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翠絲塔·切利

紅龍落在整座島的最頂點,變回了人形,望着下方站在凸出的斷崖邊上的凡野精靈。高處的風很大,精靈深綠色的頭發在風中狂舞,身上的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但她本人巍然不動,如同一棵筆直的樹,伫立在危險的崖邊,沉默地眺望着遠方。可這裏不是普通的大海,這裏看不到廣闊無垠的大海和天空,灰色的迷霧籠罩了遠處的一切,隐隐能看見幾道閃電的微光,說明遠處的某處正經歷一場暴風雨。這裏的暴風雨可不普通,尋常的航船就不用提了,哪怕是精靈那些被施了層層魔法的航船,在這裏也有沉沒之虞。飛到這兒的時候,那些風暴和迷霧實在煩人,但躲在這兒,這些天然的陷阱和屏障就變得可愛起來,紅龍在心裏盼望那些過來尋找他們的家夥們,要麽在海霧裏發瘋迷失,要麽在風暴裏葬身大海。

“你在看什麽?”紅龍辛铎發問道。他向來是個直白的人,能開口問的絕對不自己瞎猜。他出衆的聽力捕捉到了他的契約者的回答,混雜在嗚嗚的風聲裏:“我沒有在‘看’。”

“哦?那你在幹什麽?”

“我在想那攪局的一人一龍。”

辛铎摸摸鼻子。

“那頭龍很強大,”他挑自己知道的說,“大概是處刑者以上。”

“我以為那種級別的龍是不大愛和弱小的物種簽下契約共享生命的。”她說。她的話語隐含着的某種意味幾乎是重重戳到紅龍的痛處了。要是別人說這種話,紅龍肯定立刻火了,甚至當他們結下情誼的最初階段,辛铎還會被她時時表露的卑下态度惹火。不過現在,這麽久的時間之後,紅龍學會了習以為常——別去想瓦露蒂娜話中之話。

辛铎撓撓下巴:“但黑淵最敬業的處刑者就和一個半精靈分享她的永生了。”

“你說過她是龍裏的異類。”

“她是個異類。據說她像我一樣,被人類撫養長大。”

另一位被人類撫養長大的異類陷入沉思。

“她為什麽要和那個半精靈分享生命?”瓦露蒂娜問。

“我不知道。她們是龍王欽定的屠龍者,見過她們的龍可沒什麽好下場。”辛铎坦誠地說。

事實上,大部分龍都對處刑者雪梨和她的半精靈契約者的關系了如指掌,并且樂于把這個八卦傳播給那些不知道的小年輕。因為當事人從來沒有避諱過她們的同性戀關系,甚至不客氣地說,那位處刑者簡直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她·的·老·婆·天·下·第·一·可·愛!!!

辛铎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同族社交圈實在很惡劣。他在黑淵之外,和其他龍基本上要麽兩看相厭,要麽你死我活;在黑淵裏……紅龍辛铎,有生之年只去過一次黑淵。

那次是“解救”他和他的孿生兄弟的龍領他們去的。他們兄弟倆在那裏接受了一系列測試(其實就是被扔進一個幻境打架),得到了成年的認可(“我們成不成年幹嘛需要你們都認可?”當時的辛铎發脾氣道),獲得了自由(未成年的龍除非有監護龍陪伴不然不許出黑淵)。沒有限制後辛铎迫不及待想飛出這個鬼地方,但他的孿生弟弟卻想留下來多呆會兒。于是兩個人一起進的黑淵,只有辛铎一個出來了。而且打那以後,他再沒回到黑淵,也再沒見到過弟弟——直到前不久,他差點撕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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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又說回來,”對于自己的孤陋寡聞并無自知之明的紅龍又說,“你在那個人類引發騷亂的第一時刻,為什麽沒有解決他?”

“我以為我已經向你和君特解釋過了,我當時判斷失誤,以為他被電到後會放棄的。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你可以不把真實原因告訴君特,”辛铎說,“你也不打算告訴我嗎?是,你給自己立下規矩,不殺無辜平民,就像你崇拜的那個人——但你可不是他,你不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瓦露缇娜·普爾基涅,你不殺人,僅僅是因為你要證明你有原則,而不是因為你有良心。”

凡野精靈轉過身看他。

“用不着你來告訴我我是什麽。”她說。她沙啞的嗓音帶着譏诮和兇狠。

“不,我是想告訴你——你騙不了我。你到底為什麽對那個人類心慈手軟?我想知道。告訴我吧。”

我想知道。告訴我吧。他看着她,理直氣壯,等她回答:告訴他,或者不告訴他。

這是瓦露缇娜最喜歡這頭龍的地方,他說起話來過于坦白直爽,好像完全不懂要讓心裏的東西多繞幾個彎再表達出來。

這很奇怪,因為辛铎并不是年輕到沒有發展出完善人格和智力的幼龍(它們像小孩兒一樣,只會說祈願和祈使)。瓦露缇娜曾經認真地懷疑過,紅龍是不是小時候被弄壞了腦子。那時候都這麽幹,是傳統,歷史悠久。在幼龍剛孵化出來,鱗片尚且柔軟的時候,把冰錐從眼眶捅進去,搗爛它們的一部分大腦,使它們溫馴,忠誠,易于操控和處決。黑淵也不怎麽管這些白癡的同族,龍崇敬強者,族群意識淡薄,如果不是因為有個聖母心的龍王,到現在人們還會做競技場看見這種智力低下的幼龍在籠子裏搏鬥厮殺。

有些凡野精靈也會被這麽處理,要少得多,因為精靈不管成年還是幼年都和人類外形接近,很多人(賣家或者買家)會因為罪惡感罷手。但龍就不一樣了,它們在幼年期時是沒法完全化形的,最多是半人半龍的模樣。野獸不會引起太多同情。

不過前不久,見過辛铎怎樣惟妙惟肖僞裝成他的兄弟後,瓦露缇娜明白辛铎那種言行做派不是因為腦子有缺陷,而是僅僅性格使然。他僞裝的萊卓溫吞禮貌,像極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青年,最多有一點腼腆。這又引發了瓦露缇娜新一輪驚奇——他的孿生兄弟竟然與他這麽不一樣;他與他的孿生兄弟許久未見,竟然在打一架後就能摸透了他現在的氣質,将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惟妙惟肖。

瓦露缇娜的思緒再次回到這些天來困擾她的那個問題上。她很肯定約翰·多伊不是帕雷薩·丹馬克,但是為什麽,他看上去那麽像她的帕雷薩少爺,她的帕雷薩大人,她的将軍和領袖,仿佛就像……就像辛铎模仿出的萊卓,兩條看上去一模一樣的河,因為某種無法改變,無法模仿的特質,流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約翰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那麽少見多怪。所以在看到雪梨女士和一個半精靈姑娘當衆熱吻時,他讓自己保持禮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被雪梨女士熱吻的那個姑娘,在剛開始那會兒,好像是沒料到會遇見龍女,看見這個向她猛撲過來的大美人陡然一愣,就這麽個功夫龍的爪子就糊上她了,怎麽扒也扒不掉。

她進來時身邊還有好幾個精靈,對這兩個秀恩愛的姑娘視而不見,繞道而行。然後他們就看到了約翰。

精靈都很美,美到好多人覺得他們的長相都沒什麽區別——反正就都是美嘛!約翰乍看這幾位精靈,勉強用頭發顏色給他們做了區分:淡藍,淡綠,淡金,兩位淡紅。他們有相似的好看的明眸,漂亮的唇形和臉型,以及色度區分不大的白皙皮膚。他們面無表情,冷若冰霜,裹着披風把上半身罩起來,走動時披風敞開縫隙,能看到他們穿着很精靈風格的衣服——從脖子包到腳,貼身到人類無法想象,格外凸現出他們優美的腰線和修長的四肢。約翰無法确定他們誰是男誰是女,喉結被遮住了,而胸呢——感謝流行小說推廣了這麽個常識:女精靈的胸幾乎都和男精靈一樣平,如果某位精靈看上去比較有料,最可能的情況是這個精靈胸肌發達。

當美比較鮮見時,它可以作為一種特點,像珠寶一樣吸引目光;但像精靈的族群這樣,美如此泛濫的時候,反倒是不美更能讓人眼前一亮。所以當這幾個人走進來時,約翰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之中那位美貌和精靈比差着一大截的女士,現下正被雪梨抱着親的那位半精靈——謝天謝地,處刑者終于發洩完了她見到伴侶時激蕩起的感情,放開了她的戀人。接着在場所有人就聽見了這龍的伴侶的大叫:

“我操你他媽的你在搞什麽?”

約翰看向那姑娘,那姑娘也看向他,然後又去瞪雪梨:“別告訴我你把那個人類帶過來了……”她的聲音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她看上去火氣十足,讓約翰有點驚訝。要知道當約翰提出想去看看他們目前搜集的資料時,雪梨小姐可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約翰本以為這代表着,把他帶到他們工作和暫住的地方不會造成什麽麻煩。

不過他很快又想通了。之前在傳送站,處刑者小姐的潛臺詞很明顯:約翰想幹什麽幹什麽,正事等赫莫斯到了後再說,反正真有用,能追蹤到三名逃犯的是赫莫斯,不是約翰。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遙想當年,帕雷薩·海澤拉姆是領主,赫莫斯裝成一個游俠勾搭他,最後在一起了,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家夥是傳說人物寒冰之龍,他身邊好多人特別嫌棄赫莫斯,覺得這個游俠不會射箭劍術一般,性格傲慢目中無人,除了臉稍微好看一點實在不讨人喜歡,而臉也就是普通程度的好看而已……如果不是帕雷薩自己說一不二,他們肯定就不只在背地裏叨唠:這家夥一無是處咋就被領主看上了?

現在也輪到他被嫌棄一無是處了啊……

雪梨小姐捏捏戀人的臉,在她耳邊悄悄說了點什麽。半精靈的表情仍舊陰沉,但不再開口了。雪梨高興地蹭蹭她,然後轉向那幾位精靈。

“諸位,這是約翰·多伊先生,”處刑者揚着調子,唱歌一樣介紹,“我們長老閣下的‘龍騎士’。”

龍騎士,約翰注意到這個詞她用的是古代語,是個在現代語看來古裏古怪的專有名詞,取自古代語裏的龍和發誓,直譯的話應該是龍誓者。約翰隐約能記起這個詞的來龍去脈:傳說兩位半神——雷電之龍和烈焰之龍——發明了誓約魔法,将他們的命運和他們所選定的凡人的命運交纏在一起。後來這個魔法一點點進化為契約魔法,身着铠甲的勇士和混血的巨龍,交融他們彼此的血液形成契約。那個時候,兩位半神早就銷聲匿跡,他們的魔法也面目全非,只剩這個名詞仍舊沿用,解釋的重點卻不在和龍共享命運,而是能騎龍在天上戰鬥的騎士們。而在約翰所處的現代呢,這個名詞也不怎麽提了,大概專業書籍裏會提?反正約翰是很少聽到有人用這麽古奧難懂的詞。大家一般都用現代語的“龍騎士”,龍-騎-士。

“之前可不是這麽講好的,”短暫的沉默後,一個精靈開口了,是淡金色頭發的那位,從聲線判斷是女性,“之前告訴我們的是我們不需要——”她像是選擇用詞,停頓了一下,“招待那個人類。”

“不需要招待,但有義務保證多伊先生的安全,我僅僅是重申一下這一點。”

“你的義務,請注意。”淡金色頭發的精靈說。

“你可以叫莉亞幫你看着他。”兩位“淡紅”中的一位說。

“誠懇來講,我不明白你們黑淵的态度,”“淡藍”開口了,他的語調有種和冰糖先生相似的做作,程式化的禮貌,本質上心不在焉,“一位真龍的契約者,像翠絲塔一樣,那位閣下聽上去甚至比您更強——你們有什麽可擔心的?這裏有什麽能殺死這個人類的人或物嗎?就算他化為灰燼,那位閣下強大的生命力理論上也能讓他從灰燼中重生,不是嗎?”

“您沒有心愛的珍寶,不理解我們的心情,”雪梨溫柔地解釋說,“加了最好的防護罩可不意味着,我們能接受心愛的東西不被輕拿輕放。”

“你要讨好你的長老,那是你的事情。”“淡綠”很不客氣地開口了,“別用你們龍那一套強權規則支配我們。”她的聲音聽上去像個少女,格外年輕。

雪梨沒說話,她的半精靈倒先像沾了火星的炸藥一樣爆了。

“誰他媽是強權?誰他媽想支配你?”

幾個精靈微微皺眉。雪梨高興地摟緊了戀人的肩膀。約翰覺得自己能想象出她那種得意的笑容——這位半精靈之前明明是立場偏向精靈們的。

“淡藍”開口了,語氣頗有點無奈:“翠絲塔,我以為我們是一邊兒的——你想去多費心神在一個普通的人類身上嗎?”

“普通?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了,”雪梨說,“他是黑淵秩序之赫莫斯的‘龍騎士’。”

她的聲音有種奇妙的威懾感,讓約翰想起赫莫斯——那個龍有的時候會耍這種把戲,誘導別人聽他的命令,但心智堅定的話,暗示就沒什麽卵用。

不過她說起秩序之赫莫斯這個稱謂,約翰承認,聽上去是很炫酷。然而,細想一下就很搞笑——它是寒冰之龍的時候,白塔法師告訴他,在法師圈子裏簡直是出了名的踐踏不幹涉凡世默約,諸位真龍屬它最不守秩序。秩序之赫莫斯?約翰輕哂。

這時“淡綠”再次開口了,說的話愈加不客氣:“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們他的情人是誰——愚蠢之龍赫莫斯不靠譜的兒子赫莫斯,我們時時刻刻銘記于心。看來你們龍也不能免俗遺傳的天然法則,兩位赫莫斯的行事還真是如出一轍地靠不住。”

約翰抱起手臂,微微皺眉。

淡藍把手放到了淡綠的肩膀上,輕輕搖頭,而雪梨已經口氣不善地開口了:“我們本來就是憑興趣,而不是憑義務。別把你們精靈那套道德獎懲套到我們身上,妄想操縱我們。”

“你——”

“對不起,”一個聲音插進來,“你們又吵起來了?”

約翰仰頭,看見二樓的欄杆後面站着一個穿長裙的女人,從約翰的角度只能看出她有着漂亮的下颌曲線。

這個女人看上去在這個團隊裏地位不低,她什麽時候出現的約會沒注意到,但她一出聲,那些龍和精靈立刻把視線投向她。這真叫剛剛被晾在一邊無視徹底的約翰有點嫉妒了。

“對不起啦,莉亞,”處刑者轉過身,正面對着那個女人,“我剛剛是想叫你來着。我給你帶客人來啦。”

“就知道把什麽事都推給莉亞。”淡綠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

雪梨好像沒聽見似的,不做回答。她向約翰露出一個笑容,作為提示——她張開了翅膀。

龍飛得很快,幾乎就在下一時刻,約翰覺得自己的手腕被猛地抓住,一陣令人窒息的狂風,再一睜眼,他已經站在二樓。這種飛比坐浮空船糟得多,他發誓再也不要羨慕那些浪漫文學裏的龍騎士了。他此刻覺得頭暈目眩,不得不扶住牆,免得自己摔倒。

在約翰眼前是一大片紫色的裙擺,而雪梨小姐一點也不在乎他的不适,迫不及待給他介紹:“這位是莉亞·萊派爾小姐,這個小隊裏人類方的代表,負責整合情報,給我們下達任務目标。莉亞,這位是約翰·多伊先生。多伊先生想要看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就都交給你啦。”

約翰終于緩過來些,勉強伸手,應付了那些初次見面該有的禮節。

雪梨小姐終于把他脫手了,約翰看得出來,它高興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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