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躲貓貓

……為什麽就算換了個世界和身體,我面對這種環境依舊覺得頗有壓力呢,難道真的是因為太久不讀書的緣故嗎?

邵勁很認真地調侃了自己一下,倒沒真花時間在苦惱自己不愛讀書上面,只繼續以專業地目光看了看樓中的格局,這個書樓的陳設就和他前世的那些圖書館的差不了多少,也是一具一具的書架以差不多相等的間隔分列着,但相較前世那些公衆的圖書館會在書架中間或者靠牆位置擺上一溜書桌和椅子的行為,這裏這方面的擺設顯然精致得多了,不拘是那用來遮光的漂亮簾子,還是一看就是好木頭做的寬大書桌,或者書桌上精致的文房四寶以及旁邊那——連個燒火盛水的大缸都要描金繪銀嗎,邵勁在心裏頭嘀咕了一下,腳下也沒停,繞到書架後頭觀察片刻,感覺憑借這裏一個架子的圖書量,要在這裏躲躲也還湊合,何況但凡是找人搜索總有些盲點,比如說一個地方有原主人在,那麽家丁來搜索的時候很可能草草了解,或者幹脆只問一聲裏頭有沒有人——不過現在考慮這個還太早,誰知道搜到這邊的時候這個小姐還在不在呢?

腦海裏一邊轉着各種念頭,邵勁已經看完第一層的陳設,飛快評估出幾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又趁着那小厮還沒轉回來的時候腳步靜悄地往二樓跑去。

走過拐彎處将要上二層的時候,邵勁在樓梯的一角迅速冒一下頭将視線所及的地方一掃而過,跟着縮回去回想剛才自己看到的情況:窗戶開得更多,光線更明亮,除此之外和第一層沒有太多的區別,對着窗戶的書桌前沒有人的影子,擺放得整齊的筆墨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那丫頭口中的小姐應該不在這一層。

但出于謹慎,邵勁還是小心的冒出頭來,一個一個書架摸過去,等都摸過一遍确認了這裏真沒有人之後,才再往三樓走去。

徐善然還是坐在原來那靠窗的竹制書桌前。

她的目光停留在面前攤開的游記上,思緒卻一直漂移在別處。

上一世二皇子稱帝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奪丹書毀鐵卷,将徐家合家流放。

官面上的文章無非是貪腐、擅權、驕橫狂妄、其心不軌,違逾禮制……可是在販夫走卒都能穿绮羅帶金飾的時候,說違逾禮制簡直是個笑話。至于驕橫狂妄和其心不軌,這種言官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說出來的東西竟占有所有罪狀的三分之一。

無非是徐家惡了新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罷了。

可是到底是怎麽樣的“惡”,讓這個新上任的皇帝連面子都不要了,急哄哄的就要對徐家下手?

不是因為奪嫡。

徐家已經做到了國公的位置,再參與奪嫡,還能真封出一個異姓親王來?就她所知,徐家在朝政上從來沒有偏向過哪個皇子,一向只忠于當朝聖上。

所以什麽樣的“惡”,能叫新帝在自身還沒有坐穩皇位的當下,就不顧朝堂上的壓力,匆匆地拔起了一個世襲罔替的公爵位?

後來的許多年裏,她也調查過,也探尋過,可是時間越久,越探尋,徐家的罪證就越足,好像在那些時間裏,她從小生活到大的家裏的錦繡堆被一層一層揭開了,終于露出掩藏在底下的破敗與髒污,就連那唯一留在京中的庶兄,也要上表說“臣父兄之罪,罪在不赦……”

結果罪在不赦的家族裏的唯一留下的子弟,還當着官,上着朝,在京中乘轎騎馬,呼奴喚婢,好不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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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這樣的威風也不過十年之間。

在林世宣剛剛倒下的時候,她這位對新帝有恩曾經救過新帝的庶兄,也犯了和自己父兄一模一樣的罪狀,果然臣之罪,罪在不赦。

所以下诏獄例數罪狀,最後秋後處決,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那些未來或者過去,徐善然搜尋了許久,可還是有太多想不明白的東西了。

手裏握有的東西太少,就算已知的結果也似乎被一團團迷霧籠罩着。

只有去了解,抓住任何機會了解二皇子這個人,也了解二皇子身邊的人。

她閉了一下眼睛,腦海中流過一個一個的名字,可是其中的絕大多數她都不可能去接觸……可還有一個。

她突地睜開眼睛,眸中光彩熠熠生輝。

就像上天也在幫她一樣,現在正有一個機會突而降臨了!

二皇子的親家與懷恩伯私下接觸過。

邵勁是懷恩伯的庶子。

邵勁在十年之後,親手殺了懷恩伯一整家子。

——一個非常非常有用的,能接觸到懷恩伯家很多事情的棋子!

背後似乎傳來了輕微的響動。

躲在下面的人終于上來了?徐善然在心裏微微一笑,但并沒有轉頭,相反,她不再去思考那些暫時除了困擾自己之外沒有任何用處的疑點,而是将目光集中在面前的書冊上,看着看着,注意力漸漸真的被書中那瑰麗的山河與熱鬧的城市給牽走了。

有一個小女孩坐在書桌旁邊。

這是邵勁自樓梯口處驚鴻一瞥之後的第一個印象。

人果然在三樓。

他屏住呼吸,回憶着那小女孩坐着的朝向,稍微調整自己的位置,調整到對方不那麽容易注意到的角度之後,沒有任何猶豫,驀地朝上蹿出,幾大步就跑過樓梯,一閃身躲到最近的書架之後,緊跟着立刻豎耳靜聽!

一個呼吸,兩個呼吸……大概十個呼吸。

沒有任何響動。

他轉了下腦袋,稍微評估左右方位,從腦袋處的書格處搬出兩本書,就自露出來的縫隙裏窺見了書桌前的人。

很小的樣子,有沒有十歲?

從側面看下巴微圓,眼睛大大的,額前還有小劉海,挺可愛的啊……怎麽有點眼熟?

邵勁茫然地回憶了一會,忽然記起來了:“……那個山道上掉了鈴铛的小姑娘!”

他以幾乎耳語的聲音自言自語了一句,頗覺驚奇:來到這個世界的好十年間他都沒有怎麽接觸過外人,沒想到僅有出來的幾次之中居然能夠兩次碰見同一個人!緣分太奇妙了!

正自想着呢,細微的腳步聲突地就從樓梯處傳來,邵勁心頭咯噔一聲,心想別是那個叫竹實的丫頭過來了,左右看看,飛快選了遠離小女孩的一處書架躲過去。

從樓梯處上來的果然是竹實。

也是恰巧,竹實接到綠鹦消息的時候正在書樓附近的院子中摘時鮮的花兒準備拿回院子裏插瓶,沒想接到了綠鹦帶來的消息,便正好帶着已經摘下來的花到書樓這裏放插瓶了。

那些被捧在手裏的花兒或黃或紅,嬌嫩的花苞将含将放,其上還帶着晶瑩的露珠,頗惹人注目。

竹實步履靜悄悄地上了樓梯,先往徐善然的地方小心地瞅了一眼,見自家姑娘正自看書,也不出聲打攪,只繼續輕手輕腳地來到書桌旁,将那些花朵插入梅瓶之中。

一直關注着外頭動靜的邵勁是準備在這個時候下樓的。

剛才上三樓是為了确切掌握這整棟樓的環境,現在既然已經看清楚了,那麽位于頂端又有人的三層對他而言并不是一個适合呆着的地方。倒是沒有人的第二層,往上跑也有地方,往下跑也有地方,可以考慮考慮。只是就在他剛準行動的時候,外頭突然傳出聲音來了!

“竹實,你去右邊倒數第二個架子幫我找一本黑皮的線裝書。”

徐善然擡起頭說。

她的四個丫頭中,除了綠鹦因在祖母屋子裏伺候的時候就管着筆墨,所以還識些字之外,其他三個都是個睜眼瞎子,最多懂寫自己的名字罷了。所以她在叫竹實找書的時候并不說書名,只說外表的模樣。

竹實脆生生的答應一聲,将那瓶子放回原來的位置,自己則往樓梯之後的書架走去了。

……要命。

邵勁暗暗呻吟一聲,在向最後一個架子跑去和向前面幾個架子跑去的選擇間搖擺了一下,還是往更多空間的前方跑去,并打算着就趁這個機會趕忙下去了。

只是這書樓裏的書架十分大,因此總共不過分了八排,第四列與第五列之間因還有個樓梯,所以間隔特別的疏闊,而在這疏闊之中又放有那看書的桌案,桌案旁還坐着個小女孩……希望那女孩還跟剛才一樣在認真看書吧!

邵勁這樣想着,耳中聽着那軟底鞋踩在地上的聲音,又時時從縫隙裏觀察着那坐在書桌前的淡紫衣衫,在他算好時間,幾步轉出書架要往樓梯那個位置跑去的時候,只覺餘光處一晃,似有什麽東西晃過——他吃驚得一下子轉過頭去,不止脖子差點因為轉得太猛而抽到,連身側的手臂也跟着揮了一下,還打到了一半硬一半軟的東西!

那硬的東西撞擊在手背處,還有低低的“砰”一聲響,正是手背撞擊書架的聲音。

而那軟的部分則在指尖,是他指尖擦過布料所帶出的感覺。

書架就不用說了,反正都一模一樣。

至于那布料,則是淡紫色的妝花紗材質,上面用銀線繪了許多圖案,在光線下時時閃閃生輝。

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布料是穿在人身上的……穿在人身上的……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邵勁在心裏大叫着,本能地想去捂很可能叫出聲來的女孩,但還好在手伸到時醒悟到自己是在男女不能随意接觸的古代,因此半途中手肘硬生生轉了個方向,用非常鎮定的表情将伸出去的手收回來,再立刻豎一只手指在唇邊,沖着被自己看見兩次還被自己碰到兩次的小女孩說:“噓,別出聲,哥哥在和人玩躲貓貓,你要是出聲叫了,哥哥我被人找到了就要糟糕了!”

徐善然:“……”

“?”邵勁瞅着那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沒有反應,心想難道古代沒有躲貓貓這個說法……?還是這小女孩被突然冒出來的自己給吓到了?

後一個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徐善然确實有點……也不是說吓到,就是一瞬之間有種失語似的說不出話來。

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被人這樣哄過了。

剛才邵勁說話的時候,叫她都覺得自己此刻不是七歲,而是五歲或者三歲了。

再者說,她本來也想過許多年後會殺了自己一家子的邵勁是個什麽樣的人,也許陰郁,也許暴躁。只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熱情?天真?

“沒事吧?”邵勁久等之下,又小聲問了問,還伸手在徐善然眼前揮了揮。這個時候他也沒有想着要趁機跑掉了。

“沒事。”徐善然終于開口,她的聲音也壓得低了些,“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是今天來的客人嗎?這裏是不叫客人上來的,底下應該有小厮守着才對的。”

思維很清楚,沒有被吓壞就好。邵勁松了一口氣。雖說他在心裏也覺得不管再怎麽樣,都不至于突然見着了個人就被吓到。但是古代貴族家的姑娘小姐好像從小就被養得嬌嬌嫩嫩的,他上次在懷恩伯府裏看見了個來做客的小姐,那小姐聽到打雷聲臉色都刷一下就白了……這麽想着,邵勁也沒忘記回答徐善然的問題,他咳了咳,稍微美化了一下自己的行為:“我進來的時候……底下的小厮正在外頭和人說話,我想着既然是捉迷藏,肯定要找一個不能被發現的地方,所以就靜悄悄進來了。”

徐善然不明白邵勁這種行為意義何在,她眉心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又仿佛天真的試探問:“那要是他們找不到你呢?”

“我就出去找他們。”邵勁随口說,但說着說着,他心頭還突地浮起了除制造動靜和躲在角落之外的第三個逃出去的辦法。

如果說讓面前的小女孩帶着他出去呢?

畢竟這個小女孩是國公府正兒八經的小主人,國公府的整個後院對她來說應該都沒有禁地,要将他一路帶出後院應該十分簡單,而只要出了後院到前院那裏——前院那邊今天迎來送往的十分忙亂,再加上被邀請的客人還都有帶自家小厮丫頭,實在不可能像後院一樣圍得水洩不通,将人一一認清管好,所以說只要他能跑到前院去,稍微換個像下人一樣的衣衫——将外套反過來穿——騙開角門或者在國公府迎賓客的時候擠出去應該都并不困難。

邵勁的心髒都被這突然冒出的好主意給誘惑得加快了跳動的頻率!

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了,就是怎麽說服——哄騙——眼前的小女孩把他帶出去?

“那你現在打算去找他們了嗎?”徐善然問。她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說話的水準都跌得有點不能看了。

邵勁又低低咳了兩聲,還頗為擔憂的看了看在那頭找書的丫頭,生怕自己話才說到一半,那丫頭就轉了回來:“其實我還和他們打了賭,如果我賭輸了……”

“賭輸了怎麽樣?”徐善然接話。

“我會被揍,被揍得很慘!”邵勁一臉認真,努力在眼底臉上寫着快來同情我吧!

“……”徐善然真的嘴裏又磕絆一下接不上話來了。

“被揍很疼的,就像你繡花的時候被繡花針紮了一千下那樣。”邵勁又補充。

被紮一千下繡花針……徐善然想着自己的計劃,嘴裏頓了又頓,終于違心地說出了一點都不符合她的智商,或許也不太符合七歲孩子的智商的話,“那……我能幫你嗎?”

小天使啊!活的,他終于見着了!!

邵勁熱淚盈眶:“謝謝!帶我出後院就好了!我們能靜悄悄地走嗎?”他說着還不忘問一句,“對了,後院有直接出府的門嗎?”

……原來是這樣。這最後的一句話終于叫徐善然明白了邵勁的想法。

直接出國公府。

再直接自京城中逃走?

愚蠢。

徐善然望着面前的少年微微笑起來:“有的。”話音才落下,她就看見那少年的面孔如被點亮了一般,眼睛裏似也落入了光。

然後她說:“不過那些直接出府的門都被人守得很緊,出入要有大伯母發的腰牌的。”

邵勁一下子蔫下去:他早應該知道的,大戶人家的後院不是都守得很緊的嗎?這一點都不奇怪啊……奇怪……他忽地怔了一下,咦,奇怪的是這小女孩怎麽知道他心裏想的東西?他剛才沒有說要直接從那門出去啊!

“跟我走吧,靜悄悄的。”但這個時候,徐善然已經沖邵勁眨了眨眼,又神秘一笑。

兩人見面到現在,終于輪到邵勁磕絆了一回:

等等,要命……我是不是看錯這小丫頭的屬性了?難道她不是天然呆而是個小腹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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