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準備就緒

阿芙拉很不喜歡承認,她這位血緣至親,理論上的父親比她強大。赫莫斯重傷未愈,不能随便化形,過分運用他的魔力就開始失控暴走。本來他的力量就已經被削去了一大半,而為了保持理智他剩餘的力量又限制了不少,平常所能發揮的實力就只有他當年全盛時期的十分之一了。他連自己過去的巢都回不了了,因為他突破不了自己設下的防禦。

但阿芙拉仍舊打不過他,就像她總是打不過他教出來的博古亞。

她現在就趕不上他。他的速度太快了,頃刻間就沒了蹤影,她只能循着他留下的氣息追上去,最終在他和約翰共住的那個房間找到了他。阿芙拉本來預備着要對付一大堆嚴酷的冰,控制一頭瀕臨暴走的純血真龍——沒有。她看到赫莫斯躺在床上,枕着手臂,收不回去的尾巴纏在他自己的腿上。

阿芙拉覺得稍微松了一口氣。她沒有真的面對過暴走的赫莫斯,但她聽說過,而且據博古亞說,他們的父親就算失去理智,依然相當麻煩。

阿芙拉思考了一下她應該說什麽,然後才開口:“您覺得他們會用什麽招數魚死網破?”

“沒必要想這些。”赫莫斯說,“我會解決這一切。要是我解決不了——那說明我就是暴走了,龍王會過來。”

因此,怎麽看,都是沒必要做什麽智取的計劃,直接上去硬碰硬就成。

“那為什麽您不讓我們跟着?”

“為了方便我報複他們時,那些精靈不會礙事。”

“那為什麽我和翠斯塔也不能跟着?”

“因為如果我們都去了島上,精靈沒理由跟着我們過來。”

“您覺得我和翠斯塔就能攔下他們嗎?”

“你必須攔下他們,赫美艾芙拉。”赫莫斯說。

阿芙拉不說話了。

她再次開口時,嚴肅的表情消失了,換上她慣有的甜蜜的微笑。

“謹遵您的命令,父親,”她說,“不過,我開始感到好奇了——帕雷薩·丹馬克和約翰·多伊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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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聊的好奇心太多了。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是嗎?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哎,也太巧了吧。”

“我不信你活了這麽久,沒有見過不同時代裏兩個相貌驚人相似的人類。”

“我的确見過,但他們的行為談吐還是很不一樣的——可我聽說,普爾基涅曾把多伊先生錯認為活着的丹馬克。”

“令我吃驚,”赫莫斯說,“人類會把這事和黑淵透露。”

“莉亞是個很可愛的女人,”阿芙拉說,“她覺得比起和他們曾有戰争的永恒之洲,統治者被敬為半神的黑淵更值得人類的信任。”

“我打賭那幾個精靈肯定也覺得——人類方面親近和他們肖似的精靈甚于黑淵那些怪物。”

“……我會記下這個提醒。”阿芙拉說,“那麽,您真的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嗎?”

“我以為我已經告訴你了,”赫莫斯說,“約翰不是帕雷薩·丹馬克。”

“那他是誰,僅僅只是一個無名小卒?”

“你知道你那個白魔雜種的父親是怎麽把我牽着鼻子走的嗎?”

“……我不知道。”

“你從來沒好奇過。他是你的天和地,他說的一切就是你的全世界。你一直覺得他獵捕我,掌控你,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是吧?他的實力配得上這樣的成就。”

“我知道你們一直覺得他配不上。但我還是要說,假使他尚在人世,我仍會聽從他的命令。他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他是我父親。”

赫莫斯轉過頭,看着她。

“真高興你愛的是你的小女友,”他說,“要不然愛神被你感動,把伊多爾克複活,這可就有的瞧了。”

“我是很希望他能複活,”阿芙拉難得沒糾正他對翠斯塔的稱呼,“但我也知道,如果他複活,您會殺了他,在那之前,您會因為我阻擋您而殺了我。因此我想,保持現狀就很好。”

“我不認為我會殺了你,”赫莫斯說,“我認為你會殺了伊多爾克,因為他橫亘在你和你的小女友之間,變成你們感情的一根刺,尤其是你的小女友——”

“我覺得,閣下,”阿芙拉打斷他,“我們還是先不要談論這些假設了。我父親是怎麽牽住您的?”她把話題扯回來,“說真的,按您的那些事跡看,我一直以為他是用愛情。”

赫莫斯沒有說話——挺讓阿芙拉吃驚的,她本來以為她這些話會惡心到對方。就算赫莫斯和伊多爾克真的有一腿,後者可是讓這位半神栽了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跟頭,摔得差點死掉——赫莫斯提起伊多爾克,從來只有不加掩飾的厭惡。提起他愛過他——不管是不是實情——肯定對他來說是個冒犯。

“是愛情。”赫莫斯說。他好像懶得再用語言解釋了,于是一個幻境就被鋪展開來,連一個窗都沒有的船艙消失了,除了那個殘留着約翰氣味的床,赫莫斯躺在上面,看着漂亮的穹頂出神。

幻境展示的地方,阿芙拉很熟悉。那是她的房間,她在她父親的堡壘裏專屬的房間,它可以說是她的第一個巢,直到十年凜冬結束,這座堡壘被攻破焚燒。

但現在,這裏很明顯不是她的房間,陳設大不一樣。距他們不遠站着黑淵曾經的第七殿下,側對着阿芙拉。這位半神穿着一身古裏古怪的白色服飾,材質和風格既不屬于人類,又不屬于精靈。他對面的一把靠背又高又尖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披着一件黑袍,好像只披着一件黑袍。阿芙拉接着注意到,這個人大概是一具被精心保養的屍體,他的胸膛沒有任何起伏。

他和約翰看起來相貌相似,但比約翰要老,老個十來歲左右。他褐色的頭發裏夾着白發,就像阿芙拉自己一樣。他有一些皺紋,開始下垂的面部肌肉,他已經過了一個人類一生中最好,最有力量的時刻,開始走向衰頹。

阿芙拉覺得這個約翰生前最後那段時間肯定過的不怎麽樣,所以就算已經死了,那張臉還殘留着他的疲憊和絕望。

幻象裏的那位寒冰之龍一動不動,盯着這具屍體看。

他的眼神,阿芙拉難以形容。她只能說它極具穿透力,它的力量強到能從虛假的幻境裏掙脫出來,刺進旁觀者的心裏。它已經不好用一個簡單的獨一的詞語概括了。要說的詞語太多了——愛,恨,不甘,眷戀,執念,渴望,痛苦,報複——永遠都寫不到盡頭。

這個眼神是千言萬語,這個眼神是一切解釋。阿芙拉收回目光,看向枕着手臂的赫莫斯。

“我以前聽人說過您對複活術有極大興趣,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無稽之談。”

“我當年也覺得研究複活荒唐可笑,”赫莫斯說,“我曾覺得消失的東西就該抛到腦後。”他讓幻境消散了。

阿芙拉沉吟片刻。

“所以您當初一直研究的東西,真的是複活術?”

“對,準确來說是怎麽複活他。”

“那麽,我有點奇怪,”阿芙拉問,“普爾基涅可以把約翰·多伊和帕雷薩·丹馬克混淆,那麽也就是說,反過來也成立——而您卻不認識這樣的人物,您對他居然沒有興趣。我記得他活躍的那個年代,您已經從黑淵跑出來了。”

“跑到永恒之洲去了,為了甩掉博古亞和第八。很遺憾,我回到大陸聽說了丹馬克這個人,對他是很感興趣,但他當時已經死了。”

“……那可真是太巧了。”

“是很巧。”

“你覺得你的帕雷薩少爺就在船上?”約翰哈哈大笑起來,“不可能。要是有個和我這麽像的人,就算他不長這樣,我也能發現的。很遺憾,追緝隊裏沒有這麽個人。”

瓦露缇娜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談起了毫不相關的話題:“您有沒有注意到過一個現象,關系越好的人,越喜歡互相模仿,有些人到最後,舉止神态看上去簡直一模一樣,讓人有種他們很像的錯覺。”

約翰意識到她在暗示什麽,不笑了。

“我理解你想說什麽,”他說,“但我只能說:這不可能。我了解他。他不是你希望的那個人。”

“你怎麽判斷?”瓦露缇娜說,“你沒有見過帕雷薩·丹馬克。你怎麽知道我希望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知道的那個人。”

“我讀過他的傳記。”約翰說。

“如果人是一本書,那傳記就是斷章取義的摘抄,中間還混雜着摘抄者的私人感懷。”瓦露缇娜的話讓約翰覺得自己一時無法反駁。

“那麽換個方向看吧,”約翰說,“我的這本書,我很了解。他再怎麽裝也裝不成你的那本書。”

瓦露缇娜笑了。

“他不是裝成了我的這本書,”她回答,“他裝成了你。”她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到了約翰旁邊,擡起手,做出一個拉扯的動作。

一個人影于是走出來。

約翰看着帕雷薩·丹馬克的幻象,有種詭異的感覺。仿佛是他面前有一個奇怪的鏡子,投出了他自己的影子,但這個影子卻詭異地脫離于他之外獨立存在,而不是符合常理地随着他的動作而動作。

“我其實不想對你說這些話,法爾蒂娜,”帕雷薩·丹馬克的幻影說,“但你做的所有事情,真的讓我感到非常失望。”他的口音毛骨悚然地和約翰幾乎是一模一樣,尤其是念法爾蒂娜的音調和語氣。

瓦露缇娜看着這個幻影。

“那是自然,”精靈說,“因為你死了,你不能指導和約束我了。”

他牽出了一個約翰十分熟悉的,他自己常有的嘲諷笑容。

“只要這樣能讓你覺得好受,”他說,“我不介意你把所有罪責推到我身上。就像你當初對艾薩克說,你是為了我才要殺死我們曾經的夥伴西蒙娜。你可以繼續把我當借口,就算我活着也不用在意——你看我這麽多年,來幹預過你的這些行徑嗎?”

“你沒有。”精靈說,“所以等會兒你過來的時候,我會把你殺掉。”

“如果你真的覺得這樣可行的話,”丹馬克說,“那你就幹呗。”

約翰看着瓦露缇娜,看到她面無表情的臉上流下眼淚來。

他聽見丹馬克說:“你哭吧。路是你選的,你哭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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