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個人呆着就容易瞎想

約翰現在身上沒有一件衣服,他赤身裸體。也許作者不應該換一個詞再重複一遍相同的意思,平添主人公的尴尬。但是總之,他……咳咳,就是那個意思。說來也很奇怪,我們不是天經地義要遮蓋自己的身體的,但在這個約定俗成的習慣誕生之後,廢止之前,我們倒是覺得衣服是非穿不可,并且如果我們在一種無法掌控的情況裏暴露自己,連一點掩蓋自己的布條都找不到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庸人自擾,覺得難堪不已,哪怕我們明明知道這種狀況下,我們既不承擔任何錯處,也對改變狀況無能為力——哪怕我們明知道我們不應該焦慮這件事。

約翰現在抱住了自己的膝蓋。蜷縮的姿勢并不能讓他覺得稍微好受一點,因為他周圍沒有固體,只有流體,四面八方都是無盡的寂靜和黑暗,四面八方都是不可預知的危機。在這種時刻,那些液體的存在感在這個時候就格外鮮明。約翰開始強烈地感受到它們的流動——在呼吸時沖上上颚,吸氣時擠入鼻道。它們似乎已經占據了他所有開放的體腔,所以一開始他才沒注意到它們的存在。約翰把頭埋進膝蓋,為自己圍出一個密閉的空間,告訴自己他現在并沒有那麽脆弱。

這實在是非常困難。很多時候,服飾對人就像是他們的鱗片一樣,不僅是隐藏了他們,更是保護了他們。柔軟的布料也好,堅硬的铠甲也好,它們遮擋在脆弱的皮膚前,把敏感的皮膚從風吹雨淋裏解救出來,從生活裏各式各樣的接觸裏解救出來,從各種各樣使他們過分敏感的部位受到刺激的苦不堪言的狀況中解救出來。一句話,衣服是一層屏障。

現在沒有了那層屏障。約翰感到自己水流擦過他的乳頭,腰際,後穴。他收緊了自己。它們又擦過他的耳後,發根,腳心。如果它們突然變化,變成刀或火焰的話,約翰想,他就要再痛不欲生地死一次了。

這是多麽令他憎惡的處境,不斷不斷地提醒他,他有多麽輕而易舉就能被剝奪一切,被折磨,被恐吓,被殺死,被埋藏。

約翰再次後悔自己當初腦子一抽要插手這事的決定。從到外海開始,他就總是陷入一些讓他感覺十分糟糕的事情裏,尤其是這幾天,他簡直數不過來自己遭受了多少心靈暴擊。先是一個該死的幻境,再是那個該死的普爾基涅,然後是個該死的關于帕雷薩·丹馬克是身份的真相,最後是那個堪比刑求的釘手——他該誇赫莫斯養出來的“法爾蒂娜”比他的法爾蒂娜心狠手辣嗎?現在,他還要呆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什麽也看不見,什麽遮擋物也沒有,等着赫莫斯來找他,或者應該說——來救他,像個他媽的被困在高塔上的公主一樣,因為在這些非凡的人物之中,他他媽就是和一個高塔上的公主一樣無能。

約翰深呼吸,告訴自己過于焦躁無濟于事。“赫莫斯!”他擡起頭又喊了一聲。這真是諷刺,他這麽厭惡無能為力的感覺,這麽嫉妒龍天賦所賜的優勢,可這世上他親自選擇的愛人居然是這家夥。在很久以前他還會克制自己,可是現在他已經放開了自己所有的克制,他對小法師說,他要做以前所有他想做卻覺得自己不應該做的事情。他放縱自己,所以他現在這麽依賴這家夥,這麽習慣這家夥的陪伴,以至于每一個心情不佳的時刻,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他希望赫莫斯現在在他身邊。

就算這頭龍也是引起他心情不佳的理由也一樣。好像他自己有種篤定一樣,覺得見到龍帶來的愉快可以蓋過所有嫉妒,厭煩,恐懼的情緒。

他感覺自己在剝奪視覺的黑暗中等了很久了,為什麽赫莫斯還沒有出現。他們不是有個誓約嗎?他不是跑到天涯海角都甩不掉這頭龍了嗎?

它可真是……但也不能怪赫莫斯,這世道本來就這樣。

越需要什麽,這東西越不會出現;越厭煩什麽,這東西就要老在眼前晃悠。你眷戀你的愛人,親朋,野心,欲望,所以打擊就一個接一個降臨到這些你眷戀的事物上。如果想要無懈可擊,就要無欲無求。這是他母親的話。但是,他也不想認同她——無欲無求的生活有什麽樂趣可言。

約翰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甩出去。他到底要在這裏呆多久?

時間在流逝嗎?這裏的時間會流逝嗎?怎麽判定時間的流逝呢?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如果不是他觸碰着自己,他簡直要覺得自己并不存在。他開始數自己的心跳,但是覺得它們的頻率似乎越數越快。他數第一個一千次和第二個一千次是相同的時間嗎?快了多少?有一倍嗎?

他會就這麽一直數到地老天荒嗎?

恐慌比他想象中來得快。

他想,他不應該放任這種情緒繼續發展。他應該可以應對這種情況的,他可以忍受這種情況。想一想,想一想,想一些別的事情,在自己的想象裏構建一個安全的房間。他想象自己衣衫整齊地坐在柔軟的扶手椅上,他面前是赫莫斯的那個房子的藏書室,他正對着窗口,陽光照進來,赫莫斯正給他念那本丹馬克将軍的傳記……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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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換一個想象。他在他自己家的藏書室裏,夜晚,月光黯淡,壁爐沒生火,空氣很冷。他還記得地毯踏上去的感覺,那些書架上每一本書的位置,一切栩栩如生,因為他知道海勒堡已經不存在了,他的家已經不存在了,他熟悉的那個藏書室更不存在了,所以在他的記憶裏,它們鮮活得讓他覺得身臨其境。他其實沒打算想到赫莫斯的,但龍自然而然就出現在他的想象裏了,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咬着他的耳朵,用含笑的聲音問他,你有沒有想念我?他需要回答他嗎?他才不要回答這麽無聊的問題,他要直接吻赫莫斯。

這頭龍啊,總是在冬天降臨的時候出現,沒有一個準确固定的時候,随時,随地,可能他一轉頭,就突然看到赫莫斯出現了。

赫莫斯會把他按在書架上。他們繼續接吻。龍可以讓它的身體像火爐一樣溫暖,所以帕雷薩可以在冷冰冰的藏書室裏就脫下他的衣服,讓赫莫斯把陰莖埋進他的身體裏。他會為龍的頂撞時喟嘆出聲。赫莫斯操人的技術是一流的。

有時候,他會為此感到嫉妒。在被龍的撫摸、舔舐、抽插送上高潮之後,他抽搐着,看着龍含笑的金眼睛,想:赫莫斯這樣操熟過多少人?

簡單的算術就能估計出:比他領地上全部的人加起來還要多得多得多。所以,有比他領地上多得多得多的人也被這頭龍看上過,他,帕雷薩·海澤拉姆,不過是這許多人類中的一個。龍說他是他的前所未有,可熱戀中的戀人不都是這樣訴說情話的嗎?前所未有,獨一無二,在你之前所有的戀情都不作數。才不是這樣。等你死了,他就會再對別人說出這種話:獨一無二,前所未有,之前的那些不是真正的愛。這就是戀人空洞的絮語,千篇一律的激情。你能承諾永遠陪着我,不過是因為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相比太短暫了,完成一個永遠的承諾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真的能為愛情犧牲一切的傻瓜寥寥無幾,而且就是因為這些傻瓜能為愛情犧牲一切,他們通常都活不好,活不長,因為一個人賴以維生的所有事物裏,偏偏就沒有愛情。一個人要活得舒服,活得幸福,他就要吃好吃的食物,穿合身的衣服,做感興趣的事情,等着心血來潮的念頭突然擊中他,為了一個目标深謀遠慮。然後不斷為他的願望痛苦,飽受折磨,很多個瞬間寧願一死。最後他的結果,可能最後實現目标,接着等下一個心血來潮的念頭擊中他,或者技不如人被提前淘汰,變成一堆白骨一捧塵土。他當然不可能真的活得幸福,我們誰也不能,因為我們只是些被命運驅趕着的庸庸碌碌的凡人,我們只配享有一時半刻的幸福的幻覺。

而赫莫斯不在“我們”之列,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約翰想。他自己那麽輕蔑地看待愛情,那麽陰暗的揣測愛情的虛僞,但是這頭龍站在他面前,用它做出的一切告訴他,它不這麽認為,它覺得他大錯特錯。這世上成千上萬的人類都認同,建功立業流名百世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偉大,非常令人羨慕,非常值得去做的事情。但那被尊為神的寒冰的赫莫斯卻覺得,談一場戀愛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是因為它天生就站得比別人高啊!它只是在按它的喜好取樂而已。

好,你覺得快樂是輕佻的,好,你可以不承認它為此發出的笑聲。但你能不承認它為此流出的眼淚嗎?痛苦是沉重的,誰都不可以否認痛苦。就算他覺得,赫莫斯把這一切事都拉低到情人之間的私人恩怨的位置,巷尾閑談的質量,它這麽鄭重其事地——為之命懸一線,為之白費氣力,為之盡了所有努力之後——

之後……你怎麽忍心繼續像以前一樣用輕視它來顯示你的無懈可擊,傲慢地表态,“我覺得你不重要”呢?

有沒有評論啊!

沒有評論啊!

有評論啊!

評論啊!

論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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