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李淮斜躺在床上,聽到公主哼着不成調的小曲,背對着他坐在門檻上,吭哧吭哧的在不知道哪裏找來的一個破木盆裏搓洗衣服,覺得簡直猶如夢中。

這……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長樂公主嗎?

視線游移在公主的後背上,李淮發現她居然赤着腳,連襪子都沒穿,就這樣直接踩在泥地上,頓時眼前發黑,差點沒暈過去。他和這位千嬌百寵的小公主平時沒什麽來往,最多是偶然撞見後互相客氣的打個招呼的程度。印象裏她永遠都是包裹在一堆绫羅綢緞裏,身上頭上滿是昂貴精致的珠寶首飾,一大群宮女太監把她團團圍住,說話都是輕聲細語,仿佛出氣大一點就會把面前這個嬌滴滴的小公主吹壞似的。

那個時候盡管李淮已經答應過菀嫔,一定會竭盡所能的照顧好她唯一的骨肉,可是心裏卻覺得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皇帝雖然不喜宮女出身的菀嫔,但對這個唯一的女兒确實十分疼愛,李淮心想無論發生什麽都輪不到他這個八竿子打不着邊兒的堂兄來操心。

誰曾想一朝風雲突變,金枝玉葉也落入泥濘,想起之前公主一臉冷漠的說着自己被侮辱的流言,李淮不自覺的抓緊了掌中的被子,只覺得滿口苦澀。

他自然明白對于女子而言,名節是多麽重要的事情,雖然現在公主好像表現得全然不放在心上,還反過來安慰他,肯定內心無比的屈辱和痛苦,只是裝作無所謂罷了。他對于這件事還有諸多疑問,其中一點便是王家的奇怪舉動,按照他對王雁這個人的了解,他不應該會做出如此涼薄的事情,裏面一定還有其他什麽他不清楚的緣由。

但李淮一個字都不敢問,他怕多問一句就是在公主的傷口上再插一刀。連茶杯都不曾親自端過的公主竟然寧願呆在這個荒涼破敗的宅子,做着下人的事情都不肯回去,可見在他昏迷的時候,那些肆無忌憚的無恥之徒将她逼迫到了何等的地步。

“我就是公主唯一的依仗了,若是再立不起來,她可要怎麽辦呢。”

李淮無比酸澀的想,回想起菀嫔臨死前那哀求的目光,他只覺得眼眶發熱,差點落下淚來。倘若菀嫔泉下有知,她該有多傷心,李淮只覺得內疚沉甸甸的積壓在心底,讓他不禁湧起一股暴戾的沖動,恨不能把侮辱了公主的無恥狗賊找出來千刀萬剮。

“唉,說不得,以後只能由我來照顧公主了,現在她還小,等到長大些風頭過去,再替她找個妥善的人家嫁過去,有我看着,想來對方也不敢對她不恭敬。”

不過身為一個在皇宮裏長大的孩子,李淮卻也知道那些看似風光實則備受冷落失寵妃子的痛苦寂寞,轉念又一想:“假如公主不願意嫁人,大不了我養她一輩子便是,跟着我,總比胡亂嫁給其他人來得好。”

李淮原本的打算,便是想趁着這次機會離了皇宮回自己的封地去,但現在多了照顧公主的責任,他大概不能随便丢下一切走了。閉着眼睛養了會兒神,默默在心裏計劃了一番将來的安排,李淮才出聲叫住了還在開開心心洗衣服的公主。

“殿下,這些事情不需要你來做,還是去休息一會兒。”

可是公主似乎把洗衣服當做一個很有趣的游戲,喜滋滋的道:“沒事,我很快就洗完了,哎呀,沒想到我還是挺能幹的,第一次洗衣服就洗得這麽幹淨。”

見她如此高興,李淮不好再說什麽,勉強擠出個笑容附和了一下。他還在想着用怎樣的法子把公主給支開,但公主自己就驚呼一聲,喊着“我忘了竈上燒的湯”,丢下洗了一半的衣服,提着被打濕的裙子急沖沖的跑掉了。

看着她胡亂挽起的頭發,還有那身不知道哪裏找來半新不舊的農婦衣裙,李淮咬住了大牙,只覺得無比的暴躁。受傷昏迷的時日裏,他看似一無所知,其實保有一份清醒,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記在心裏。因此,無論如何,這個堂妹能放下公主的架子精心照顧了他這麽久,不管他需不需要,總歸是欠了她一份情,李淮的驕傲和自尊不允許自己看着這個不知世事的小堂妹被人糟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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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這灰頭土臉的模樣,他還是寧願看着公主繼續養尊處優,精心被供養在宮宇之中,好好的做她的人間富貴花。

公主前腳出門,一直不見人影的田伯就無聲無息的從另一端的窗口翻了進來,現在的他哪裏還有平時那副老态龍鐘的模樣,佝偻着的背挺得筆直,兩眼精光內蘊,看着床上的李淮,笑嘻嘻的道:“我們還走不走?”

李淮板着臉沉聲道:“為何放任我昏睡了這麽久,既然明知要走,為何又把公主給拉了進來,她是什麽身份,你怎能讓她來伺候我,做那些下人的活計!”

田伯滿不在乎的嗤笑了一聲,根本不将李淮的怒氣放在眼裏:“淮哥兒,你淪落到眼下這幅慘狀,不就是拜他們父女二人所賜嗎。當爹的不是個好東西,把你千裏迢迢的騙了來,說得甜言蜜語,結果有了親兒子就想把你悄悄弄死,以絕後患。當女兒的平時對你不管不問,還連累你受了重傷,現在讓她給你當幾天丫頭又怎地,我還覺得是便宜了她!”

李淮皺起眉頭:“那是我與皇帝之間的事情,和她無關,再說我答應過她的母親——”

田伯立刻毫不客氣的翻了個白眼:“是是是,聽你說過幾百遍,耳朵都要長老繭了。無非是在你生病的時候照看過幾日,做了幾件衣服鞋子,值得惦記到現在?那是皇帝老兒的小老婆,不是你親娘,我勸你——”

正說得起勁,田伯一眼看見李淮陰沉的神情,讪讪的住了嘴,打着哈哈道:“老糊塗了,老糊塗,不知怎麽地都開始說起了胡話,淮哥兒別放在心上,我可是一直把王妃放在心裏尊敬。”

看在田伯是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份上,李淮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他知道田伯只是出于憤慨,想要以此為他出氣罷了。但讓他有家不能回,連母親去世都無法回去祭拜的罪魁禍首是皇帝本人,他從來沒有想過把氣發洩在公主身上。

“不過這個公主看着好像還不錯,我冷眼旁觀,她居然挺盡心竭力,一點貴女的脾氣架子都沒有。江流苛待她,故意什麽都不送來,一個伺候的下人都不派,她居然都不在乎,跟着我一起吃些粗劣的飲食,從來沒抱怨過一句,還主動把首飾拿出來,說是要當了換錢給你治病。”

田伯啧啧稱奇,搖着頭道。

“只不過照顧你的手法實在是太粗暴,要不是有我半夜摸進來給你重新敷藥處理傷口,又給你喂了止痛退熱的秘藥,你這條小命怕是要保不住,虧得那位小公主還以為你命硬閻王爺不肯收呢。”

李淮不置一詞,也不知道究竟聽進去沒有,淡淡的問:“外面到底情形如何,那江流果然妄圖只手遮天,把持朝政嗎?”

田伯不屑地哼了一聲:“就憑他也配?一個不要臉吃軟飯爬上來的小白臉——哦,不對,現在已經變成老白臉了。依我看,他就是扯着虎皮強做大旗而已,不明白的人以為他已經大權在握可以胡作非為,實際上他正騎虎難下,背後有鄭家那個小子虎視眈眈,身邊還有王家如芒在背,他哪裏敢真的安安心心自封攝政。呵,起碼皇帝老兒還沒死,輪不到他充老大。”

“他逼迫公主想要讓她下嫁給自己的兒子,大概也是打着将自己和天家綁在一起,加點籌碼的主意。”

李淮思索了一陣後,冷笑着道。

“誰說不是呢,我看要不是因為他原配正妻還活着,當年他又是全靠着吃老婆娘家才到今天的地位,恐怕恨不得自己親身上陣來當這個驸馬爺。”

田伯說起這件事也是一臉的鄙夷。

李淮冷哼道:“做夢,公主豈能嫁到這等無恥卑劣的人家。”

田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偷眼瞧了李淮幾眼,壓低聲音問道:“淮哥兒,你還真的打算把那個嬌滴滴的小公主當成親妹子照顧啊?你自己已經一屁股麻煩了,何苦來哉。大公子催促了無數次,要你趕緊離開皇城回去,眼下正是好機會,帶上公主,你可怎麽走?再說她也未必領你這個情,願意和你一起回封地去啊。”

李淮的神情再次陰郁起來:“我沒想帶她走,但至少在離開前要把她妥善的安置好,不然的話,在江流和鄭桀身邊,她只怕是沒什麽好結果。”

田伯想勸他別給自己找事兒,但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沒用,這孩子打小就是個固執的脾氣,認定的事情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來,便自言自語道:“我反正是管不了你喽,哼,等我禀報了大公子,叫他來管教你。”

李淮權當沒聽見,思索了一陣後,對田伯道:“你想辦法去給王雁送個口信,讓他過來一趟,我有話想當面和他說個明白。”

“不是,叫那王家小子幹嘛,你還能逼着他娶了公主不成——”

田伯還待啰嗦幾句,卻聽到屋外遠遠傳來了腳步聲,随即一個閃身撲出了窗口,沒一會兒公主就端着個破砂鍋跑了進來,邀功的對李淮道:“這可是我親手炖的湯,你傷才剛好,不能吃大魚大肉這等油葷,流了那麽多血,快多喝點豬血湯補補。”

李淮看着她那滿是天真的笑臉,愈發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垂下睫毛掩去眼底複雜的神色,佯裝沒有看見她兩只被燙得發紅的小手,扯起一抹笑容:“好。”

本以為一定會非常難喝,沒想到入口鮮美,竟然做得不錯,李淮又是疑惑又是憐惜,心裏痛罵了田伯一萬遍。這本該是他的職責,而且李淮的傷哪裏有那麽嚴重,分明是他暗地裏在那些湯水裏下了藥,才導致他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如此之久。為的居然是折騰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小姑娘,李淮覺得他真是老糊塗了。

“好喝嗎?”

公主托着下巴坐在床前,一臉期待的問。

“好喝,但是下次不要做了,臣不需要公主做這些。”

李淮把碗遞給她,盡量把口氣放得溫和,免得讓她誤會。在他看來,公主這是借着糟踐自己來逃避內心的痛苦,一個被傳言失了清白又被未來驸馬嫌惡的少女,怎麽可能真的像現在這樣,仿佛一點都不難過呢。

“沒關系啊,堂兄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為堂兄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

看着公主努力揚起的笑臉,李淮心中一動,直覺她是害怕連自己都不肯收留,才如此卑躬屈膝的讨好,不禁更是難受。但他覺得語言的安慰大概不能讓公主安心,總之,他會在離開皇城前把公主安置妥當,實在不行,就先将她送回皇帝身邊。

“等到将來我手掌大權之日,定然保你一生榮華富貴,安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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