來,着一襲靛青色鑲毛領圓襟長袍,那清奇臉龐上冷清清的,一抹冷蔑将她看進骨頭深處……必然是在嘲諷她的吧,笑她的去了又回。

小桃紅的笑容便微微一滞,擡手拭了拭鬓間幾縷碎發,低下頭邁步進屋。

可惡的女人,竟然這樣忽視自己!從前的貞慧嫂子可從沒這樣大膽。

沈硯琪很受傷,頓地将小桃紅一堵:“哼,你可是就會唱那兩句詞兒,心虛躲起來不敢見人了?”

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小桃紅便被恰恰好的攔在了沈硯青的輪椅旁。

又聞見男子身上那青澀好聞的草藥香,小桃紅低頭瞄了眼沈硯青,見他只是不動聲色的端端而坐着,高鼻冷眉,竟是将自己視做那透明的人……曉得他心中一樣也在恨她,便越發不想被他看去自己的狼狽。

小桃紅不着痕跡地饒過椅子:“自然不是。這會兒累了,下回一定還你們。”

沈蔚玲不高興了,大步走到石桌旁,一袖子将桌上的編織小籃煽到雪地上:“下回我才不要聽呢。枉給你拿來這許多好吃的,你太可惡了,難怪我二哥哥不喜歡你!”

滿滿一籃子的水果糕點頓時散落了一地。

女人身子微微一頓,下一秒卻只是掂着秀足兒默然進屋。那背影僵冷,頭也不回,“咚”一聲關緊了卧房的門。

……是啊,她哪裏在乎有沒人喜歡她,左右她心中滿滿的裝着另一個人不是嚒?

一股淡淡荼糜清香拂過耳際,沈硯青的面容一瞬肅冷了下來。

見魏五走進院子,便勾起嘴角促狹一笑:“不是跑了嚒?且由她跑去,抓回來做甚麽?”

魏五面色少見的斂沉,只是拍打着衣擺上的雪水:“若是再去得晚上一步,怕就要被抓進紅街裏頭污了……那片暗窯子,女人但凡被抓進去,一輩子就廢了。”

那紅街可是寶德縣最為出名的享樂去處,男-男-女-女,淫-淫-媾-歡,甚麽不堪的玩法都能夠在裏頭找着。聽聞街主後臺甚硬,連孟安國都奈何不得。

沈硯青眼前頓時浮現出,被褥下小桃紅蛇一般軟-嫩無骨的嬌-軀,一抹冷冽暗暗從眸中一掠而過:“哼,那裏倒是适合她……你在哪間閣子裏找到的?”

魏五想起少奶奶從祈裕馬車上走下來時紅腫的嘴唇,心中一股憤懑頓時騰湧,末了卻只将兩排牙齒一咬:“街上。少奶奶拼命跑着,奴才看到便領了回來。”

見沈硯青只是不動聲色,走了幾步,又大着膽子回過頭來:“方才老太太罰了少奶奶好幾大鞭子,少奶奶指甲都摳進地縫了也不肯掉一滴眼淚,倒把底下的丫頭們吓哭了……奴才瞅着,她心裏也挺苦……左右都已經成了親,少爺不如對她好點吧。年底鬧土匪,再跑,可就不好找人了。”

說着大步将将鑽進書房裏燒炭去了。

偌大個院子頓時又清靜下來。

沈硯青凝眉望小桃紅緊閉的房門上一瞥,哼,看不出她倒是狠心絕意,為着與自己撇清關系,竟連性命都舍得豁出去了嚒?……既是那般嫌惡他,又何必夜夜屈身于他床榻?

他自小通文擅墨,少年時便已不知多少世族千金芳心暗許,即便後來有了腿疾,也依然是人中的佼佼,幾時被一個女人這樣厭惡過?

想她一回,心中便寒上一回。

沈硯青默了默,亦推着輪椅進屋:“她要如何,便如何。天下女人之多,爺倒不至于非要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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