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懸崖
周圍是黑的,不是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空空蕩蕩的黑,而是一種憋悶的、密封的、極有壓迫感的黑。而且藍止确定自己是躺着的。
嘴巴裏似乎含着什麽東西,藍止從口中掏出來,攥在手裏。
鼻間充斥了木頭和泥土的味道,再加上四周狹小的密閉空間,藍止覺得自己現在很有可能躺在棺材裏。
他不是被人丢在後山腐爛麽,怎麽突然又被埋在土裏了?
當然他沒時間細想,迅速地運走一遍周身靈氣,暢通無阻,果然已經恢複了原來的修為。
藍止的手一掀,泥土裏一聲斷裂的悶響,半柱香之後,他已經站在朗朗晴空之下,撲打身上的泥土。
這是一個很靜谧、很美好的地方。
他死了差不多兩個月,現在已經是清明時分。山間一片深深淺淺的綠,晨霧在半山腰上飄蕩,每踩一步,腳下便能嫩得冒出新芽。彎曲的溪流也是綠色的,水面上浮着點點粉色的桃花瓣。
這的确是個埋死人的好地方,僻靜無比,一定不會被人發現。
藍止低頭看着從嘴巴裏掏出來的東西。那是一塊方形的玉,長度大約半根手指,玉質偏白半透明。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種玉叫做長生玉,專門塞在死去的人嘴裏,身體幾十年內不會腐爛。
玉的顏色越是透明,便越是稀少,保存屍體的年份越長。這塊玉已經半透明,算是罕見之物。但長生玉只有在身體完好時才有效果,一旦開始腐爛,那就沒辦法恢複原樣。
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已經腐爛,需要系統重設才能恢複原樣,現在看來卻有些蹊跷。是誰把他埋在這裏的,是簡锵,還是什麽別的人?
藍止沿着溪流走了幾十步,站在一塊對山而望的平地面前,沉思不語。
接下來該怎麽辦?
玉牌早在山洞裏就被簡锵取走了,生前藍止經常手握玉牌翻看,簡锵如今也漸漸養成了這個習慣,只不過他什麽也看不到,只是摸着玉牌,不曉得在想些什麽。
因此藍止也不确定他身在何處,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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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的那幾天系統更新不頻繁,但簡锵想恢複修為,應該還在晨霧之墓閉關修行。如果藍止冒冒失失地去找他,絲毫沒有鋪墊,有些解釋不清。他至少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才能死而複生吧?
他尋思片刻,沒有把自己的墳地蓋起來,反而留下一副空了的棺木,青天白日地晾着,讓人從遠處一看就是被刨了的樣子。他身上的衣服正是自己尋常的藍衫,沒有血跡污痕,倒也幹淨。藍止毫不避諱地出了山谷,也不隐瞞自己的行蹤,一路向着北行山脈腳下的游龍鎮而去。
這山谷離北行山脈極遠,藍止走了兩天的路程才趕到。來到鎮口,兩個六七十歲正在曬太陽的老大爺頓時成了啞巴,一動不敢動地看着他。其中一個白着臉說:“不是聽說那個穿藍衣服的修成了魔,到處吃人,被北行仙家殺了嗎?怎麽又活了?”
另外一個慌慌張張地要站起來,被第一個緊緊拉住。他說:“不記得了?他上次不是說,見了他誰也不許逃,要裝作什麽都沒看見麽?”
另外一個渾身打哆嗦:“那我們繼續聊天,別看他,千萬別看他。”
兩個人縮着腦袋唠家常,旁邊幾個玩耍的小孩卻早就喊着沖進去了:“快出來看啊,穿藍衣服的又活過來啦!”
游龍鎮的鎮民對藍止一向怕得要命,聞言皆都像是生吞了生魚,不敢議論也不敢躲藏,硬生生地站在門口,該掃地地掃地,該賣東西的賣東西,該叫喊打人的也不敢放低聲音。
藍止徑直來到客棧裏,掌櫃的一看是他腿都軟了,心道這人不是死了嗎?當時游龍鎮奔走相告,喜大普奔,怎麽死了還能活過來?掌櫃的連忙端着笑臉迎上來:“原來是藍修士,好久不見,今番大駕光臨,小店蓬荜生輝。”
藍止冷冷地看着他,低聲說道:“紛紛擾擾,不得清淨。”
掌櫃的懵了一下。前年藍止嫌游龍鎮鎮民吵,鎮民們一看到他就躲起來,去年他又不高興,變了卦,說不讓躲,讓大家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現在大家都不躲了,他卻又嫌人吵,這人怎麽這麽難伺候?
掌櫃的心裏有些苦:“藍修士的意思是?”
藍止冷若寒冰地盯着他,掌櫃的慌張道:“今後藍修士再來,我讓大家再躲起來,可好?”
藍止一言不發地上了樓,掌櫃的低聲吩咐夥計:“快點傳出去,藍修士根本沒死,別再道聽途說地胡言亂語。今後他再來游龍鎮,大家都躲在屋裏別擾他清淨!”
不過三日,北行山脈附近的城鎮到處都在流傳,北行派姓藍的又活過來了,還在游龍鎮住了一夜,到處威脅要吃人,游龍鎮鎮民有苦不敢言。
這只不過人雲亦雲,北行弟子沒人見到他的真人,難以下定論,未必不是有人冒充了藍止的模樣興風作浪。萬長老覺得事情蹊跷,派容雲想、齊慕然等人帶了弟子下山查探,卻沒查什麽線索。藍止住了一夜之後就消失了,無影無蹤。
這天清晨朝會之時,宋長老道:“當時藍止沒了氣息,我們在屍體上試了分魂針,确實連魂魄元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此事想必有人在暗中作祟,不知道有什麽目的。”
萬長老皺眉道:“掌門這些日子正在閉關,這些事不好煩擾他。我只恨當時沒把那個姓簡的毀了靈根,這件事怕是他弄出來的,不足為懼。”
容雲想、齊慕然、白風揚和蘇楚皆都垂頭不語。
萬長老又道:“還有什麽別的事?”
容雲想道:“聽說前幾日,兩個天階散修的住處夜裏化為灰燼,不知用了什麽術法,似火不像火,似煙不是煙,人也無影無蹤。會不會與這突然出現的藍衣人有關系?”
宋長老道:“哪兩個散修?”
齊慕然道:“雅山居士和悠閑散人。”
萬長老輕輕嗤了一聲,宋長老略微皺眉,兩人都捋着胡子不說話。容雲想終究忍不住,低聲問道:“怎麽了?”
齊慕然見萬長老和宋長老都沒有說話的意思,答道:“這兩人的名聲都不太好,據說雅山居士喜愛擄掠良家婦女,手下枉死了多條無辜人命。悠閑散人為了修煉不擇手手段,殺人奪寶,手中也染了不少鮮血。只不過這都是傳言,并無真憑實據,也無人去詳查。”
萬長老若有所思:“風揚,你近來有些寡言少語,怎麽回事?”
白風揚一身素白,摸着小指上一枚空間戒指,低聲道:“沒什麽,如今只能各掃門前雪,哪管得了別人瓦上霜?只要沒有威脅到我北行弟子,也不好管太多。”
萬長老道:“話雖不錯,只不過這人能将他們的住處化為灰燼,卻是有些古怪。近日逢老母祭日,我需要出趟遠門,正巧沿路調查一番。你們四人當全力輔助宋長老,等我回來。”
幾個人低頭承應,萬長老安排好事情,翌日清晨帶了幾個弟子出發。
雅山居士的洞府在北行山脈三百裏的深山裏,本來以術法結界隐藏在瀑布之間,此時卻已被破壞殆盡。瀑布水流湍急,飛流直下,本靠着幾十丈的懸崖峭壁,此時岩石上卻露出一個幾丈寬的黑色大洞,烏黑幽深,深不見底。
這黑色的山洞,原本便是雅山居士的住處。
萬長老讓弟子們在瀑布之下等着,獨自一人飛到洞口。他捋着胡子低下頭來撫摸那岩石,心中怪異道:的确并非真火所燒,也沒有留下煙灰痕跡,就像是憑空化成了青煙一樣。這究竟是什麽術法,竟然如此厲害?
往裏面走了幾步,突然間,卻聽山下傳來弟子們的叫喊,驚慌失措,似乎出了什麽大事。
萬成彬立刻從洞口跳了下去,卻見幾個弟子方寸大亂,緊張地握着劍,滿頭大汗,劍尖直指一身着藍的男子:“長老,這、這是藍師兄!”
這男子薄唇浸冰,身似利劍,目秀含威,就算只是站在這裏,也足以讓周圍的景致失色,不是藍止又是誰?他手中空空,絲毫沒有與弟子們交手的意思,目光落在萬長老的身上,似乎已有打算。
這人的修為在月階上下,卻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幻形的痕跡,萬成彬心中出現無數個疑問,冷聲道:“你是誰?何故冒充我北行叛徒?”
藍止言簡意赅:“讓他們都離開,我想跟你細談。”
這些弟子都不過天階上下,等下兩人一言不合打起來,他們留在這裏也是找死,根本派不上用場。萬成彬的修為與遲肅不相上下,當然沒什麽好怕的,向弟子們揮揮手道:“你們去山外等我。”
弟子們知道自己留下來也沒用,把劍收起來,飛快地走了。
藍止緩緩道:“萬長老,我這次來找你,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萬成彬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老朽無能,不知道能幫你什麽忙?你連真身都不露出來,似乎少了點誠意?”
藍止沒時間同他廢話太多,開門見山道:“我是死而複生,又不是幻形,這就是我的真身。萬長老想太多了,難道不記得與我促膝談心,說我将來必成大器的那一晚麽?”
那是白風揚被陷害,萬長老希望藍止接手白風揚弟子的那夜,他生怕藍止心中不快,安撫地說了他許多好話。這些話本不該外傳,這藍衣人怎麽知道了?
與其相信他死而複生,萬成彬寧願他是個假冒之人。聽到藍止說起那晚的事,萬成彬的臉色也變了:“你怎麽知道的?”
藍止道:“萬長老去年第一次與我談心是二月初六,商議開山收弟子的事。第二次是九月十七,商議蘇楚與李悠升階後的歸宿。第三次是今年正月初八,說的正是接手白風揚弟子的事。萬長老需要我把逐字逐句說出來?”
萬成彬上下打量着他,眼前這人從頭到尾都沒有破綻,一舉一動、聲音表情都與之前無異,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任何端倪。死而複生之事聞所未聞,饒是他見到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心跳也有些加快,冷聲道:“你是怎麽活過來的?”
藍止冷冷一笑:“萬長老且不要管我究竟是如何活過來的,不如先去拜祭你亡母,之後再來這裏找我,談談如何幫我忙的事。”
萬成彬大怒:“你做什麽了?”
藍止往向懸崖上的黑色大洞,緩緩道:“萬長老可知道,這雅山居士為何喜歡擄掠女子?”
萬成彬冷冷相望。
藍止自顧自地慢慢說下去:“傳說這雅山居士原本是個乖巧孩子,小時候父母亡故,跟着姑姑生活。姑姑死了丈夫,只剩下一個親生孩子,卻仍舊視他為己出,自己孩子有的,他也必定會有一份。這三人打柴種地,本生活得極為幸福,可惜有一年瘟疫橫行,到處鬧饑荒。萬長老猜怎麽樣了?”
萬成彬咬牙切齒:“你究竟做了什麽?”
藍止道:“家裏到了窮途末路,姑姑哭着把十歲大的雅山居士綁起來,要殺了他喂自己的孩子。因此,雅山居士擄掠女子之後,并非如你們所想的那樣,要做情色之事。他就是不明白,姑姑明明對他那麽好,為什麽要把他煮成肉羹?”
藍止望着他:“所以說,無論對別人的感情如何深,自己的骨肉還是最要緊的。”
萬成彬此刻已經心急到了極點,右手一翻,掌中出現一片薄刃似的飛刀,問道:“你到底做了些什麽?”
藍止微微低頭:“萬長老生有六子,兩子早亡,心中最喜歡的是第六子尋葉。他現在被我關在一個隐蔽之處,有人好好照顧,吃穿皆照他的意思。只不過他的頭頂懸了一柄短劍,被我靈氣所控,一旦靈氣消失,那柄短劍便會落下。我死,他便死;我不高興了,他也死。”
萬成彬只覺得眼前發黑,怒不可遏道:“他何其無辜,你心腸如此歹毒,把他牽涉進來做什麽!”
藍止一動不動地望着他:“簡锵何其無辜,被你廢除修為,逐出門派。我何其無辜,被你們逼迫試針,殘害致死。你身為北行掌門之下第一位長老,調查草率,草菅人命。若不是尋葉出事,你怕也不知道什麽叫做切身之痛。”
萬成彬只覺得心痛難耐,冷聲道:“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在騙我?”
“回家一趟看看,再來找我,我就在這裏等着你。你若是不怕尋葉出事,大可以現在就把我殺了。”
萬成彬閉了閉眼睛,罵了一聲“混賬”,也顧不上再與他說什麽,轉身飛馳而去。
藍止慢慢在瀑布前坐下來,撫摸着手中的一塊黑色岩石,心中不安。簡锵要出事了,他必須要行動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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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