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暗潮湧動(二)

盛夏以為海榮所說的重大活動是過年過節,沒想到海榮想了一會兒說:“我就參加過一次。好像是有個重要人物來參觀。”

盛夏的心又沉了沉。誰知道下一次有重要人物來參觀是什麽時候?如果一直沒有來參觀的人,他不是連再一次走出這間病房的機會都沒有?不,不,就算有人來參觀,他也沒這個機會。盛夏自嘲的想,對于外面那些人來說,他太不聽話了。

盛夏問他,“有辦法聯系外面嗎?”

海榮沒有出聲,片刻之後輕聲嘆了口氣,“還不如真瘋了呢……”

還不如真的瘋了,這個念頭盛夏也有過。但他知道,那個把他送進來的男人恨毒了他,或者說恨毒了他繼承人的身份,他大概不會讓自己輕易死去的,也不會舍得讓自己瘋掉。他要的,是自己活着忍受這日複一日沒有希望的日子。

走廊裏隐隐傳來說話聲,也不知是值夜班的守衛還是查房的值班醫生,盛夏慢慢走了回去,躺倒在硬邦邦的病床上,無聲的嘆了口氣。

盛夏趴在洗臉池邊,強迫自己又喝了幾口水。

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溫吞吞的,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兒,像是鐵鏽味兒混合了消毒劑的味道。這水喝多了,會讓人覺得整個身體從裏到外都黏膩了起來,每個細胞都咕嘟咕嘟的冒着讓人作嘔的味道。

盛夏喘息片刻,扶着牆壁慢慢走回去躺了下來。他現在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病號了,頭暈眼花,耳朵也嗡嗡直響。

他已經餓了四天了。

盛夏以前也經常參加一些戶外活動,有時候也會遇到困境,幾天吃不上正經飯,但那時候他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氣,沒有飯,總還能找到一些沒有毒的野菜野果,最不濟的時候也能捉幾只蟲子墊一墊饑餓的肚子。而現在,這個牢獄裏除了生鏽的水管,連蟑螂老鼠都沒有。除了他,活物就只有幾只被地板上沒擦洗幹淨的血腥味兒吸引過來的蒼蠅。

盛夏茫然地望着窗口,在那微微泛白的暈光裏看見他的母親泰莉帶着一群助理風風火火的從他面前走過,精致的面孔和将近一米八的身高令她在一群人當中極其顯眼,比她漂亮的外表更吸引人的,就是從她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那種自信的風采。

他的母親,盛世集團的鐵娘子,美貌與智慧并存,即使人到中年仍被媒體稱為難得一見的美女。如今,卻不知陷在了怎樣的境況裏。

眼前的畫面像隔着一層毛玻璃,他看着泰莉幹脆利落的安排屬下的工作,看着她穿着華貴的禮服穿行在衣香鬓影之間,看着她頭發上綁着碎花的頭巾,哼着小曲修剪花園裏的玫瑰。那是她自己親手栽種的,花開時滿園馨香。

紅色的玫瑰花靠近,又漸漸退開。盛夏看見了藏在花束後面的另外一張臉,清秀溫和的年輕男人,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從心裏感到溫暖。

馮延。

盛夏從小到大沒少被人示愛,男人女人都有。有的人是因為他的外表,有的是因為他的家世,也有的人單純只是因為欲望。但馮延給他的感覺卻不同,到底哪裏不同,盛夏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就好像馮延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而他恰好經過,于是光線就這麽自然而然的灑落在了他身上。

盛夏心中仍有疑問,他不想承認他看錯了人。但事實是,他被當做精神病人關進了重症樓,馮延這個自稱“最虔誠的追求者” 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如果他的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威脅,那麽答案就只剩下一個。

盛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憤怒、難以置信,更多的則是失望。因為就在出事之前的幾天,他還跟泰莉認真的談論過這個人,泰莉不喜歡馮延,但他覺得可以跟這個人試試。馮延的溫和無害,确實讓他微微有些心動。

盛夏心想,或許人對自己欠缺的東西都有執念吧。比如病人渴求健康的身體,再比如被漠視的人渴求別人的關注,渴求自己能夠登上權勢的頂峰、操控整個家族命脈的成就感。

說來說去,還是他對這個人不夠了解。

昏昏沉沉睜開眼,不知不覺又到了白天。窗外陽光正烈,整個病房裏蒸籠似的悶熱。盛夏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但他覺得嗓子很幹,身上卻濕漉漉的都是汗,他甚至能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難聞的汗酸味兒。

過了幾秒鐘,他反應過來病房裏還有人,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低着頭給他的手換藥,白色的口罩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半張臉。盛夏很想看清這人到底是誰,但他頭暈的厲害,稍稍一動眼前就直冒金星,只好閉着眼又躺了回去,腦子裏卻因為手上傳來的疼痛而稍稍清醒了一些。

這個人是葉涼。他看不清葉涼的臉,但這個人留給他的感覺是跟這裏所有的人都不同的,他不會認錯。

病房裏除了葉涼之外,還有一個護士,不過他一直站在門口,在換藥的整個過程中并沒有湊到近處。盛夏猜測他是因為這裏曾經發生過兇案而心存戒備。

葉涼給他的手指換了藥,重新包紮了一下,一擡頭見盛夏睜着眼睛,像是已經醒了。但他的眼睛裏空空洞洞的,葉涼一時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醒着。收拾東西的時候,見護士已經先一步走了出去,便從自己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飛快的塞進了盛夏的嘴裏。

盛夏也被他的動作驚住,下一秒,舌尖上傳來的細膩香滑令他瞬間睜大了眼睛。

葉涼看着他似是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低着頭推着推車走了出去。房門咔噠一聲在他身後阖上了。

盛夏難以置信的動了動舌頭。巧克力慢慢化開,香濃飽滿的味道像是順着舌尖慢慢滲入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他不舍得去咬,只是用舌尖一點一點小心的厮磨,直到最後一絲甜味兒在口腔裏散開。

一小塊巧克力,應該是很普通的牌子,偏甜,口感也略顯粗糙,卻是盛夏二十二年來曾經品味過的最極致的美味。

在得到巧克力的第二天一早,盛夏分到了一碗稀粥。

懲罰結束了。

為了表示對盛夏認罰态度的滿意,喬治王又來過一次盛夏的病房,告訴他如果他的表現足夠好,他可以考慮讓他參加每周的自由活動,甚至會考慮讓他參加戶外的自由活動。

只要他老老實實的聽話。

盛夏對這個所謂的“自由活動”期望并不大,但能走出這間病房,總會有些收獲的,比如觀察一下這裏的病人都是什麽情況,像他這樣的情況多不多;還有斜對門的C316,如果可以,他很想能夠近距離的接觸一下,看看這個人是否真的可以成為一個可靠的盟友。

十號樓的活動室設在頂樓,除了幾根承重的石柱,區域的空間全部打通,分隔成了幾個不同的活動區域:圖書、拼圖、畫畫、還有一架鋼琴。十幾個病人稀稀落落的分散在活動室裏,也不知都在忙些什麽,整個活動室裏靜悄悄的。

盛夏覺得這樣的布置或許不是為了這裏的病人,而是為了給那些走馬觀花來這裏參觀的大人物準備的,好讓他們覺得:哦,原來這個療養院的硬件設施這麽好。

對這些瘋子來說,能不能真正理解這些東西的用途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比如坐在圖書角的那位大叔,他捏着一本書的封面已經看了十多分鐘了,還是倒着看的。盛夏很難想象他從那抽象的圖案裏到底看出了什麽。再比如那位玩拼圖的大姐,她已經津津有味的在啃第二塊拼圖碎片了。她正在拼的是梵高的《向日葵》,明快的色調刺得盛夏眼睛疼。據說梵高後來也瘋了,這麽一想,盛夏又覺得這幅畫透着些許諷刺的意味兒,以及某種源自相似境況的微妙共性。

盛夏抱着一小塊繪圖板坐在窗臺上發呆。活動室裏的空調開着,坐在窗臺上也不覺得曬,反而因為能夠看到外面的景色,讓他心裏覺得敞快。雖然外面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景色:空無一人的運動場、運動場周圍的其他幾棟樓房、再有就是遠處連綿起伏的西嶺山脈。

盛夏正習慣性的思索從這裏到市區的距離,就見活動室的房門又打開了,護士領着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年輕人的頭發剃得很短,臉頰消瘦,臉上的神情略顯空洞。他在活動室的門口站了一會兒,開始漫無目的的沿着書架的方向繞起圈子來。這個人給盛夏的感覺與旁人略有不同,或許是因為他們年歲相當,或許是因為在這間活動室裏,唯有這個男人的長相最為帥氣。

盛夏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人在鋼琴旁邊出了會兒神,又朝着窗口的方向溜達過來,慢吞吞的在盛夏腳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

門口值班的看守擡起頭巡視了一眼活動室裏的病人,又低下頭去擺弄手裏的平板電腦。

坐在矮凳上的年輕人靠在窗沿上,斜過身,把頭輕輕靠在了盛夏的膝蓋上。盛夏正在猶豫要不要躲開,就聽他用很輕的聲音說:“我是C316,你的鄰居海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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