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K外的廣場很大。

畢竟是要容納幾千名學生周一升旗做早操的地點。

大到足夠當成一個地下車庫來使用, 可以完全滿足這種“盛大節日時期”家長們的停車需求。

而且因為來的早，鹿赤指揮着裴措占據了一個很良好的停車位。

就在花壇邊上，正對向廣場右側的LED大屏。

“你就放心停, 好歹我也在這學校讀了三年書, 什麽地方觀影效果最好我太了解了，喏喏喏, 就這就這，空氣清新, 路燈不亮, 視野開闊，你在這兒睡覺都比回公司睡舒服。”

——鹿赤是這麽說的。

當然, 一開始的時候，裴措壓根就沒打算留下來看什麽電影睡什麽覺。

但也不知道為什麽, 懶懶散散地逛了一圈校園，又慢慢悠悠地看了一遍布告欄後, 男人邁着長腿去校外買了包煙和可樂，就跟遛彎一般遛回了自己車裏, 開始人生中第一次汽車影院體驗。

與此同時，他還開了音響, 放了首華麗的《森林狂想曲》

好像只要就能假裝自己是随便找了個路邊休息, 而不是正兒八經地看表演。

高中生的文藝晚會，說盛大稱不上多盛大, 但說簡陋，其實也不算簡陋了。

沒有明星紮堆的對口型唱歌表演，也沒有太多的煽情互動頒獎環節。

十七八歲的少年少女，思維正處于活躍期，創造性也高, 會穿着熒光服跳甩蔥歌，會演性轉版的《紅樓夢》和《史萊姆歷險記》，也會穿着無比保守的運動服跳女團爵士舞。

如果不用那麽苛刻和專業的眼光去評判，大半場晚會下來的新穎和有趣程度，其實比很多電視臺的元旦晚會還高一些。

甚至有個畢業班的男孩子，唱完一首跑調的小情歌後，還在下臺前十分勇敢地補了句“這首歌，我想送給三年四班的阮聰慧同學，希望你高空加油。”

Advertisement

引起全場同學們的一陣嘩然。

在他們看來，這樣的行為有些大膽，有些勇敢，有些尴尬，還有些嘩衆取寵。

但從成年人的角度，其實還蠻可愛的。

畢竟是他們回不去的年少輕狂了。

人麽。

往往得不得的，都是好的。

裴措坐在車內，打了個哈欠，一邊仰頭灌可樂一邊用模式化的虛僞回複去敷衍家長群裏那些@他的家長們。

......哦，這件事情說來話長，甚至還有點神奇。

剛剛，他逛完一圈校園，又在公告欄前停了停，正好被旁邊的家長注意到，見他一直在看聯考的表彰區，就熱心腸地鼓勵道：“小同學別灰心，好好努力，下次你也能上這表彰紅榜。我女兒就是，高二的時候成績可差了，努力了一個暑假，你看，現在也在榜上呢，考了年級十三名。”

裴措忍不住挑了下眉。

呦呵。

想當年他讀高中的時候，成績足可以碾壓這紅榜上的大多數人。

而且“同學”是什麽意思？

他很顯嫩嗎？

很像高中生嗎？

“不是，我都畢業好多年了。”

男人笑了笑，“這是我家裏的妹妹，考了年級第三。”

表彰區就這麽大，年級前百有名單，但全市前十有照片。

鹿綠正好占據了最後一張照片份額，而且和前面兩位學霸比起來，顏值差距不是一般高。

所以雖然裴措這話說的特別雲淡風輕，特別寵辱不驚，卻一下把對方家長給驚到了。

對方喜笑顏開：“呦！你是鹿綠哥哥啊？哎呦，你們家基因可真是好，生出來的孩子個頂個漂亮，哦，那什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姓丁，也是高三八班的家長，我孩子叫韋安安，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也不是親哥哥了。”

“嗨，那不管是表的堂的都一樣，別人家裏頭出一個就要樂翻天了，哪像你們家，啧啧啧，瞧這大高個......對了，你沒加家長群吧？唉，鹿綠同學的爸爸媽媽忙得很，我們家委會一直沒能見上面，連微信也沒加上。你既然是鹿綠哥哥，你趕緊加一下家長群吧，現在是高三關鍵時期了，家長們都得團結起來......”

于是，就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的，裴措老板就成了三年八班家委會中鹿綠同學的家長代表。

整個晚會期間，家長們一直在花式贊美自己班別人家的孩子，句式包括但不限于“xxx不錯”、“xxx真棒”、“xxx真是德智體美全能”......。

期間，還有幾位家長锲而不舍地在@裴措。

問：你們家孩子怎麽還不出來啊？不是聽說鹿綠也要表演的嗎？鹿綠家長，你知不知道你們家孩子什麽時候表演啊？

鹿綠家長回：快了，馬上，順序都在節目單上。

說實話，面對一群本應該毫無交集的中年父母們，裴措哥哥回複消息回複的這麽“熱情”，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有點心虛。

畢竟要是讓鹿綠知道他成了她家長，估計牙都要咬碎，撸起袖子上來就要跟他大打一場。

男人煩躁地揉揉眉心，關掉微信，把手機塞進儲物櫃裏，開始閉目養神。

就如同鹿赤所說的，這地方空氣清新，路燈不亮，視野開闊，很适合“露營”。

加班加了這麽多天，睡會兒再說。

“求學的路上，苦總是大于甜，繁忙的高三生活，看似黯淡無光，但不要忘了，沒有耕耘哪有收獲，沒有付出哪有所得。苦盡甘來，同樣是一種智慧者的追求，畢竟陽光總在風雨後。接下來，讓我們歡迎三年八班的鹿綠同學為我們帶來她的原創歌曲《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裴措的眼皮動了動。

但是沒睜眼。

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

原創曲？

沒看出來這姑娘還是有思想的勵志仔。

而後下一秒，頭頂左上方的音響處就傳來雷鳴般的掌聲。

甚至隐隐還能聽見學生們起哄和吹口哨的動靜。

生動形象地突顯了三個事實：

現場收音挺好。

K外是挺有錢。

鹿綠是真地頭蛇。

裴措依舊沒睜眼。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瞬間，腦海之中一片漆黑的寧靜。

就仿佛在陷入沉眠之前那段困倦又安詳的平和期，不想被人打擾，也不想主動打擾這個世界。

他能聽見音響裏窸窸窣窣的嘈雜聲和周遭圍觀家長們的大嗓門讨論。

能聽見器材搬運劃過舞臺的摩擦音，手指劃過琴弦的撥弦調試音。

甚至還能聽見收音話筒磕在什麽東西上的碰撞聲。

畢竟不像專業的大型舞臺，氛圍很輕松，允許等待和失誤。

所以，一直等到吉他的聲音響起時，裴措才發現，作為一個單人表演者，鹿綠完全沒有任何開場白，直接就進入了正軌內容。

她用的樂器是電吉他，但意外的前奏非常舒适平和，也幾乎沒用到效果器去調音色。

她就是簡簡單單地彈，正兒八經地彈，硬生生把一把電吉他彈出了木吉他的作用。

在裴措看來，有些暴殄天物和哭笑不得。

但鹿綠就是這麽彈了。

并且彈的還很好。

吉他是他教她的。

鹿綠本身就會點樂器，樂理知識不需要強調，裴措稍微一點撥，她自己就能順暢上路。

有時候晚間偶爾來一兩首小調，沒有聽衆會覺得她是個新手。

聰明的讓人忍不住嫉妒老天的偏愛。

男人淡淡揚唇，竟然也睡不下去了，點了根煙，視線如蜻蜓點水一般在LED屏幕上掃過，就停在了旁邊花壇的繡球花上。

這個季節，繡球還沒開花。

單薄的矮枝矮葉，攏聚在一起，明明還是郁郁蔥蔥的，卻莫名讓人感到孤獨。

“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

——耳旁忽然傳來輕飄飄的歌聲。

“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

有一個小小的我

要走的路好長好長

竟然還無處可躲

背上的行囊有一點重

只好把自由上鎖”

雖然調子簡單，但小姑娘的音色很好聽。

壓低了嗓子去唱歌時，有種意外性感的沙啞，但又好似帶了少女的天真稚氣。

夾雜融彙在一起，顯得格外吸引人。

裴措彈彈煙灰，因為車窗大開着，晚風灌進來時拂過煙灰缸，把周遭弄得一片狼藉。

他嫌髒，幹脆打開車門下了車抽煙。

本來都快戒了。

以前每次只要一掏出煙盒，鹿綠那丫頭就會在旁邊煩躁地叭叭叭：“別抽了別抽了，你不知道二手煙的危害比一手煙要大得多嗎？老子還想多活幾年。”

本來裴措的煙瘾就不強，被她這麽一攪和，久而久之，幾乎都快忘了。

然而這段時間工作太忙加班太狠，旁邊又失去了那個爆炸警鐘，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壞習慣給養了回來。

男人倚着車窗，望向前方大屏幕。

穿着校服的少女，頭發編成了麻花辮，身姿不算曼妙，但很輕盈，坐在高椅上，低頭撥着弦，映襯着背後星星點點的燈光。

像詩一樣。

“我知道前方有光

走累了就曬曬月亮

星星說黎明很遠

風卻帶來了牽馬的疆

她“劃拉”一聲，撥過好幾根弦。

“草場，草場

也在前方”

也不是什麽情情愛愛的浪漫情歌。

也不是什麽野性不羁的搖滾民謠

也不是什麽令人嘆服的專業唱腔。

就是一個平凡又燦爛的小女孩，唱着自己幹幹淨淨的青春。

哪怕曲調不是那麽繁複高級，歌詞沒有那麽辭藻華麗。

甚至連妝都沒有化，服裝都沒有換。

非常簡陋。

但就是，

非常心動。

她彎彎唇，視線朝鏡頭停了幾秒。

長睫毛輕擡又垂下，就仿佛一只振翅欲飛的蝶。

悄無聲息，又聲勢浩大地，撥過了他的心弦。

“我要，馬不停蹄地向未來跑

哪怕連太陽都還來不及趕到

風雪撩人

我是我自己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