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讀書

徐善然帶着綠鹦從書閣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掌燈時分。

她對着傍晚有點涼的空氣深吸了一口氣,讓因為看久了書而有點渾噩的腦袋在涼爽的氣息中清醒一些。

旁邊的綠鹦去拿徐善然的披風,又看着天色說:“姑娘,太太院子裏只怕快擺飯了,我們得快點回去。”

徐善然點點頭,往自己的院中走去,不想沒走幾步就迎面碰上了紅鹉。

一路快步跑過來的紅鹉緊趕慢趕,總算趕着見到了姑娘,她停下腳步稍微喘勻了氣,便說:“姑娘,下午老爺來院子中看了,問姑娘去哪兒,奴婢們告訴老爺姑娘在書閣裏,後來老爺不知是不是來了,剛剛又回去一趟,進了姑娘的屋子裏看看,走的時候……看上去不像不高興,但好像也不像高興。”

幾句話就将下午發生的事情都說了。

徐善然雖撞見紅鹉,卻沒有因為紅鹉的彙報而停步,照舊帶着兩個丫頭向前走去,聽完了之後也僅僅說上句“知道了”,因着身邊的丫頭多了一個,就打發綠鹦先将她從書閣裏帶出來的書帶回院子裏歸置好,自己則帶着紅鹉直接朝父母的院中走去。

紅鹉聽見徐善然的安排,心裏微微松了一口氣,沒忍住瞟了綠鹦離去的背影一眼,再回頭的時候,只覺得連手上的燈籠看上去都不止亮堂了一點點。

沒有了中途回房換衣的耽擱,徐善然到達四方院的時間反而比徐丹青和徐丹瑜都早些。

小廚房在晚膳最後的準備,幾個丫頭在正廳忙碌着,她走到後邊,看見何氏正坐在炕上,一邊和桂媽媽閑話,一邊穿針引線的繡着花樣,她先上前問了母親好,就見父親從旁邊的套間中走出來,叫了她一聲:

“善姐兒?”

“父親?”

“進來一下。”

“是。”

後邊的何氏正想和女兒說話呢,見女兒半路被丈夫給截了胡,不由愕道:“怎地突然叫善姐兒過去說話?”

桂媽媽也有點奇怪,不過親親父女說些話也是尋常,因笑道:“許是臨時想到了什麽事情吧,大概一會就好了,太太,光線會不會太暗?我再點根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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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也差不多了,再過一會他們都要過來了……”

後邊再有的話徐善然就沒有聽見了,這個時候,她已經和徐佩東走進了套間裏。

這個套間和她院子裏改過的耳房差不多,俱都是放置着書架與書桌的小書房模樣。

只徐佩東素來是個風雅人士,那些案頭清供可謂無一不精,紫檀小山筆床,白玉葫蘆水注,俱是尋常。便是書架上,除了紙質線裝書之外,也還多放有竹簡等仿古籍的書冊。

走進套間後,徐佩東坐在了書桌前,徐善然也在旁邊找張椅子坐下。

徐佩東清咳了一聲,目光朝桌上攤開的有自己批注的歷代史記瞟上一眼,又瞅了瞅被遮掉一半的經義,自覺準備得差不多了,再轉眼看向女兒,剛想要開口說話,但對上女兒稍嫌平靜的小臉,不知怎的,忽而就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父親?”最後還是徐善然先行開口。

徐佩東醒過神來,搜索枯腸,半天才得了一句:“我聽說你最近在學管家?”

“是的。”

“為什麽?”徐佩東其實很不可思議。

“多學學東西總是好的。”徐善然四平八穩地回答。

那也該學正事啊!徐佩東在心裏暗暗回了一句,不過念頭一轉,他又想自己女兒好像也真的在學正事,那些書可是等閑的人都不愛去看的……這麽一想,那些教訓的話就不好說出口了,徐佩東最後只能說:“你還小呢,以後要學的話時間多的是,現在正該好好玩玩才對,你這個時候不玩,以後就再也找不回這樣的純粹的感覺了。”

其實他總覺得太早地管這管那對孩子一點都不好,太容易将心性給磨偏了。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錯。

兩世為人的徐善然怎麽不明白?只是徐善然雖然明白,徐佩東卻不懂得自己的女兒早已經歷過這一個時間段,又再經歷過很多時間段,在許久許久之前,就找不回這樣的感覺了。

徐善然的心早就被太多的事情磨的和石一樣冷硬了。

她說:“父親說得不錯,但女兒以為,一件事好不好,也只有去了解了,去經歷了,才能真正明白。”

咦,這話說得很對啊!

不就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嗎?雖言不上佳,可道理通行啊!

徐佩東忍不住贊同了一下,但又想:說歸說,要真的懂得這個道理……可都說得這麽明白了,好像也不像是不懂得這個道理?

“你為什麽非要去管家?”徐佩東忍不住問。

他不是不知道大家族裏的媳婦愛争管家權的原因,無非四個字,權勢、利益罷了。

但是他女兒一個七歲的小丫頭,要什麽利益?管些車馬禮單抄錄這種的邊角事情又能有什麽利益?至于權勢就更是說笑了,不提也罷。整體說來真是吃力不讨好。在剛聽見消息前他以為自己女兒被教壞了,但現在看來女兒也不是不懂——那為什麽清清靜靜尊尊貴貴的姑娘不去做,非要弄這些沒多少必要的事情?

“因為女兒覺得這些事情對女兒有意義。”徐善然答。她當然能再說出一串似是而非的歪理,但對于已經看見她在看什麽書,十分講道理的徐佩東而言,只這一句話,效果就足夠了。

果然徐佩東一下子就被噎住。

徐善然等了一會,聽見外頭傳來徐丹青徐丹瑜請安的聲音,又見徐佩東始終沒有說話,便起身告辭,轉出了這個小套間。

剛剛才過來,正請了安和何氏說說笑笑的徐丹青本以為徐善然還沒過來,結果猛一瞅見徐善然從旁邊的房間裏出來,不由一愣,沒過一會,再看徐佩東也皺着眉頭走了出來,神色又更有些變化了。

徐善然不理神色幾次改變的徐丹青,徑自走到何氏身旁,靠着何氏的胳膊,指着剛才何氏繡的那塊帕子小聲說話。

徐丹青眼珠一轉,湊到徐佩東身旁,又高高興興地說起話來。

徐佩東正想着小女兒的事情,沒太在意大女兒說什麽,一邊“嗯嗯啊啊”地回應着,一邊坐上了炕,不過一會就要瞟一下小女兒。

不說眼觀六路的桂媽媽,就是和徐善然說着話的何氏也因為感覺到徐佩東的眼神而有點不自在。

但徐善然只做不知。

她挽着母親的手,用說話來轉移母親的注意力:“娘,你這張帕子看上去和往常的有點不一樣。”

畫畫是在山上才第一次動手的,但針線卻是何氏從小繡到大的東西,何氏在這上頭很有些信心,聽見徐善然的話就笑道:“那你說哪裏不一樣?”

徐善然當然知道哪裏不一樣。但她眨了眨眼,故意在那帕子上看了許久,才說:“我看山和水有距離呢!水上的葉子又不大一樣。”

何氏一聽就喜道:“哎呀,那就對了!”

桂媽媽湊趣:“太太,這話奴婢早前就說過了,您偏不信,非要等到姑娘過來再說一遍,才覺得事情真了!”

何氏說:“這哪一樣,我事前就跟你說過了,可沒跟善姐兒說。”

這一邊大小女人說得熱鬧,那一邊徐佩東不由越發的感覺說不出的郁悶。

尤其在見到徐善然仔細地看着何氏的帕子之後,他更是忽然就想起來了——剛才在套間裏的時候,自己女兒對自己精心布置的書桌,可是連一個眼尾都沒有飄過去過。

這麽一想,頓時更覺心裏如壓了塊石頭一般,說不出的喘不上氣來,再聽旁邊大女兒一直叫着“爹爹、爹爹”,不由有點不耐煩:“什麽呢,有事情待會再說。”

徐丹青沒想到自己說了半天就得到這一句話,頓時有點呆住,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眶都微微紅了。

在她旁邊,始終沉默的徐丹瑜擡頭看了面前的衆人一眼,又低下頭去,只當做自己不存在。

另一頭,說完了話的徐佩東根本沒把話往心裏去,只繼續想着:不就是一張繡花帕子嗎?有什麽好看得那麽專注的?

想着想着,還是忍不住看向徐善然視線停留的地方,沒想到這一看,徐佩東又“咦”了一聲。

“老爺?”這一聲太過突兀,何氏當然不能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何況她和徐佩東又沒有矛盾,自然很快就轉頭關心徐佩東了。

徐佩東伸手将何氏繡的帕子拿到手裏,細細看過一番之後:“這和夫人之前繡給我的大不一樣啊……”

“也就這一幅,”何氏忙笑道,“是上次我畫了畫之後,閑着沒事本想照着圖繡出一幅,沒想到這小丫頭知道了,非跑過來和我說上次那幅圖畫面虛得很,畫畫也就罷了,繡起來肯定不好看,不如繡她那院子裏的假山和水……”

徐佩東細細摩挲着山的嶙峋、水的波紋,還有兩者之間的暗影,嘆道:“夫人有大才!”

說着見那帕子不過差個最後幾針,再想這繡的圖案是女兒院子的風景,保不定帕子是要給女兒的,見獵心喜之下索性只做不知,撤了棚子就往自己的袖中塞去,也不還給何氏了。

何氏一見都有點傻了,忙道:“針,針還插在上面呢!”

“沒事沒事。”徐佩東微微一窘,随手取了針又再把帕子收起來。

說話間,他一時又想和何氏探讨這繡技與畫意的結合,一時又想找徐善然繼續說之前的事情。

左右為難一番,還是想起了和何氏之間的對話大可在床笫間慢慢說,才選了徐善然說話,這一次,他吸取教訓,直接開口:“善姐兒最近在看書吧?”

“是。”徐善然回答。

“讀什麽書?”徐佩東再問,得了明确回答的他精神一振,想着自己果然就應該這麽問。

“看了眼經義,主要翻些正史和別史。”徐善然說。

和他想的一模一樣啊!徐佩東很高興:“明天帶書來,我看看你都看到了什麽。”

沒想到這話一出,何氏臉上就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有了之前的畫再有了這次的繡,徐佩東對于何氏在不知不覺間關注了許多,一見何氏面露難色,他就問:“夫人怎麽了?”

“并無什麽……”何氏說,“不過明日我要和善姐兒回娘家一趟,已經禀了母親了……之前也跟老爺說過了。”

徐佩東這才想起還有這一節,興高采烈之際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他不高興說:“讀書怎麽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何氏正要說話,徐善然卻先插口:“正是去找表哥讀書的。”

徐佩東倒知道自己夫人的娘家有一個很會讀書的孩子,只比徐善然大上兩三歲,叫做何鳴的,他更不高興了:“找他教你?”

“不,”徐善然說,“和他比比,看誰更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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