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禮物

十府街,寧王府。

寧王黃烙是當今的二子,今年三十有七,是于二十年前出宮封王,當年他剛剛封王的時候太子還在,文韬武略無一不精,上得今上眷顧,下得百官歸心,可謂板上釘釘的國之儲貳。

可幸這二十年的時間裏,不止太子因逼宮被廢幽禁,可惜這二十年的時間裏,那些弟弟們也一個個長大成人,羽翼漸豐,“王爺,那日離開宴席的衆人我們一一都查過了,仿佛都沒有嫌疑。”那日伺候在寧王身旁的太監就如那時一樣在寧王耳邊輕聲說。

這是寧王從小到大的太監大伴,身形頗為瘦削,背脊肩膀也仿佛因為一直弓着而有些微向內含,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佝偻矮小的模樣。

但寧王是非常信任自己這位大伴的。

他正看着禮部這個月交上來的單子,根本不擡頭,就屈指敲了桌面:“那就再查!從頭查!那日一定有人在裏頭!”

呂近侍躬身應是,又說:“王爺,您看會不會是湛國公府的下人……?”

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一種情況。

寧王的目光閃爍一下,掩起卷宗沉吟片刻:“不管如何,必須仔仔細細的梳理,通知候毓,那些該動的人也要動起來了。”

候毓原是錦衣衛的佥事,年前剛得了王爺的青眼,升任錦衣衛同知,正是要立功表忠心的時候。

呂近侍又應了一聲是,這才走出小書房。

寧王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卷宗上,但不會一會兒,小書房的門就叫人推開,一個溫熱的嬌軀與蛇般柔軟的雙臂纏上他的身子。

他側頭一看,玉福那張宜嗔宜喜的笑臉已撞進眼底。

寧王反扣了手中的東西,一只手攬住玉福的腰肢,問:“你怎麽過來了?我不是遣人說了最近不要見面嗎?”

他雖是這樣說着,臉上卻帶着笑意,五指也緩緩摩挲妹妹的肌膚,叫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是惱。

玉福撅了撅嘴:“你這是不願意見我了?枉費我從宮中得了些消息就巴巴地往這裏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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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一聽就笑了:“可是貴妃娘娘或父皇又跟你說了些什麽?好妹妹,權且可憐可憐我,說上那麽一聲吧!”

自小就是兄妹後來又成了枕邊之人,玉福也知道自己的這個兄長是個喜怒無常生性陰鸷的,只不過對方反正從沒對她喜怒無常,兼且雖位高權重,素日卻又慣會伏低做小地哄着她,與之一比,世間的其他男兒竟全如糞土一般,故此雖明知亂倫有悖常理,要被父皇知道了只怕自己貴為公主也不能幸免,但她也實在割舍不了,現在聽得寧王這般一說,便轉嗔為喜,與寧王耳鬓厮磨一番,才覆在對方耳邊,悄聲說:“母妃今日伺候父皇,親眼看見父皇吐出了一口血!”

寧王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這一刻他只想到前前後後五六年了,皇子龍孫中也不知道謠傳了多久聖上身體不濟,可這父皇雖将政事下分,卻又依舊高居九重掌天下事物,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瞞過他的眼睛——直到此刻,直到此刻!他才終于得到了自己父皇身體真正不好的消息!

他連着吸了好幾口氣平息下心中的激動,握着玉福的手說:“可還有別人知道?”

“這幾日都是母妃近身伺候,前幾日倒有一個宮女被臨幸過,不過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了。”玉福說。

這正側面證明了自己父皇身體已經不行了,否則何必将那宮女打死?雖說明面上的理由肯定是那宮女伺候的不經心,但結合今日的消息一看,只怕是宮女恰巧見着了聖上身體不适,而父皇又不欲這種事情洩露,這才直接将人打死!

到底越想越激動,寧王不禁撫着玉福的柔荑,說:“好妹妹,你可幫了我大忙了。”

玉福斜眼看了寧王一眼:“我早知道你是為了這個和我好的,若我沒有價值了,只怕二郎就要轉投那莺莺燕燕,嬌嬌卿卿的懷抱了吧?”

寧王軒眉一挑,笑道:“我若說一點不為這個,妹妹肯定不相信;但要說全為這個——妹妹是覺得這世上比你漂亮的女人非常多喽?”

古來的道理便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玉福公主向來是自信自己容貌的,這話一聽,簡直心花怒放,嘴上還嗔道:“到底年歲大了不比那些鮮妍的女孩子,現在還能看,再過個十年也不知該怎麽辦。”

寧王低眉沉思,也不知在想什麽,半晌後笑道:“你既是我妹妹,還怕什麽?就算沒有那勞心勞力的皇後寶座,一個肆意驕橫的長公主之位難道還少得了你?”

自小在宮中長大,除了早早就幽禁冷宮的皇後之外,母親宮裏帝王身邊第一得意人,自己也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玉福哪可能真的什麽都不懂?

要是寧王一開始就說以後給她皇後寶座或者為她後位虛懸,玉福都要考慮一下自家哥哥是不是拿話哄小孩子。

偏偏寧王這時候坦誠得如同個真小人模樣,玉福倒由此放下心來,真算是上了寧王的船了。

她伏在寧王身上,又和寧王咬耳朵:“那春日宴時候的人找着了沒有?”

寧王說:“還沒有。”

玉福眼底閃過一絲狠辣:“要不然——”

“可不成,你別亂來。”寧王皺一下眉,“等我成功了你想怎麽樣都行,但現在不成。那湛國公府也不是什麽沒名沒姓的東西,再有,若是聽見的不是湛國公府的人呢?想那人只要不是我幾個弟弟的人,便不敢随意說出去,你要真這樣一做,豈不是打草驚蛇,逼得那人狗急跳牆?”

聽到這裏,玉福才算罷了。

此後一番親昵狎笑自不必再提。

此刻的湛國公府內,邵勁正将一個盒子交給跑到二門處的棠心。

這裏頭是他送給那個小蘿莉的禮物。

——這個時候他已經在徐佩東處讀了小半個月的書了,學習過程不必多說,反正說多了都是淚。不過關于這點,徐佩東除了在最開頭的時候糾結一下之外,也真沒有嫌棄他,反而還特意找了點入門的書籍給他,又在了解他的思維方式之後每天都抽些時間專門和他單對單的聊天。

說實話,這個待遇邵勁足有十年時間沒有碰見了,真的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要不他還真以為這個世界全是神經病呢!

不過越喜歡這裏的環境,邵勁就越惦記着之前幫過自己的那小女孩。

他後來也旁敲側擊的問過何鳴何默好幾次,确定對方不是不想說,是真不知道自家表妹為什麽要幫他,還反過來問他和那小丫頭相處的細節。

可是哪裏有什麽細節?

邵勁現在回想起來,除了第一回在大慈寺自己撞掉的那個鈴铛之外,春日宴上他和對方相處的每一步,對方的目的都特別的明确——只為了将他引到宴席上讓他成為徐佩東的弟子——而除此之外,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邵勁覺得徐善然一定有什麽事情要他去做。

但問題是他們兩個見面都見不到,徐善然那邊也完全沒有這個動靜這個意思……既然怎麽都想不通其間的道理,邵勁也不為難自己多去思考。反正從現在的結果來看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所以他開始轉而琢磨着要怎麽要感謝小丫頭的“仗義相助”。

當面道謝再許諾?——雖然他對自己的承諾還是有點信心的,但現在條件不足倒顯得他像是個大忽悠。再說他還真不一定能見到那小丫頭。

送禮物道謝?——這個肯定要的。但問題是要送什麽樣的禮物,那小丫頭還缺什麽,會喜歡什麽呢?玉石?首飾?街面上的小玩意小零食?前者他估計沒能力買來小丫頭看得上眼的,後者真要送出去,好像太沒有誠意了點,再說就他所知,那小丫頭的義兄已經這麽幹了……這個時候只能說一句“白富美真是太讨厭了”吧!

邵勁在将匣子交給棠心的時候又在心裏悄悄的嘀咕了這麽一回,他把匣子交給棠心,看着棠心小心收起來之後,又把一個小小的布袋拿給對方。

棠心眨了一下眼,眼底有點疑惑。

再成熟也都還是小姑娘啊!邵勁笑着将布袋給了棠心:“剛才那是給你五姑娘的,這個是給你的。”

棠心屈膝笑道:“謝公子賞。”

邵勁有點牙疼:“是送的。”

棠心沒有明白這兩者的差別,心想多半是為了叫她好好把東西送到姑娘手上吧!其實這也是姑娘特意吩咐了有關邵勁的事情東西要專門遞給她看,要不然面前的公子哪可能随便把東西傳進去呢?

她思忖着也不再多話,離開二門之後,窺了個空便往徐善然的不及居走去。

雖然她現在依舊還沒有調回屋裏重新當大丫頭,但在春日宴之後,她的處境突地又變了一個模樣,周圍的仆婦小丫頭又開始叫她姐姐,原本每日都會去各處幫忙的那些事情,這次她一走過去,那些仆婦就忙說“怎敢勞煩姐姐”,自顧自的便把事情做完了——仿佛一覺醒來,整個世界又變了一個模樣。

所有的一切改變,都不得不叫她明白一件事情:

我的選擇是正确的,只有再繼續這樣做下去,我才能真正好起來,真正救我自己——棠心來到徐善然屋子裏的時候,徐善然正呆在自己的那個小書房。

她也已經見怪不怪了:反正過來的十次裏頭有九次姑娘是在小書房裏做事的。她并不真正去打擾姑娘,只找到了綠鹦,悄悄兒将匣子交給對方之後,便自走了。

綠鹦收着東西,又在廊下一邊做針線一邊等了好一晌,待到徐善然休息的時間到了,才拿着匣子進去,将事情說了。

徐善然随口說:“打開看看是什麽,分別放好罷。”

綠鹦答應一聲,拿着匣子出去之後,只沒過幾息,大丫頭就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反身沖回小書房,結結巴巴說:“姑、姑娘!你看——”

徐善然怔了一下,順着綠鹦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那普通的紅漆匣子之間,正當中的是一朵紅色玫瑰花朵的東西,而散落在那玫瑰花朵周圍的,竟似一個個珠圓玉潤的透明玻璃珠,這還罷了,那透明珠中竟有一抹鮮豔之極的色彩!

饒是兩世為人,又見過那海外之物,徐善然也被這一匣子的東西驚得一時說不上話來,她自椅子上站起來,快步來到綠鹦身前結果匣子,取那玻璃珠放在陽光下細細一看,見那色彩婉轉厚重,并非附着與玻璃表面,而是真正入了玻璃之內,實在有若鬼斧神工一般!

她再低頭看去,那匣中的玫瑰花兒有着些淡淡的清香,雖雕工尚可,但沒有神韻,不過爾爾,徐善然看過一眼便不再關注,又兼注意到那花朵底下除了一個奇怪的圓形五角星到處是孔洞的底座之外,還壓着一張紙條,忙拿起展開,結果第一眼就看見了那都用炭筆書寫了,也還無甚格調的字體。

徐善然頓了一下,看慣了徐佩東與林世宣的自成一家的書法,再兼自己也有一手不錯的字,現在乍然見到這有若孩童提筆般寫出來的東西,和那玻璃珠對比一下,一時間都有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微妙感。

她定了下神,将注意力自字體上移開,轉而細細讀者紙上的文字。

但這回,也不過兩三行之後,她就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臉上露出那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神情來。

“姑娘……?”這時候,從震驚中醒過身來的綠鹦見徐善然這樣的表情,不由疑問道。

徐善然揚了一下手中的紙條,罕見地沒好氣說:“送了一朵花進來是那沐浴蘭湯用的,這些玻璃珠子竟是給我做新游戲玩的棋子!”

就算是國公府也沒有這樣煊赫!綠鹦瞪圓了眼睛:“這珠子拿出去是天價啊!”

“是啊——”徐善然這回已經冷靜下來,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合上匣子說,“去找歡喜,告訴他把邵勁帶到蘅水汀那,我要見邵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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