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啊哦
帕雷薩知道自己應該停下來。眼淚流太多就會留下痕跡,痕跡就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該怎麽解釋呢,怎麽掩蓋呢?
不需要掩蓋和解釋?不,這樣就太荒唐了,不能這樣。人不應該哭,起碼不應該在做客的時候哭,而且哭得這樣不收斂,不矜持。沒有正當理由的哭泣會招來輕蔑。不過對哭泣而言幾乎不存在正當理由,人就不應該有流淚這種行為,淚水只維持在恰當的分量足夠濕潤眼球就成了。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哭,因為他們不能控制自己一時的脆弱感。
是的,這脆弱感就是一時的。過一會兒他就會好起來。他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的一切不能阻止他的抽噎。
他感到一種冷冰冰的酸楚在填充他的胸腔。回憶的剪影在他腦海裏掠過,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拼湊出模糊的事實——關心赫莫斯的人都不信任他,甚至赫莫斯本人也不信任他。很明顯,清清楚楚,而且是明智的,是正确的,沒有任何反對他們的理由。他的思維像不是自己的一樣,麻木地吐出絕對正确的句子:赫莫斯就該這麽謹慎地對待他,不在虛弱的時候面對他,時時刻刻提防他。可喜可賀,這頭龍終于表現得像個有大腦的樣子了,這不是你一直期望的事情嗎?
是。
他抓着自己的胸口,情願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好不用忍受讓他流淚的痛苦。
多可笑啊,我現在的樣子。他心想。
多離奇啊。他又想。
他為什麽會覺得痛苦?他明明不應該覺得痛苦。他在陌生的地方醒來,舉目都是陌生的人時,他不痛苦。他葬送自小長大的朋友的前程,把他們打擊到毀滅時,他不痛苦。他和白塔法師決裂,把女兒抛給仇敵,注視妻子病逝,主持父母的葬禮,他也沒有這麽痛苦。他躺在自己的血泊裏等死時他都沒有這麽痛苦。
為什麽,他現在,為了這麽大不了的事,感到如此,痛苦。
不就是,赫莫斯,不信任,他嗎?
憑什麽他要這麽在意這頭龍呢?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都沒令他這麽在意過,憑什麽是這頭龍——白塔法師寫信告訴他:見到他,你就明白什麽是真正的愛情了!去你媽的。什麽叫真正的愛?難道他不愛法爾蒂娜嗎?難道他會愛某個人超過他的妻子嗎?這不可能的——他對法爾蒂娜的看重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在他眼裏,除了他自己外,這個世界上最寶貴,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的妻子。這就是他能做到的極致了,這就是他能給出的愛了。他不可能看重一個人勝過看重自己,甚至不談勝過,和自己等同也不可能。如果愛就是意味着珍惜一個人超越珍惜自己,那麽,他堂堂正正地宣布——他從來沒有,以後也永遠不可能,愛。
然後這頭龍的出現就推翻了他做的一切定論。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是這頭龍呢?為什麽不是別人——不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朋友們,不是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不是他唯一的女兒——為什麽這些人沒有讓他如此關心,如此在乎,如此痛苦,為什麽他們沒有這種愛的威力征服他,為什麽是這頭龍——憑什麽呢?
憑什麽是你?憑什麽是你超越了其他人?憑什麽我會愛你愛到這種程度?難道你就注定比別人更高貴?難道你們龍就注定比我們人高貴?
這是不可能的。
他總有一天會擺脫這種感情的。人類都是見異思遷的生物。他總有一天能夠在看到這頭龍時心如止水的。
突然的開門的聲音讓他止住所有聲音,帕雷薩條件反射地扭頭看向門口。赫莫斯進入他視野的最初那一刻還是正常的,沒有任何鱗片。緊接着,那些可笑的鱗片覆蓋了他的皮膚,金色的豎瞳望着他。
帕雷薩抓住桌子上的茶壺,朝赫莫斯的臉砸過去。龍沒有任何動作,當然,區區瓷器根本傷害不了龍,他無需做任何動作。碎片和熱水嘩啦啦地濺落到地板上。
赫莫斯呆呆地看着他。
“你他媽的——不知道敲門嗎?”他惡狠狠地說,在話語的中間還哽咽了一下。你看,這就是哭得過頭的另一個壞處,當你想停下來時,你的身體根本不聽你的指揮。這是他父親對他的循循教導。老伯爵說完後示意家庭教師再抽他三下長記性。
“對不起……”赫莫斯說,靠在關上的門板上。
那你為什麽還不快點滾?帕雷薩想。他希望赫莫斯從他眼前消失。他希望赫莫斯的視線不再落在他身上。他希望赫莫斯看不見他的眼淚,聽不見他的哽咽,他希望他希望他希望……
你不是怕我嗎?你快點滾啊。
他感到手心那個誓約的傷疤在發熱。他看到赫莫斯的手臂在發光。那麽,好極了。
“我現在不想見到你,”他對赫莫斯說,“出去。”
他看到赫莫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望着他,同時抓住自己刻着咒文的手臂。赫莫斯在抵抗,但越抵抗,誓約的光芒就越強。龍會堅持不住的,就像那個晚上一樣,他被迫說出他給他下藥的事實。
帕雷薩感到一種快意充盈的內心。他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上揚。可同時,一個細微的聲音又在心底嘆息:這就是你會對他做的事,永遠是這種事——控制,壓迫,威吓。上一刻在為此心痛,下一刻就繼續做造成你惡果的惡行,從中汲取快樂。看看你面前的這一個,他可是一頭真龍,曾經是一位半神,都是因為你,他現在變成這副樣子了。而你還要繼續折磨他,總有一天,他會死在你手裏。他怕你是對的。如果他再聰明一點,他就知道他不該保護你這條脆弱的小命,弄個徒增麻煩的誓約。他應該殺了你,做他一見到你就想做的事,讓塵土回歸塵土。反正你本來就是個死的了。
帕雷薩突然低下頭,捂住自己的臉。
他哭得比先前更厲害了。
有沒有評論啊
沒有評論啊
有評論啊
評論啊
論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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