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醫院人果然很多,熙熙攘攘的。在心腦血管科,有一條很長很寬的走廊,那裏有許多人擺着一張折疊椅,半躺在上面。

看起來都不是病人。

蘇風眠看見一對夫妻一人拎着麻袋,一人腋下夾着折疊椅,往前拖拉地行走。

背影很滄桑,衣服也很舊了。像是幾年前的棉襖縫縫補補又穿上了一樣。

蘇風眠沒有來過這個科室,即使是大學見習期間他也沒見過這種景象。所以被這番混亂給吓到了。護士長見他錯愕地張着嘴,解答道:“這些都是病人家屬,因為心腦血管科有很多病人是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随時被探視,他們只能躺在高危病房裏一天24小時被機器監視。很多家屬擔心他們,尤其是小孩子的爸媽,附件酒店也不便宜,所以他們都搬了折疊床之類的,醫院也是允許的。”

蘇風眠和護士長經過一扇大門,護士長指了指:“喏,就是這裏。”

蘇風眠朝裏看,就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家屬不能入內,有什麽事稍後……”

那個男人話音未落,一轉身,遠遠的就望見了蘇風眠一身黑色西裝站在門口,男人笑一下,快步走過去。

“葉醫生,找你的人我帶來了,記得別耽誤了工作,還有待會的手術。”護士長拍拍蘇風眠的肩膀,說完便離開了。

葉傅轶穿白大褂的模樣,蘇風眠還沒見過。

他比蘇風眠要年長三歲,蓄着絡腮胡子,卻絲毫沒有油膩感。

說實話,蘇風眠許多時候都把他想象成電視劇裏的男二號,那種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男二號。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對葉傅轶的了解也就止步于此了。

“你先去診室裏的小房間等我,我看完這幾個病人就過去找你。”葉傅轶聲音很柔和,卻不是輕飄飄的少年溫柔,而是經歷了歲月更疊的磁性嗓音。

蘇風眠起初就是因為喜歡他的聲音,他這個聲音和季知非太像了。

十四年前的季知非沒怎麽經歷過歲月更疊,只是他和自己親密的時候,發出的悶哼聲酥酥麻麻,像喉嚨裏含了沙粒,風一吹,吹進蘇風眠耳朵裏,最後順着血管到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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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風眠點點頭,葉傅轶拍一拍他肩膀,好像把他當小孩哄:“去吧。”

“去吧”,這個聲音一直在蘇風眠腦子裏蕩漾。

他承認他又想起季知非了。只不過季知非如果要和他說“去吧”,大概就是“滾吧”的意思。

蘇風眠找到了葉傅轶的坐診室。

每個醫生都有他們的坐診室,通常主任醫師的坐診室是兩個人輪流使用值班,但葉傅轶的是一人間,門診牌上只挂了他一個人的名字。

蘇風眠擡手摸了摸那個冰涼的鐵質門牌,黑色的名字鑲嵌進去,使得整個門牌凹凸不平。

今天早上他似乎不需要會診,門口的顯示屏沒有候診或就診病人的名字。

蘇風眠開門進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他随意地坐在病床上,像巡早讀一樣巡視一周。

距離自己決定不當醫生那一刻已經過去了将近十年。十年裏,蘇風眠多少次夢想回到醫院,回到門診大廳,回到……手術臺。

蘇風眠立刻阻斷了自己的思緒,他背脊出了點冷汗,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寒戰。

随後他聽見門把扭轉的聲音,葉傅轶進來了。

“久等了,有幾個病人情況比較嚴重,拖了一會。”葉傅轶語速很快,“我待會要去做臺手術,你先讓我看看你的傷口,不然我不放心。”

蘇風眠愣神瞧了他一會兒,葉傅轶沒有從他的眼神裏讀出點什麽:“怎麽了?”

“沒什麽。我是在想,你何必這麽擔心我一個大老爺們。”蘇風眠禮貌地微微一笑,把襯衫扣子解開一點兒,領口從右肩拉開,露出了一小塊米色的肌膚。

“大老爺們應該是我這樣的。”葉傅轶高興地笑說,卻沒有正面回應他的問題,只是走近了瞧。

那兒有一小塊玻璃紮傷的痕跡,上了藥,覆蓋着一小塊雪白的紗布,殷紅被白色紗布粉飾了,因此表面上看起來并不嚴重。

葉傅轶手指摩挲上蘇風眠滑溜的肩膀,肩膀連接着鎖骨,鎖骨上紋着一朵暗紅色的玫瑰。

蘇風眠縮了一下肩膀,鎖骨凹陷得更明顯,葉傅轶沒收回手,而是慢慢揭開紗布。

“葉先生?”蘇風眠不禁坐直了身子,屁股往後挪了挪,他和葉傅轶的距離太近了,葉傅轶蹙着眉,仔細看了看他的傷口,傷口上有點不該出現的白沫子。

他專注在蘇風眠的肩膀,似乎沒有發覺這樣的距離不妥,也沒察覺他往後傾的身體。

“你上藥多久了?”葉傅轶問,表情很嚴肅,“你自己看過傷口沒有?昨天碰水沒有?”

“昨天上的藥,沒碰水,我洗澡是用濕毛巾擦的。”蘇風眠疑惑地回答,“沒看過傷口,我自己看不見。”

葉傅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再用手指觸碰到他的肩膀時,發覺有些涼了,便替他拉好衣服。

這個瞬間,葉傅轶才知道蘇風眠這樣一副半穿衣服的姿态坐在自己面前,已經局促不安很久了。

葉傅轶和他對視一秒,便低頭親吻他,下巴上的胡子磨蹭在蘇風眠臉上,有點癢,但蘇風眠沒有回避。

葉傅轶也有些吃驚,蘇風眠以前不讓他這麽做,不讓他親吻。今天是蘇風眠沒反應過來還是他有了什麽改變?

葉傅轶思緒游離片刻,于是這個吻顯得心不在焉。

蘇風眠也感受到了,葉傅轶是沒有悸動的,這個吻就像例行公事一樣,做得很精确,兩個人的嘴唇契合得很好。

“葉醫生,你的……”

他們正接着吻,門被人打開了。

蘇風眠立即推開葉傅轶,皺眉看他,葉傅轶抱歉地笑了笑,真正的替他把衣服拉好,扣上扣子:“你肩膀的傷口有點感染了,最好……”

“肩部傷口感染應該去骨科或者皮膚科看,而不是心腦血管科。”

這個聲音很熟悉,鋒利且急促。

但是葉傅轶擋在蘇風眠面前,讓他看不見門口站的是誰。

蘇風眠只好偏過腦袋,就看見季知非一臉道貌岸然地靠着門框,看戲一樣的神态,手裏還拿着一疊資料。

和自己對視那一刻,季知非挑了挑眉,幾秒後移開視線,走進來把資料丢在了葉傅轶的桌上,發出紙制品才有的脆響。

季知非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對葉傅轶說:“記得手術,葉醫生。”

這句話是對葉傅轶說的,可他眼睛瞟到了蘇風眠。

蘇風眠正在給自己穿外套,不巧的就躲過了這一下審視。

蘇風眠從裏面聽出了“不要在辦公室做這種事”的輕蔑。心髒瞬間墜落在地一般,感到難堪與失落。

“不好意思啊葉先生,讓你為難了。”蘇風眠站起身,努力地端平嘴角,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心事重重。

葉傅轶卻爽朗地笑了,他拿起桌面上的資料,一邊翻看一邊說:“那個醫生向來這樣,就算你不在這裏,他也得說點什麽讓人不高興的話。”

“噢......”

“挺煩人的。”最後他總結一句,語氣上揚,把資料放回原處,“我要去做術前準備了,但他說得對,你最好去骨科或者皮膚感染科這類的,再看看感染嚴不嚴重,我可以幫你插個隊。”

“那倒不用,我待會去。”

蘇風眠陪他去了手術室,碩大的手術室燈管亮堂,他沒有朝裏看去,而是近乎落荒地快步離開了。

離開後,蘇風眠去了一趟蘇落崎的病房。

茶水間裏已經沒有了一次性塑料杯,季知非拿着那一條軟綿綿空蕩蕩的包裝袋,感到胸悶焦躁,索性把包裝袋扔了。

他又把茶水間的櫃子拉開看,依舊沒有新的塑料杯。他只好折回診室,拿起自己的銀質素色保溫杯,重新回到茶水間。

季知非将保溫杯裏的茶袋取出來,“啪嗒”一聲丢在垃圾桶裏,濕漉漉的茶包黏着在垃圾桶的塑料袋上,袋子沙沙響了一秒,垂墜了些。

季知非試探溫度地嘬一口,茶還是滾燙的,開水碰到上嘴唇時,他腦子裏就浮現出剛才在葉傅轶診室裏看到的一幕。

其實,季知非一開始只看到了葉傅轶的彎下去的背,他本不知道葉傅轶彎腰親吻的人是誰,直到蘇風眠探出個腦袋,用他那盡剩風塵的雙眸望着自己,毫不知躲閃。

季知非便感覺自己心律不齊——總之不是陣發性心房撲動,這就是典型的窦性心動過速。

醫學書上寫,這種突發性心跳加速常見于緊張,興奮,害怕,激動……

因此放在平時,季知非會不緊不慢地讓銀保溫杯敞開蓋子,等待裏面的茶涼下來,再喝上一口。

這茶包很貴,而且對于提神和舒緩疲勞都有很好的效果。

可現在季知非只感覺到胸口悶着一只暴動的小老虎,他把泡了一早上的茶水倒掉,沒有猶豫,迅速裝了一壺冷水。

他喝下半壺冷水,冷水津得他喉嚨食道乃至脾胃都一起顫震,最後甚至擴散到整個胸腔。

季知非長長舒口氣,至少他冷靜了下來。

季知非扭開裝水池的紅色旋鈕,開水從水龍頭緩緩流淌而出,進入他的茶杯。看着那冒着熱氣的杯口,季知非後知後覺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不負責任。

半壺冷水,在冬天,說不定還會因此感冒拉肚子。他暗暗嘆口氣。

水裝完了,季知非便離開了這裏。和來的時候急匆匆的步子不一樣,離開時的腳步要沉重一點。

“你好好躺着,課先不要擔心,你成績好,跟得上的。實在不行,我叫那些老師給你開個小竈。”蘇風眠小心地把蘇落崎的杯子掖在她身子下,好讓冷空氣不能趁虛而入。

“謝謝老師!”蘇落崎放心地笑了,安靜地睡去。

蘇風眠多少有點心疼這個孩子,陪了她一會兒,門口進來一個人。

蘇風眠一看,是季知非。

季知非來這裏查房。

不過季知非沒有直截了當地問蘇落崎的情況,而是先去問了隔壁床,按着順序。

蘇風眠偷偷地聽着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拿出手機打開微博,一直刷新屏幕上的訊息,好掩蓋自己的慌亂。

“醫生,你不是不久前才問過了嗎?我說了我昨天沒排便,問了也沒有用啊……哎!”

隔壁床的女人一直很暴躁,蘇風眠陪蘇落崎說話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戾氣和不耐煩。

“十分抱歉,剛才登記不到位,我再來問一次。”季知非在本子上寫了點什麽,來到了蘇落崎病床前。

他只是捎帶看了一眼蘇風眠。

“睡了的話我待會再來。”季知非對蘇風眠說,“她醒了就來找我。”

“知道了,季醫生。”蘇風眠把手機放桌上,擡眼時還是和季知非對視上了。

作者有話說:

昨天忘了!對不起!今天更兩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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