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三年後(二)
盛夏一頭冷汗的從睡夢中驚醒,胸口急促起伏,幾秒鐘之後反應過來自己并不是躺在療養院重症樓的病房裏,而是遠隔半個地球之外的紐約的公寓。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盛夏疲憊的想,他被關在療養院的半年多的時間裏,并沒覺得每晚的入睡是如何困難的事情,但在離開那裏之後,卻日日夜夜難以成眠。三年了,他離開那裏明明已經過去了三年,但一閉眼仿佛仍能聽到種種嘈雜的聲音:哭嚎聲、不知疲倦的拍打鐵門的聲音、生鏽的水管滴滴答答漏水的聲音……
他的身體離開了,而靈魂卻仍然禁锢在那個噩夢裏。
他習慣性的失眠,嘗試過各種辦法,甚至還接受了長達八個月的心理治療。後來他就不再去那個心理診所了,因為他發現這種治療對他來說并沒有什麽效果。他開始試着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工作,每天花在工作上的時間超過十八個小時,實在累極了就閉着眼似睡非睡的迷糊一會兒。他的合夥人尼奧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機器人,調侃他說若不是他如此忘我的工作,他們的品牌絕不會這麽迅速的在歐美市場打開局面。
尼奧是意大利人,七年前去比利時游學的時候與盛夏相識。那時的尼奧只是一個空有滿腔抱負的設計學院的學生,盛夏也還只是一名初三學生,剛聽了他老爸吹噓的自己創業的故事,一頭熱血的想要做點兒什麽證明自己并不比老爹的能力差。兩個人坐在布魯塞爾公園的草地上天南海北的聊了大半天,然後盛夏腦子一抽,以泰莉的名義跟尼奧拟定了一份合同,兩個人合夥開了一家設計工作室,推出自己的設計品牌。他出錢,尼奧全權負責,名字就叫“SUMMER”。
事實證明他并沒有看走眼,尼奧确實是一塊璞玉。
這個被他們鬧着玩兒似的推出的時裝品牌甫一出道就因其獨特的風格深受時裝買手和傳媒的關注,兩年後“SUMMER”增設女裝線,并在紐約開設了首家專門店。
如今“SUMMER”作為全方位發展的時尚品牌,旗下除了高級時裝和高級成衣之外,配件産品的種類涵蓋了香水、配飾、內衣及家飾用品的方方面面。五個月之前,“SUMMER”在做足了準備工作之後,終于把觸須伸到了國內市場,在京城和臨海開設了專門店試探市場的反應。反饋的消息令人振奮,年輕一代追求生活品質的消費者們對“SUMMER”的接受和喜愛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測。
“SUMMER”傳遞的是一種舒适且前衛的生活理念,精致、經典、随性中蘊藏着恰如其分的優雅。它的LOGO是一個彎成圓環狀的羽毛圖案,彎曲的弧度令它看上去很像是一條波光蕩漾的充滿生機的河流。
這個圖案還是當初泰莉從尼奧設計的N個圖案中一眼選中的。事實上,盛夏當初拿出來開創局面的資金除了一小半兒是他自己攢下來的零用錢,其餘的大頭兒都是他從泰莉那裏借來的私房錢。他還曾豪情萬丈的表示等他還錢的時候,一定要付給泰莉像高利貸那麽牛逼的利息。
泰莉當時的表情很是古怪,他聽見她自己嘀咕,好不容易把自己洗白,結果到兒子這裏又回歸老本行了。
老本行是什麽意思,盛夏還沒來得及問。可惜,以後也沒機會了。
盛夏出了會兒神,反應過來手機一直在響,而他正是被手機鈴聲給驚醒的。
盛夏從床頭櫃上抓起手機看了看,是他的合夥人尼奧打來的。盛夏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背着相機和素描本到處跑的陽光大男孩,自從三年前捧回一尊設計大獎的獎杯之後就越來越有化身工作狂人的苗頭。尤其最近這兩年,他一邊叫喚自己沒時間休假沒時間談戀愛,一邊又恨不得把家都挪到公司來。兩個老板都這麽拼命,員工們更是沒有誰敢偷懶了。
“尼奧?”盛夏一邊接通電話,一邊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拉開窗簾。
淺色的條紋窗簾只比薄紗稍稍厚那麽一丁點兒,完全遮不住光線。很多人喜歡把這種料子當做窗簾的第二層,但對盛夏來說,他只能接受這種厚度的窗簾,完全遮擋光線的那種布料會讓他心生恐懼,覺得透不過氣來。
尼奧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我有沒有吵到你?”
“吵到了。”盛夏不客氣的說:“我昨晚加班到三點才睡下。”
“哦,”尼奧可沒覺得抱歉,“那就好,免得你總是不吃早飯。去烤兩片面包吧,我記得你的冰箱裏還有我讓助理給你買的火腿和奶酪。上班來的時候給我帶個蘋果。”
盛夏簡直拿他沒辦法,“你大清早打電話就是為了要個蘋果?你助理呢?”
“她呀,”尼奧打了個哈欠,“昨晚我就讓她回去休息了。女孩子家總是熬夜會長皺紋的。”
“你真是個體貼的上司。”盛夏挖苦他,“說吧,到底什麽事?”
尼奧懶洋洋的說:“霍白剛才來過。”
盛夏皺了皺眉,“這個時間?”
“他說他剛下飛機,順路過來看看你,還有重要的消息要跟你彙報。見你沒在公司他就先走了,說要回去先睡一覺,睡醒了再來找你——你說他到底是哪個朝代穿越來的?不知道很多事情打一個電話就能搞定嗎?”
“你居然還知道穿越?”盛夏莞爾,“霍白常年都貓在荒郊野外,那種地方哪裏有信號?他不習慣帶着手機也正常。你多體諒體諒他吧。”
尼奧遲疑了一下,“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什麽?”
“他說你該準備回國了。”
盛夏握着手機僵住。
尼奧似乎嘆了口氣,“我以前一直不希望你回去。但這三年來你過的什麽日子我也看到了。你失眠、沒有私生活、沒有約會、要住在最繁華的街區卻又遠離所有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在工作……我簡直數不清你的怪癖。”
盛夏低着頭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回去吧,”尼奧的語調難得的正經了起來,“問題總要解決的。‘SUMMER’在亞洲地區的銷售額連接兩個季度超過了盛世品牌,我覺得現在是個很好的時機。”
“回是肯定要回的,”盛夏輕輕籲了口氣,“但是……”
“小夏,咱們倆都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尼奧打斷了他的話,“如果可以早點兒解決掉這個問題,我會替你感到高興的。”
盛夏沉默了。
“現在的确是好時機。”霍白靠在露臺的欄杆上,輕輕晃動手裏的酒杯。在他身後,是這個都市璀璨無比的燈火,“‘盛世’出了亂子,難道不是你的好機會?”
盛夏沉默的接過酒杯。從他離開臨海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遲早還是會回去的,畢竟盛家的根基在那裏。
“我聽說‘SUMMER’發展的不錯。”霍白轉移了話題,“我回國的時候還有人托我帶香水,就是你們剛推出的那個小黑瓶,國內現在還買不到。”
盛夏淺淺抿了一口紅酒,“你剛才說‘盛世’出亂子,什麽意思?”
霍白露出狡猾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會感興趣的。”
盛夏有些無奈的看着他。當初剛認識的時候,霍白給他的印象是不大好接近的,但是慢慢熟悉起來之後,他發現這個人也挺開朗,愛開玩笑。只有在面對不熟悉的人時才會擺出一副冷冰冰的架勢。當然,在他們認識的最初,他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像個運動員或者私家偵探似的家夥,原來是個牙醫,還是個兼職植物學家,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半兒的時間都耗在野外,專門研究那些瀕臨滅絕的稀奇古怪的植物。
“‘盛世’确實出了亂子,”霍白說:“不過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幾個股東聯合起來跟盛河川做對,想要逼着他放棄珠寶這一塊的生意。”
“這怎麽可能?”盛夏吃了一驚。珠寶公司一直都是“盛世”重要的組成部分,怎麽說放棄就放棄?
“大概是有人卡着原料,利潤太低了吧。” 霍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我一個學生物的,讓我解釋這些商業上的東西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盛世’的珠寶生意一直在虧損,而且它內部也出了問題,盛河川的手段太狠,很多人不服他。珠寶公司的事情也有可能只是他們跟盛河川明争暗鬥的一個導火索。”
盛夏沉吟不語。
“我倒覺得‘盛世’被拆分也不是壞事,”霍白說:“只有拆成小塊,你才好一口一口吃掉吧?要不然面對一個龐然大物,你要怎麽下嘴?”
“我只是感情上難以接受。”盛夏搖搖頭,“拆分意味着實力被削弱。如果我爺爺還在,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霍白想了想,“我覺得盛河川搞不好會同意——跳蚤太多,獅子也會被咬得發狂的。我聽說盛河川的性格不是很沉得住氣,遇到麻煩的第一時間不會想要怎麽解決,而是急于擺脫。所以,持續不斷的騷擾他是一個很有效的法子,會讓他越來越難以保持冷靜,等到這些小麻煩疊加起來超過了他忍耐的那個度,他很可能會做出不夠理智的決定。”
盛夏刷的轉過頭,一臉機警的看着他,“你聽說?聽誰說?”
霍白支吾了一下,“當然是行家。”
盛夏在記憶裏搜索他能接觸到的行家,“是阿姨嗎?”
霍白搖搖頭,“我媽最近這一年已經不插手公司的事情了,她說阿晖比她能幹,她要是繼續留在公司只會給他拖後腿。”
盛夏明白了,“是霍少。”
霍白沒有否認。
盛夏輕輕嘆了口氣,“我欠霍家的人情到現在還沒還清。霍少又幫我打聽這些情況……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他才好。”
霍白想到回來之前跟霍東晖那一番別扭的談話,臉上露出笑容,“你不用這麽客氣。我媽也不當你是外人。嗯,阿晖也不當你是外人。”
“我明白。”他說的這些盛夏都知道,但他又怎麽可能把別人為他付出的心血視為理所當然?
霍白意有所指的說:“你太見外的話,阿晖會不高興的。”
盛夏心頭一跳,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盛世’的麻煩有他的手筆?!”
他不可思議的看着霍白,心想霍東晖看上去是個挺冷靜的生意人,不會腦子一熱就跑去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吧?對付“盛世”對他完全沒好處啊。
霍白攤手,嘿嘿笑了起來,“你回去自己問他吧。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我也說不好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盛夏拿起手機,遲疑了一下又放下。
如果電話打通,他要怎麽問才合适?萬一霍東晖這麽做涉及到霍家的某些生意呢?他在腦子裏把各種可能性都整理了一遍,還是決定先別急着問。他跟霍東晖還沒熟到這個程度,貿貿然問起人家生意上的事情,不合适。
盛夏看到霍白眼裏浮起戲谑的神色,有些無奈的笑了,“怎麽你一副等着看戲的表情?”
霍白笑着轉移話題,“你會回去嗎?”
夜風拂起盛夏額頭的碎發,他的雙眼倒映着漫天星光。霍白以前覺得盛夏是個很能隐忍的人,但這一刻,他在這樣一雙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屬于男人的血性。
這樣的一個人……
他忽然覺得霍東晖的小心思也沒那麽可笑了——話說霍東晖真是有那種心思嗎?霍白想想霍東晖沉着臉的拽樣子,又有點兒不大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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