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京都難平
宋霁當晚發燒了。
他從茶館出來之後一身冷汗,秋風一吹,便十分靈驗地風寒生病了。
秦既明向太後告了假,讓他在府中多休息幾日。
可宋霁的病一直不見好,總是白天剛退了燒,晚上又燒了起來,秦既明轉頭把太醫請了兩三次,個個都搖搖頭,說宋大夫身體實在是虛弱,又心緒重,多操勞,這才一直高燒不退。
秦既明一直知道他師父身體不大好,但不知道竟弱成這副模樣,病急亂投醫,他想了想,也只能寫信給秦承興,問問那邊的薛子安有沒有什麽辦法。
薛子安的回信沒等到,秦既白擔心地從宮裏跑了出來,秦既明在院中截住了他。
“我把圖紙給藍一了,”秦既白說,“香爐就按着圖紙做,裏頭要添的藥材我也标注好了。”
“你回宮去。”秦既明嘆了口氣,“你是當朝公主,整天不着調地往外跑,當心落人口舌!”
“我擔心師父啊!”秦既白說着就靈活地繞開他,跑進宋霁的屋子裏去了。
秦既白出宮帶了一個宮女兩個太監,瞠目結舌地看着秦既白不知怎麽地就鑽了進去,身手敏銳地堪比宮中侍衛。
秦既明頭疼極了,讓下人帶着這些宮女太監去外頭候着。
人還沒來得及趕跑了,秦既白就又跑了出來,拉着秦既明的耳朵就往屋裏走。
“做什麽!”秦既明瞪他。
“哥,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兒,”秦既白左看看右瞅瞅,見沒什麽人,“師父從來沒講過他撿到我們之前的事情吧?”
“怎麽了?”
“之前秦承遠在落橋派人暗殺師父的時候,”秦既白小聲說,“我看到師父還是有點功夫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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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既明皺起了眉。
“我懷疑啊,”秦既白聲音更小了,“師父他之前練過功夫!”
秦既明看着秦既白半晌,後者眨眨眼,冷不丁後腦勺被拍了一下。
“回宮去。”
秦既白摸着後腦勺,看着秦既明不知為何突然沉下的臉色,有些不知所措。
“乖,回宮去,”秦既明緩了緩臉色。
秦既白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地點了點頭,小太監和宮女便帶着她往馬車上去,秦既白臨上馬車前,放心不下地回頭看了一眼,見秦既明朝她揮了揮手,提了提嘴角。
宋霁反複燒了三天,第四天清晨,揚州的信快馬加鞭地到了,秦承興在信裏寫到,薛子安替他尋草藥去了荒漠,只有臨走前留下的一瓶藥,是他臨走前囑咐給宋霁醫治身體的,先暫時用着。
既是兄長送來的,秦既明也不多加懷疑,當即給宋霁服下,當夜他的燒便降了下來。
宋霁再醒來的時候,秦既明打着哈欠在一旁寫折子,外頭是三更天,黑漆漆的一片,連片點星子也見不着。
“師父。”
一杯水遞到嘴邊,宋霁轉過眼,秦既明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床邊,眼底還帶着休息不足的青黑,眼中的關懷卻盛地比這水還要皎潔剔透上三分。
宋霁垂下眼,不去看他的眼睛,伸出手去接他遞來的水。
秦既明眼神變了變,不過轉瞬間便恢複如初,按下他的手,“你許久未動,手腳乏力,還是我來吧。”
說完,他一手扶着他的頭,一手将茶盞遞到嘴邊,輕輕傾斜下去。
剔透的液體沿着他的蒼白的薄唇滑入,漸漸潤了些血色,秦既明将一杯水慢慢喂下,替他擦了擦嘴角滲出的清水,拇指下的觸感溫潤,擦着擦着,他就心猿意馬地不願挪開手了。
“既明!”宋霁無奈地捉住他的手,卻冷不丁身上一重,剛醒來的神志還不大清明,再回過神的時候,手腳已經被牢牢禁锢住了。
“師父,”秦既明低沉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溫熱的氣息噴在耳邊,惹得他臉頰發燙,“你陪陪我好不好?”
宋霁試圖掰開他的手,卻連一個手指頭都掀不動。
秦既明在他身後低聲笑了,“師父,辰時才上朝,你就陪我歇會兒呗。”
宋霁不動了,他才剛睡醒,這會兒壓根沒有睡意,但這些日子秦既明白日商議政事,夜間悉心照料,也是打心眼裏心疼他的,便陪着他在床上閉目養神起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宋霁便感覺身後的人呼吸平穩了起來,扣在他胸前的手也漸漸松了開來。
宋霁輕輕拉開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無聲地看着熟睡的男人。
他撿到秦既明的時候,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他試想,年少喪母,宮中大變,勉強出宮茍且偷生,從雲端一腳滑落入泥沼,這樣的落魄壓在一個孩子身上,該有多麽的痛不欲生。
如今想來,興許撿到他們兄妹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自打七八歲被拐去西北,他便活在了胡人的監視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逼着學習了功夫和弓箭。十年前,他們帶他回中原,要求他刺殺聖駕。
前一世,他不願做這等叛國之事,趁亂逃走,可前有懸崖後有追兵,他本不想傷害大興的軍隊,被迫出手,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遍地橫屍,劍鋒所指之處,身着華貴衣裳的孩子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卻已經無法再說話,他手中還抱着一具已經停了呼吸的嬰兒屍體。
重活一世,他的時間太短,無法準備什麽,只能故意射偏箭矢,驚動侍衛,制造混亂,卻沒想到,箭矢竟落在了當時皇後和秦既明的轎辇中,害了他們的性命。
現在想來,興許上一世無辜慘死他劍下的也是秦既明和秦既白,這一世他心懷愧疚重生,想要洗刷罪孽,卻沒想到因果輪回,還是害了他們。
他事後也受了報應,險些因失血過多而亡,最後廢了功夫才保住了一條命,但這些報應對于被他害得近乎失去了性命,失去了母後的孩子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
宋霁沉重地嘆了口氣,輕輕将頭靠在他肩上,伸出手環住他的背,苦澀地笑了笑。
現下,痛苦和孤單都成了過往,他看着秦既明正從過去困苦的泥潭中一步步跨出,意氣風發,展翅欲翔,年少的稚氣與青澀被時光一寸寸打磨成熟,變得愈發耀眼。
而他卻仍舊被過去所束縛,沉重的罪孽讓他無法踏出禁锢半步,只得終身背負着它們蹉跎此生,如今的他只是茍延殘喘着,要如何才能回應他的情感與期待?
他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盡此一生補償欠下的罪,其他的,也不敢再奢望了。
宋霁病愈之後,太後免了他一個月的進宮,直到十月壽宴之後再進宮問診。
據說秦既白訂的香爐在壽宴的當日白天才将将完工,秦既明下了朝取了香爐,便代了兩位公主将香爐送給了太後。
當然,那是明面上打的幌子,那香爐老早就完了工,擺在府邸上足足半個月,兩個公主的審美不知出了什麽偏差,那香爐看得宋霁整宿整宿地做噩夢。
秦既明提着香爐去參加壽宴的時候,宋霁就在擔心,這麽兇神惡煞的玩意兒要是吓着太後老人家可怎麽辦?太後不喜歡不用可怎麽辦?
當日,秦承平凱旋歸京,太後大悅賞賜了不少,但壽宴之後秦承平就與皇上進了禦書房,據說,當夜禦書房的夜燈亮了一宿,翌日清晨,二人離開的時候,紛紛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當然,這是後話了。
壽宴應當在亥時結束,宋霁在府門口等了半天,生怕宮裏出事,直快到子時的時候,才被藍八勸回屋裏。
宋霁本想着他也不是什麽軟弱的女子,不過是剛生了病痊愈罷了,轉身想繞個遠路接着繞回門前的,剛踏入幽暗靜谧的小道,眼前便突然多了一匹白布,視野整個遁入了黑暗。
宋霁的第一反應是有刺客,手作五爪,憑着感覺便朝後者的雙眼抓去。
猝不及防的,一只手迎了上來,巧妙地轉了個方向,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樣。
“師父,”秦既明借着月色看他骨節分明的手,“小白說,你對付刺客的武功路數不像是從未習過武的,藍二說,為了躲避蛇蠍你遁入了水底許久,通常他以為只有練家子才有這般忍耐力。”
宋霁的冷汗已經從額角滑落,浸透了純白的布巾,露在外的一雙唇微微顫抖着,早已失去了血色。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秦既明提了提唇角,無奈地扯出了一個笑,“師父,你為何這麽緊張?是有什麽事,一定不能告訴我嗎?”
宋霁眼前一片昏暗,秦既明的話落在耳邊格外清晰,把他的腦袋攪成了一團漿糊,他不知該怎麽開口,他甚至不敢解了腦後的布巾去面對他的臉。
黑暗中,緊扣的手卻突然一用力,将他往懷裏拽去,環着他的腰便騰空而起。
“師父,我帶你去個地方。”
眼不能視物,其他的一切感官都顯得格外清晰,風中鳥動,枯葉飄落的撲簌,夜風輕拂來的花香,漸漸散了他額間的冷汗。
宋霁不自覺地環緊了他的脖頸,“去……去哪兒?”
“等等便到了。”秦既明将他抱的更緊了些。
他們最終落在了京郊的一處花田,說是花田,如今十月,花朵早就凋零,反倒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漫山遍野地長着。
一條小河劈開了花田,在剔透的月輝下緩緩流淌着。
秦既明扯開了宋霁腦後的布巾,落在他眼中的便是這番景象了。
“……”宋霁半晌說不出話來,轉過頭看了看微微笑着的秦既明,“既明?”
秦既明掀了衣袍席地而坐,那身為了進宮定做的華貴衣袍還沒來得及換下,便沾上了一地的塵土,但他倒是不怎麽在意,随手扯了一只狗尾巴草,摸了摸它首端的絨毛。
宋霁坐在他身邊,看着他揪了一根又一根狗尾巴草。
“別揪了。”宋霁看不過眼,抓住了他的手,“你要問我什麽?”
“師父,我不是來審犯人的。”秦既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宋霁掙開了他的手,皺着眉想怎麽回答,卻冷不丁覺得眉間發癢,伸手一摸,竟是一株狗尾巴草。
秦既明又拿了一根,在他頸邊撓啊撓,宋霁是個怕癢的,皺着的眉便解開了,臉上帶了笑,伸着手去擋他,一來二去的便被秦既明按在了地。
宋霁踢他一腳,“起開,像什麽樣子!”
秦既明笑着低下身子,在他的耳邊落下一吻,低低喚着,“師父,師父,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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