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千塊就把靈魂賣掉的人
三年前的冬天,沒落雪,卻冷得出奇。
兩個室友先後涉黃涉毒被隔壁舉報,白鹿連帶一同被掃地出門。
房東摘下口罩,指着他鼻子咒罵,罵他知情不報,說他是社會渣滓,連累自己的房子今後只能廉價出租。
那時的白鹿已然麻木,眼神空洞得像個活死人,“地下室本來也只有窮人才租。”
“你還有脾氣跟我還嘴?!”房東氣得将手裏用過的口罩摔他臉上,“就該叫警察把你們都抓進去!”
遇見秦蔚的地方叫‘青萍之末’。風起于青蘋之末的後半。
青萍每周三晚上會提供免費啤酒,JK還在的時候一周不落帶白鹿去蹭。
那天是白鹿頭一回獨自喝酒。
在吧臺晃悠半天的可疑男人湊上來跟他套近乎,“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這人自來熟的口氣聽起來就令人浮躁。白鹿無意招惹,奈何對方不肯罷休。
糾纏兩輪後白鹿将酒瓶一扔,從高腳凳上跳下來,一拍那人腰間摸出一部手機,在男人眼前晃了晃,又扔回去,“半小時前你剛偷的,我看見了。”
那人一雙鼠目,笑起來有些陰損,“眼神不錯啊。”
白鹿面無表情,“你盯錯人了,我身上沒有東西值得你下手。”
鼠眼被揭穿卻不露怯,“我沒想偷你。我是想來問問你,要不要一起?”他說他只偷看上去光鮮亮麗的有錢人。于他們,丢了東西轉頭就忘,不會深究。于自己,容易得手也更安全。
“……”有一瞬間,白鹿猶豫了。因為他身上的确沒有錢繼續生活。房租明明交到月底,卻提前被趕出來,連個臨時落腳都沒有。
對方似乎一眼看穿他的軟弱,将一疊人民幣卷起來塞進白鹿屁股兜裏,還順帶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挺翹的。”
不夠豐厚但及時的鈔票紙像一舀救火甘霖,白鹿當場傻眼。事後他掏出來數了數,正好一千塊整。
拿了錢算默認入夥。分工很簡單,白鹿負責搭讪,引人注意,鼠眼趁機下手,事後分贓。對象由鼠眼物色好指揮白鹿,他選擇的幾乎都是不明深淺的新客人。
如他所說,監控很容易避開,幾乎次次都能得手,風險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大。
直到。
直到鼠眼一眼就相中初來乍到的秦蔚秦二少。
這回白鹿猶豫了,跟鼠眼争執,“他不行。”
“為什麽不行?”
“他認識我。”
鼠眼卻更得意,“那正好啊,熟人好,熟人才不會提防你。”
鼠眼見白鹿仍不願意,警告他除了聽話別無選擇。
這次如預想中一樣,‘搭讪’得并不順利。發揮失常過度緊張,秦蔚說了什麽,過程又如何,白鹿渾然記不得。他只知道鼠眼即将得手時卻被發現,秦蔚一個反身鎖住他雙手,将人狠狠騎在地上。他吓唬他,“偷我的東西,你是哪一只手不想要了?”
“鹿鳴,我先處理個不要臉的東西,你等我一會兒。”秦蔚沒聽見回答,擡頭時卻對上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
鼠眼這時候沖他大喊,“不是說你認識嗎?快讓他放開我!”
秦蔚立馬知意,他不可置信盯着白鹿,“你跟他是同夥?”那個眼神白鹿至今記得。驚訝,震撼,恐懼,透徹,那一眼就足夠把他的羞恥看穿。
後來的事情白鹿再不清楚,他無地自容,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失魂落魄熬了幾天,期間也曾走上這棟大廈。杵樓頂天臺一整個晚上都沒下決心跳下去,又在某一天傍晚,渾渾噩噩兜回酒吧。
如他所想,鼠眼還在,秦蔚沒有報警,甚至都沒有揭發他們。
鼠眼見白鹿回來,還沒來得及開心卻聽見他說,“我不幹了。”
他繼續威脅,“由不得你。你也不幹淨了,要是敢聲張誰都跑不了。”
白鹿冷笑,“跑不了又如何?”比之現狀,他想不出還有更凄慘的處境。
幾日不見,白鹿的狀态與之前判若兩人。鼠眼見他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也猶豫,怕他真翻臉了,玉石俱焚。
白鹿從吧臺借來一把水果刀,正角度戳入桌面,“我們賭一把吧,你要是能贏,我這只手就不要了。要是輸了,我也讓你再不能偷東西。”
“你神經病啊!”鼠眼瞪他,白鹿卻笑起來,讓人頭皮發麻。
他摸出兜裏的錢,悉數拍在桌上,“那就換一個賭注。你若贏了我不報警,一千塊我花了,剩下的錢都還給你。可要是你輸了,今後不要來這裏,也別再拉其他人下水。”
骰子還沒扔出去,“雜種,別再讓我看見你!”,鼠眼咒罵他,那語氣一如趕他出門的房東,“不要命的瘋子!”
白鹿總算覺着一絲痛快。興許是這句‘不要命’提醒他刀還在自己手上,他便拿它在手指間比劃兩下,刀身反光,正好映出一張狼狽不堪的臉。
真難看。
他像往常一樣走進廁所,平靜反鎖上門。
再一次醒來,眼前是肅穆方白的天花板,白鹿已經躺在醫院病床上。
聽說秦蔚守在床邊,守了兩天一夜。
秦蔚敘事平靜,一副置身事外不帶任何感情的模樣,“你割腕流血太多,流到廁所隔間吓壞了隔壁的人,虧得對方呼救,你才及時被人發現。”
白鹿至始至終不敢直視秦蔚眼睛,反倒一嘴抱怨的口氣,“為什麽要管我,讓我死了多……”話沒說完就被對方狠狠扇一耳光。
“白鹿鳴,你特麽偷個東西被發現了就要去死?”秦蔚氣得近乎咆哮,可眼睛卻背叛他。
這記耳光像贖罪,竟帶着一絲***,白鹿終于攢足勇氣擡眼看他。
他看他時,在秦蔚的眼裏,竟讀不出惡意、鄙視和憎惡,只看得見那人心痛,害怕和悲傷。
秦蔚俯身溫柔将人拉進懷裏,聲音哽咽,“白鹿鳴,我終于找到你了。”
再之後的事情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出人意料又順其自然。
白鹿的狀态逐漸好轉,他拒絕秦蔚的援助,靠自己找到第一份網拍工作。拿到第一筆工資後租下廉價招待所,接着又遇到善良的新房東,遇見高揚。
可他沒告訴秦冕。
他第一次站上天臺又獨自下來的原因竟是某個機緣巧合中看見刊有秦冕照片的雜志,标題無非是年輕精英的噱頭,照片上的男人神采無雙。
在他顫顫巍巍攀上矮牆的時候卻無征兆地想起那句,‘最不該辜負,唯有少年心氣’,像黑暗泥沼中及時抓住他的一雙手。
那個聲音質問他,‘難道當初那個少年不是你嗎?’
善良的秦蔚在現實中拉他一把,而無知無覺的秦冕卻隔空從精神上,救他一命。
他是他迷失在深淵裏的那道光。
白鹿的聲音在樓頂夜風裏瑟瑟發抖,他心虛瞥了眼身旁的秦冕,不知對方聽完這些會作何感想。
把自己醜陋的模樣血淋淋地生剝出來,拿給喜歡的人看,這真是這幾年來白鹿做過最勇敢的事情之一。
“那時候我狀态不好,是師兄花了好長時間陪我克服痛苦,直到我可以做回一個正常人。至于秦先生先前在意的那個檢查……可能是地下室潮濕,背上生了重疹,加上室友沾毒染病,師兄說以防萬一,才堅持讓我去醫院。”
秦冕沉默良久,才開口,“秦蔚對你那樣好,你為什麽又離開他?”
白鹿一怔,不料秦先生關注點在這處。他轉頭看他,眼角忽然多一分黠色,像在反複玩味這個問題,“不離開他……難道等着秦先生提前幾年回國警告我滾?”
秦冕糾正,“那時候是你自己離開的。”
白鹿嘆氣,做了個“我也無奈”的惋惜表情,“臨陣脫逃的人大多心中有愧,我留下來能幹嘛呢?若是不離開,除了跟他不斷索求,什麽都做不到。”他接着又笑,“不過那時要是任性一點,願意被師兄養着,天天就哄他開心,說不定現在活得也不賴。”藏在身後的手指被搓撚得發紅,幸好語氣不錯,身邊人并未發現異常。
秦冕細細揣摩,“自身難保了都,你還為他着想?”
白鹿調侃,“我剛才講的故事叫做‘一千塊就把靈魂賣掉的人’。沒有靈魂的人哪裏還會替別人着想,只是自己一時想不通罷了。”
“沒有以‘生活無法自理’的借口去道德綁架戕害朋友,看來秦蔚也該欠你個人情才對。”明明是一如平常的戲谑語氣,聽起來卻十分暖心。男人無意識間竟還伸手揉了揉白鹿腦袋。
也許是低溫讓體感變得遲鈍,白鹿一時分不清楚秦冕這是安撫還是同情,“我能離開師兄一次,就能離開他第二次。但我希望這一回,能在離開前替他做點什麽……”
“我還有兩個疑問。”
“嗯?”
“你逃走的那幾天去了哪裏,為什麽突然有勇氣自殺?”
白鹿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像在陳述一段早就準備好的借口,“用一千塊錢開了酒店。自殺的念頭一直都有,并不突然。每一例成功的自殺之前,都有無數次失敗嘗試。錢花光又走投無路的人,可是很脆弱的。”
他見秦冕沉默不語,主動問起,“那第二個疑問呢?”男人的視線,長而深邃,白鹿幾乎錯覺自己被他看穿。
又等了半天,對方才開口,“那個人以什麽借口讓你入夥,只是一千塊錢嗎?”白鹿能拒絕季昀,說明他根性不止是不壞,比起誘惑,秦冕寧肯相信他是被人威脅。
白鹿唇齒微阖,慨嘆對方嗅覺靈敏,“秦先生覺得不止一千塊錢麽?”
“還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你偷偷省略了什麽?”
寒冷使白鹿打了個噴嚏,他揉揉凍紅鼻尖,“那是另一個故事了。那個故事與師兄無關,我猜秦先生不感興趣。”
秦冕的聲音聽起來添多兩分鄭重,“不要省略,你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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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