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布施
聽見雲氏的話,徐善然唇角微揚,臉上綻出笑來,卻并不立刻上前,而是依着規矩先後向母親并舅母問好之後,才坐到雲氏跟前。
雲氏擡手将自己跟前的女孩攬進懷中,細細觀察着,又輕輕摩挲對方的腦袋:“好孩子,病好了就好,你這一病過去,看上去竟仿佛長了好幾歲。”說着左右看看覺得徐善然頭上只紮了兩個花苞,綴上金色的小鈴铛并銀色的丁香,可愛固然可愛,卻難免顯得素淨了點,不由拔下鬏髻上的兩顆東珠,分別別入徐善然的發間,這才笑道:
“這樣更漂亮了,沒事來你娘這兒翻翻匣子,她就你一個閨女,怎的連首飾都舍不得給你多戴戴?”
何氏不由笑道:“大嫂慣會埋汰我,我就這一個女兒,東西不給她還能給誰?”說着招了徐善然過來,不知是不是因為雲氏的話,她左右看看也覺得女兒穿着打扮素淨了些,不由去找徐善然身旁的丫頭,一眼沒看見,眉頭就皺了起來。
徐善然這時笑道:“是我懶得戴太多東西,總覺得重了些。因為我這點懶惰,倒叫舅母每次來都要被我偏走幾件首飾,現在還好,再多幾次以後,舅母肯定每次見到我都要心裏埋汰這潑皮破落戶又來了。”
一句話落,屋子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尤其雲氏與何氏,都笑得有點掌不住了。何氏哎呦着說:“這孩子也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話,最近真是嘴皮子一翻,一串一串的就出來了。”
雲氏也笑得不行:“我的姑奶奶,我倒也想有這麽個能說會道的掌上明珠,可惜家裏的混小子一個個見天的見不着,好不容易見着了要不就是猴得沒邊,要不就是悶得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話來,實在愁煞人了!”
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和母親感情再好,徐善然也不是特別習慣被人攬進懷裏抱着。
她正好乘勢從母親懷抱中脫出來,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又招丫頭拿了兩個五蝠捧壽白瓷碟子來,自己則取出帕子來,用手帕包着慢慢剝了兩個橘子,撕開擺好,讓丫頭遞給上首的母親和舅母,才收了帕子,讓一旁的小丫頭也給自己剝一個。
這個時候,何氏正好和雲氏說起布施的事情來。
在何氏依着主持所言治好了徐善然之後,那些曾在佛祖前許過的願望差點快成了何氏的心病,只要稍微空閑下來,就念念不忘的惦記着,深怕自己慢了一步,好不容易好起來的女兒又會出什麽問題。
對于布施一事,雲氏也是極為贊成的,還給何氏出了些主意,等兩人商談着要拿出多少銀子的時候,徐善然忽然出聲:“娘親,我們還住在山上,這麽快就開始布施嗎?”
何氏不由笑道:“傻丫頭,布施是我們對佛祖的心意,還管你住在哪兒?”
徐善然:“那娘親打算從哪裏開始布施?持續多久?由誰來統共管理?”她頓了頓,又說,“我之前聽爹爹說過些道理,仿佛是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若我們日日布施,會不會反害了某些人?”
這一串話下來,何氏竟有點被問住,一下子沒能回答上來。
一旁的雲氏聽了也想到一點之前忽略的,不由暗叫一聲不好:若是為了還願,布施一兩次還沒有什麽問題;但依着姑奶奶剛才的意思,仿佛是想長久的做下去,這哪裏成的?銀錢還罷了,主要是這件事多少有些犯忌諱,一個不好,便要被禦史臺參上一本,實在劃算不來。
再則說,若是一次還好,交給心腹下人處理也就打發了,但要長久做着,難免要主母親自督管,她這個小姑子……在家裏的時候有些被寵愛過了,雖說性情真是一等一的,但在管家上面也實在有點拿不出手來……正思忖間,房裏的簾子又被打起來,桂媽媽帶着薰好的倒挂鳥走了進來,剛走進就覺氣氛有些沉悶,不由忙給自家太太并雲氏上了一杯茶,又親自把熏香給了雲氏,笑道:“舅太太今天來得正巧,這鳥兒日日熏着也薰得差不多了,今天正好叫舅太太品鑒一下,看我家太太最近得到的香味道可好。”
雲氏笑道:“看來這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說着将手中的香朝着那鳥引了一引,就見本來安安靜靜站在桌子上的綠鳥兒忽一展翅,繞梁而飛,頓時香生滿室。
雲氏微微阖目,嗅了一嗅,睜眼贊道:“仿佛有些龍樓香的味道,又不那麽濃郁,十分的清爽自然,是加了些草木香進入調和嗎?”
“是新品,我也滿用着,大嫂覺得好待會就包一包回去,沒事閑玩着。”何氏忙道。
雲氏笑着點點頭,話題就又回到了布施上面。
進來的桂媽媽一聽,見不是起了什麽龌蹉,便安安生生站在角落,只添茶倒水,聽主人敘話不提。
問題既然點出來了,事情再要讨論,就免不了對着前路上的石頭苦惱,徐善然并不着急,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着,只等兩個人都有些讨論不下去的時候,才說:“佛祖跟前的布施自然不少,平日裏的大戶人家的施粥我們也是時時跟的。”
這話其實還稍嫌謙虛了些,國公之上只能封王,一個朝代裏頭能被封為異性王的,哪怕包含了死後追封,都是屈指可數。平日裏,佛祖跟前的布施不說,那些施粥濟災,其實都多由朝廷下旨,繼而勳貴并大臣牽頭舉辦,其中勳貴之中,便是國公侯爵府牽頭。
這話說的正是現下的情況,何氏雲氏都微微點頭。
徐善然又說:“再接下去還能做的,也無非借些名目在傭戶中減些租子,往善堂發些衣食。但租子減一年減三年就好,只是一次的功夫;善堂也不可能日日發着衣物與糧食,這些都不算長久,母親如果想長期做些事情,須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又有個行得通的法子。”
這話有些超出一個七歲孩子會說的了。雲氏不禁問:“那善姐兒有什麽想法?”
“母親昨兒不是有些頭暈?想用和真堂的丸子壓壓,包裏卻沒有帶着,到底想着山路不易走便罷了,依女兒說,再有這事,不如發給那些外頭的人做,跑腿銀子并封賞厚些就是了。”
“這……”何氏有些遲疑,覺得這并不能算布施。
倒是雲氏,心裏一盤算,頗覺可行:“只怕做不大。”
“太大了禦史臺又有得忙了。”徐善然笑道。
雲氏又說:“到底招眼了些。”
“他們倒覺得這才是國公府應該做的。”徐善然說。
雲氏不由笑起來,一時都忘了面前的女孩只有七歲:“怎地保證确實能布施到需要幫助的人?”
“鳏寡孤獨廢疾者,優先擇之。”
“浮上幾許?”
“市價銀子浮上三成便夠了。”
“有些少吧?”何氏不由說。
這回不用徐善然開口,雲氏就笑道:“姑奶奶,這是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了。”頓了下,她又不禁道,“善姐兒怎的知曉這麽多?”
這句話在前兩天間,何氏已經問過一次了,徐善然就和上一次一樣,目光直視雲氏,坦然說:“醒來就懂了,許是昏睡時間菩薩教的。”
聽見這話,雲氏不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這是因禍得福了!”
何氏苦道:“哎,我也不求什麽福氣,只希望別再出現這次的事了,這冤家真是連我的命都要拿去了。”
雲氏少不得連聲安慰幾句,又說:“事情便這樣定下,姑奶奶還要找個妥當人處理才好。”
何氏微微點頭,正想和桂媽媽商量下,不妨聽徐善然說:“依我看,不如先就用哥哥并綠鹦和歡喜統共了解,先拿出個章程來?”
何氏與雲氏俱是一愣,何氏問:“什麽哥哥?”
徐善然是:“是成林哥哥,今兒成林哥哥依爹爹的命過來看看母親并我,還從魏真人那裏請了枝梅花回來,說是一路上都沒有撤過手,女兒有些感動。”
徐佩東認了義子之後沒有立時當作一件事了結,曾經也是親自帶了任成林一段時間,只是徐佩東是個典型的文人,任成林要好不好,實在不是一個讀書料子,因而徐佩東在後來才慢慢撩開手。
何氏這才有了些恍然地“哦”一聲,說:“是成林啊,他過來了,那待會讓他進來說說話吧。”
雲氏在一旁端茶喝了一口。國公府的家事她到底不好插口,但一席話聽下來也不由覺得自家姑奶奶實在是個腼腆性子,好在親家家裏規矩,沒那麽多糟心事要處理。
何況再一說,這母親弱了,女兒強些也是常理……她細細一思量,便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說話間,自有丫頭出去,領了任成林進來。
任成林雖說跟過徐佩東一段時間,但确實絕少步及內院,要說見到何氏,除了最初認義父的時候之外,就是跟着義父的時候偶然簡單義母幾面,平時別說說話了,就是認認真真的拜見都少。
這一回被丫頭領着進了室內,他不由鼻尖有點冒汗,動作微微僵硬的拜下,又對一旁的雲氏同樣行了晚輩禮。
何氏讓桂媽媽扶起任成林,執着對方的手上下看了看,先微微笑着說了句“好孩子”,又皺起眉頭:“怎的衣服短了這麽些?”
任成林窘迫得說不出話來。
徐善然在一旁笑道:“娘親你不知道,哥哥一路上趕着路,那路全是坑坑窪窪泥濘滿地的,自不去穿好衣裳了,反正又沒人看着。”
何氏就笑着松了手:“一件衣衫而已,髒了壞了再做就是,值當什麽呢,孩子也別太拘束了,回頭我就讓人給你裁兩身衣裳送去。”
任成林微紅着臉說:“謝謝義母。”
雲氏這時也笑道:“好孩子,今兒我那兩個潑猴都沒來,等什麽時候我帶他們去了你們府,或者你跟善姐兒來了我們府上,就讓你們好好見見,大家一起玩才是有趣。”
任成林連忙應是。
這時候,只有徐善然臉上的笑意微微滞了一下,但轉眼又恢複自然。
在剛才進來見到雲氏的那一剎,她腦海裏第一刻浮現的并不是雲氏如何或者雲氏待她如何,而是雲氏的一對雙胞胎兒子。
這是雲氏除已經授爵當官的長子之外唯二的孩子,今年只有十一二歲,一個性格沉默在讀書上很有天賦,一個開朗活潑小小的年紀就會舞刀弄劍,侯府上下都對他們十分精心,雲氏也是日日被氣着又日日疼他們疼得不行。
但她記得,再過兩三個月,這兩個孩子一個失足落水,撈了許多天,到最後也沒能從河裏撈上來;另一個跑出去騎馬卻摔下馬背,被拖着跑了十來裏的路,最後連面目都看不清了。
自此之後,就像詛咒一樣,母親娘家裏的人就一個一個的死去,或者意外,或者病痛,還有在沙場上為國捐軀的。
記憶中的沐陽侯府,她年年過去,府裏年年挂白幡,再鮮妍的花草擺設放在那裏,也像被陰沉沉的氣氛給籠罩成了殘花衰草,說不出的壓抑哀頹。
說完了布施的事情,雲氏和何氏還有一些體己話要說。
徐善然看着有些不自在的任成林,便帶着對方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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