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癔症

人什麽時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善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她睜着眼睛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意識一時模糊,一時清醒;眼前的景象一會兒是小時候的閨閣,蜻艇腿卷草紋香幾上的白玉雙耳三足香爐中冒着丹桂的清甜,穿青枝纏花紋襖的媽媽站在床頭斥罵小小的還一團孩氣的丫頭;一會兒又是自己寝室雍容華貴又暮氣沉沉的擺設,苦澀的須彌香直沖天靈,玉琵玉琶兩個丫頭的面容隐在模糊的簾攏之後,眼底唇角全是愁苦。

時間如同水波一般帶着她晃悠悠的飄蕩着。

她躺着,安靜地等着,不斷轟鳴的耳朵裏漸漸能聽見聲音了。像遮得嚴嚴實實的布帛忽然抽了線,于是終于有空隙讓聲音能夠擠進來。

那是她乳母的聲音。

柔美的女音因為驀地拔高而顯得有些尖利,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地傳進徐善然的耳朵裏。

“我不過離了一瞬你們竟這般不經心,顯見是打量着四太太性好不計較,卻不想想耽擱了姑娘豈是你們吃罪得起的!”

“一屋子的人還有沒有一個喘氣的不幹吃飯會說話的!姑娘到底怎麽了?”

蒙了層五色紗的窗格在陽光下轉着細微的光芒,院中影影綽綽有人影晃過。

徐善然慢慢看清楚了屋內的陳設。

像是收攏在記憶裏的東西一一跳了出來。

紫檀木座的山水畫屏,斜插着冬梅的龍泉大瓶,挂着老叟訪南山圖并一張琴的雪似牆壁,依次擺放着案頭清玩的大書桌……徐善然又費力地将自己的目光轉到了屋內的人身上。

一個梳圓髻的媽媽站在床邊沖她笑着說些什麽,唇角雖然高高揚起,臉上卻又有揮之不去的驚慌,四個丫頭都呆在角落,低垂腦袋不敢出聲,整個身子都像僵住了一樣沒有動彈。

李媽媽,竹實,棠心,綠鹦,紅鹉。

在她出閣之前陸陸續續都走了。有做錯了事被攆的,也有大了老了被家人接走婚嫁供養的。

現在想想,她們沒有跟她到林府,真是一件值得多多燒香的好事情。

她怎麽會夢到小時候呢。

是病糊塗了吧。

徐善然這樣想,然後又想:

是菩薩的慈悲嗎?讓她在下地府之前再看看生自己養自己的地方?

可是再熟悉的景致,沒有了熟悉的人,也不過徒添傷懷,不如不見。

她輕輕地阖一下眼,再張開的時候,那鮮妍明媚的閨閣就如同薄紗一樣被輕輕抽走,再映入眼底的,依舊是再熟悉不過的雙螭團壽字羅漢床和窗戶外那株連葉片都被她數了個遍的梧桐樹。

鮮亮厚重的錦被像一層沉重的铠甲壓在她身上,被下的肢體沒有一處不泛着酸和疼,鼻端嗅着的須彌香忽然濃重起來,嗅着嗅着,思緒便仿佛被牽引着将她出嫁後的人生又一一回味了個遍。

驚慌的、苦澀的、冰冷的……也曾經有過一些婉約甜蜜的日子,但最終都和着那些痛苦,加倍地變成滾燙的怒火和憎恨,擱在胸腔之內,片刻不熄,燒心燒肺的燥熱。

這一日的天氣尚算不錯,榻邊的窗格被推開,晨風剛好将幾朵梧桐花吹進窗戶,落到被面之上。

徐善然盯着窗外的梧桐樹看,高高大大的樹木幾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天空,偶有的幾隙陽光,也如同被施舍般地落到地面。

她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極為看不慣這棵高大的喬木。

習慣了北地開闊的她在剛剛嫁到江南的時候總有這樣那樣的不習慣,不習慣江南的天氣,不習慣江南的飲食,不習慣江南的服飾,也不習慣從姑娘到媳婦的轉變。

京師一等國公府的嫡女,便是宮裏頭的那些娘娘也未必有的出生,嫁到誰的家裏頭都不算高攀,何況雖為世家,但家中大人卻只領了一個三品職銜的延平林?

所有人都說她低嫁了。

唯獨她自己覺得還好。

縱然門第稍低一些,難得的是傳承日久,規矩俨然,族中不止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古訓,更兼夫婿十分能幹,她嫁過去那一年,也正好是夫君金殿傳胪的那一年。

本身有家世、有嫁妝,夫婿能幹,夫家也規矩守禮,更沒有妾室庶子的鬧心,怎麽看她都應該如同在國公府一般,繼續着自己金尊玉貴的生活。

大抵也有過這樣的一段日子吧。

她和林世宣的感情并不糟糕,最濃情蜜意的時候,她也在床笫間咬着對方的耳朵撒嬌賣癡地說等自己成了這個家的老封君,便要将所有擋着光線的樹木都給砍掉,當先的自然是那棵種在主院,将小半個院子都密密遮蓋的據說都有三百來年的梧桐樹。

不過一棵樹而已。

林世宣揉着她,唇角眼底永遠是那種耐心又細致的微笑。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然後又是被翻紅浪,一覺天明。

睜眼盯久了窗外,眼前又是一片花白。

徐善然倦怠地合起眼睛,靜靜躺在榻上,沒過片刻,就感覺有人到了左近,細碎的窸窣聲随之在耳邊響起,是玉琵和玉琶細聲的對話:

“老夫人呢?”

“還在睡着。”

兩句話落,房間又恢複了安靜。

徐善然感覺到蓋在身上的被角被掖了掖,又有各種細碎的聲音,間或還含着某些古怪的響聲,像是氣死風燈上破了個口子,又恰好有風吹過……她睜了睜眼,眼皮卻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只裂開了一條縫隙夠她看見窗前的那片深綠,就再次合上,帶她重新陷入黑暗。

耳中的人聲倒還算清楚。

玉琵穩重的聲音裏多了一絲急切:“我說你這個小蹄子,你好端端的抹什麽眼睛,是誰給你氣受了你好在老夫人面前做這副模樣!”

跟着是玉琶還帶着哽咽的嗓音:“多少年姐妹了你這樣說我?我只為老夫人……”

“為了老夫人,便更不該這副模樣!”

“我只是忍不住——”

話到這裏一轉,又有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老爺過來給老夫人請安了。”

房間內靜了片刻,跟着玉琵的聲音響起來:“老夫人還在休息,請老爺回吧。”

阖着眼睛的徐善然費力地牽動了一下唇角,嘴角似扭出了一個弧度,又平複下去。

年輕的時候說成了老封君,就要将院子裏擋陽光的大樹全部砍去,但等她真當了老封君,她看着院中的這棵大樹,卻越看越覺得可愛。

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如同眼前的這棵大樹一樣,将自己的根須深深紮在林府之中,掌控着遮蔽着林府的一切人事。

院中的丫頭到底沒有擋住一心盡孝的兒子。

徐善然聽見對方進來,跪在床頭抹淚自責,句句不離願意折壽換她安康的表白,唬得一屋子的下人勸着架着,吵吵嚷嚷好一陣後,徐善然的耳邊才恢複清淨。

這時候又是玉琶呸了一聲,快言快語說:“我看老爺要是真有一分孝心,就不該每次來都要哭天搶地指天立誓一番,外頭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我們家的老夫人已經過身了呢!”

玉琵怒道:“還不閉嘴,合着事情你做就行,別人做就不行?”

“那哪一樣……”玉琶回了一聲,聲音到底歇下去,房間內便再沒有了交談聲。

是不一樣的。徐善然心想。

她身邊的這幾個丫頭,身契收着,打小調教着,一日日放在眼前看着,從垂髫稚童看到如花似玉,哪一個不比那個對她又畏又恨的庶子貼心貼肺?她們流的眼淚,她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為了她;而那個庶子呢,她也相信是真情實意。

真情實意的喜極而泣。

多高興啊。

壓在上頭的嫡母要死了,磋磨親娘藥死親娘的嫡母要死了,掌控着他成長乃至婚姻的嫡母要死了,一手推他上官位又抓住他沒法放下手中權柄的心理而日日受着尊崇供奉的嫡母終于要死了。

熬着、熬着、總算熬到了這老妖婆先走一步,世上哪還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呢?

“姑娘?姑娘?姑娘回答媽媽一聲好不好?”

“姑娘是不是在跟媽媽做游戲?姑娘該起身了,姑娘想吃什麽想穿什麽,且說一聲可好?”

“姑娘,太太馬上就……”

過去的聲音在回憶的間隙裏又遙遙地傳來。

徐善然努力想要辨認清楚,卻有另一種摸不清的力量将她禁锢在回憶裏。

大概真沒有多少時間了,回憶繞着回憶,攪得她都有些不安生。

在她的記憶裏,她和林世宣甚少争吵,便有幾句拌嘴,也沒有将氣過了夜的。

翩翩貴公子,皎皎世無雙。

那些說她低嫁了的女人後來聽聞林世宣的風儀後,不知有多羨慕她又将手中的帕子揉碎了多少。

再加上林世宣只有她一個妻子——至于那些通房歌妓,不是沒名沒分就是不在眼前杵着,她也犯不着生那個閑氣——她真算是一顆心都撲在了對方的身上。

所以最後。

最後,在知道林世宣一碗一碗的藥想要藥死她的時候,她才真正覺得天塌地陷了一般。

外祖絕嗣,滿門凋零。

娘家獲罪新帝,男丁也多是流放千裏。

但國公府的女眷還留在京中,嫁出去的姑娘也并不跟着獲罪。

那一段時間裏,徐善然将出生二十多年裏都沒有嘗過的苦頭嘗了個遍,憂慮親人,憂慮自己,僅僅幾天,就瘦得尖了下颌。

是林世宣執着她的手說世有三不去,她永遠是他的原配嫡妻。

其實這個時候,不管林世宣是要将她送進家廟還是一紙休書,她哪怕苦恨對方無情無義,也只無言以對。

婚姻結二姓之好,出嫁女因娘家而煊耀,難免也因娘家而飄零。

她能夠理解林世宣。

他剛剛從京師外放,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又要扶起延平林,不可能得罪新帝。

家廟或者休書,她都接受。

但林世宣在她面前喁喁情語,一轉眼卻将害命的藥并食物遞到她手中。

當時她已經喝了有月餘了,漸漸的便在床上不大起得來。林世宣每每來看她的時候總要溫言軟語撫慰一番,她也拼命想要提起精神,她還有親人,還有孩子,還有丈夫……直到她當時的貼身大丫頭跪在腳踏前,單薄的身子委頓在地,顫栗哭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說了很多,徐善然一個字都不相信。

林世宣為什麽要殺了她?

她沒有了娘家撐腰,不管是進家廟還是休書,她都沒有辦法反抗。

而他們夫妻數載,朝夕相處情投意合,膝下還有一個剛滿五歲的佳兒——便是一只貓,一條狗,養了那麽多年,丢了傷了也要心疼一陣,何況是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子?

林世宣胸膛裏的心是黑的,冷的,還是空空如也的,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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