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做的?”蘇風眠聲音很小,就好像不相信一樣。
他的确不相信,不是不相信季知非會做飯,也不是不相信季知非會給蘇落崎和自己做飯,他只是不相信這一桌菜,鹹淡正好,很符合自己的口味。
起初以為是蘇落崎做的,畢竟蘇落崎知道自己的口味。
季知非沒有着急否認,只是将目光挪開,再直直地釘在蘇落崎無辜的臉上——唯有小孩子和酒壞事,看着蘇落崎一臉無辜,他也拿她沒辦法。
“是。”季知非承認得很不情願,像一個犯錯的小孩子,他低下頭自顧自地幹吃幾口白飯。
“挺好吃的。”蘇風眠笑一下。
“好吃就好......我随便弄了一下。”季知非沒有看蘇風眠,盯着自己碗裏吃了一半的雞翅,他心裏也有點意外蘇風眠這麽多年口味也沒怎麽變過。
蘇落崎咬一咬筷子,她不知道這種奇妙的氛圍算什麽,只是吃飯的後半段蘇風眠都沒有再問她學習生活上的事情,他安靜得真像風在睡眠。
至于這個奇怪的叔叔就更不必說了,他從蘇風眠回家之後就一直不大情願說話,說過的最長的句子也是單句而不是複句,而且他不說話比說話要讨蘇落崎的喜。
尤其是毫不猶豫刷卡買單的時候。
撕扯開這一片寂靜的是蘇風眠的手機鈴聲。手機鈴響了一分鐘,直到自動挂斷,他也沒有離開餐桌去客廳找手機,默默地吃飯。
季知非不知道他是在想其他的事沒聽見鈴聲,還是故意不接。所以他也沒有問,只是夾菜的時候會輕飄飄地掃一眼蘇風眠。
如果蘇風眠沒有擡頭,他這一道菜就可以夾得久一點,可以在收回筷子時放緩速度。
奈何蘇風眠一直沒擡頭,一直在挑碗裏的殘羹,季知非在響鈴一分鐘內夾了三四次菜。這和他前半個小時夾過的菜一樣多。
直到蘇落崎終于忍不住打破這種詭異的氛圍,她提醒蘇風眠:“老師,你手機響。”
“我知道。”蘇風眠點點頭,繼續吃飯,等手機第三次響起聲音,每個人都從重複的手機鈴裏聽到了不耐煩的成分,不過季知非倒無所謂手機響不響,他只是好奇是誰打來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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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響鈴後,蘇風眠總算是放下筷子去客廳拿起手機,再不急不慢地隐入陽臺。
季知非偏過頭望向黑暗陽臺蘇風眠的背影。這樣子看起來,比他想象中要單薄,好像一個披上蟬翼的冬蟬。
他不得不承認,現在的蘇風眠其實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以前的蘇風眠是很有靈氣的,像一個草坪上活蹦亂跳的兔子,現在他像一個山林裏可望而不可即的鹿。
季知非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了解眼前這個男人了,完完全全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完完全全不知道他的喜怒哀樂。
眼前這個男人的名字第一次讓蘇風眠感到厭煩。
蘇風眠垂眸,手機屏幕上的“傅轶”二字,兩個微軟雅黑字體下是葉傅轶和他的合照,照片的模糊度是百分之五十,這種模糊的感覺和他們真實的關系其實挺像的。
而他此時此刻的厭煩也是實實在在的厭煩,說不清楚是對葉傅轶這個人厭煩,還是對這一段模糊關系厭煩。
或者說,因為客廳坐了季知非,所以他想要一段短暫安寧的自欺欺人的時光。
剛才用餐的好幾個瞬間,看見季知非手中的筷子在幾道菜中游離片刻,最後心滿意足地夾起一塊肉或者一根青菜,蘇風眠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一場名為暗戀的大學生活。
季知非就坐在他對面,食堂很嘈雜,季知非很安靜,不管自己擅自給他夾什麽菜,他都會吃。
有時候默契得就好像兩個人真的在一起一樣。
可是季知非不拒絕,也不答應。
就好像畢業那個晚上,季知非喝了很多的酒,和自己睡覺的時候,蘇風眠問了他很多次到底喜不喜歡自己,季知非都不說話。
沉默到底意味什麽,很多年前蘇風眠沒少想過這個問題,後來越想越恨他,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覺得季知非不過是利用了一下自己對他的喜歡罷了,這讓他感到很屈辱。
現在好不容易不想了覺得早已釋懷了,這個人又突然出現在生活裏,出現在餐桌旁,還若無其事地和自己吃飯。
“傅轶。”蘇風眠還是在寒冷的陽臺接起來葉傅轶的第四通電話,再不接,大概真的會讓他生氣。
他已經沒有精力和葉傅轶争吵,而冷戰看起來很沒必要,也有點可笑。
何必為了季知非和葉傅轶冷戰。
就好像人不能為了遠方的詩放棄眼前的飯碗。
對于季知非,蘇風眠是自相矛盾的。但是自相矛盾沒什麽不好,拿自己的矛刺自己的盾,用自己的手榴彈炸自己的城,誰也管不了他放任自流。
他控制不了自己對季知非的向往,一邊一步步靠近,一邊告訴自己及時止損。
但是剛才就頭腦一昏僭越了,季知非只不過是做了一桌菜,他就因此而感覺到有那麽點幸福,這未免有點蠢。
“怎麽這麽久沒接電話?”葉傅轶問。
而當蘇風眠聽到葉傅轶熟悉的聲音時,暗暗後悔自己剛才接連不接電話的行為。
如果他這些心理活動讓季知非知道,一定會像以前一樣被無視——季知非最擅長無視他的喜歡。
“對不起啊,剛剛在吃飯,沒聽到。”蘇風眠解釋說。
“那你今晚不來我家了?”葉傅轶沒有愠氣,沒有惱火,格外地耐心,蘇風眠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回國的朋友讓他心情愉悅起來。
但蘇風眠不知道葉傅轶向來不對他生氣,所謂生氣也不過是吓吓他,幾秒鐘就氣消了。
不過葉傅轶此刻越是沒有脾氣,蘇風眠越是心煩意亂,好像自己是兩個人關系裏的那個壞人。
他緩緩嘆一聲氣,好讓心裏的郁悶排解一點。
“我……學生受傷了,我在家裏陪她,今晚就不去了。”蘇風眠說着,望着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樓房,幾盞燈亮起來。
已經是晚上七八點,但是大多數住戶家是沒開燈的,似乎住在這裏的大家都很忙。
其實他們也很忙,葉傅轶更忙,今天葉傅轶好不容易有空在家,他卻逃避了和葉傅轶的獨處。
“這樣啊。”葉傅轶幹幹地笑一聲,“我還給你做了飯來着,那看來你今天嘗不到我的手藝了。”
蘇風眠沉默,焦慮感又從心裏升起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幾秒,葉傅轶說:“我下周要出差,去省外學習調研,所以你如果來我家的話,應該見不到我了。”
下周啊。
“沒關系,我下周大概……不會去。我學生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蘇風眠說。
他聽見葉傅轶笑幾聲:“我們真是,真是……不容易。”
蘇風眠知道葉傅轶本意不是說不容易,葉傅轶不會認為有什麽事不容易。
“忙完這段日子,我想好好和你說說話。”
蘇風眠答應下:“好,那我先挂了。”
“挂吧。”葉傅轶的語氣中透出些許的失落,就好像冬天雪飛了了滿天,不輕不重,蘇風眠還是聽了出來。
蘇風眠總感覺很難拿捏準他們之間的關系。
偶爾葉傅轶是需要他的,偶爾葉傅轶很遙遠。
可能正是這種游擊戰一般的相處模式,長期下來,他感到疲倦。
蘇風眠挂了電話,又順手點開了聯系人“傅轶”的相關短信記錄,有幾條零零碎碎的短信躺在手機裏。
他又一次長嘆口氣,又眺向遠處的樓房,胳膊肘抵在陽臺護欄上,他很想抽一根煙,但考慮到季知非在房間裏,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老師你......還好嗎?”突然蘇落崎推開陽臺的推拉門,軌道上嘩啦啦的響了一陣。
蘇風眠才意識到自己對着夜景發呆了挺長一段時間。
他立刻轉過身,手機丢進口袋裏:“挺好,你們吃完了?”
“哦,那個季叔叔剛才說有急事走了,他說他有個病人突然出了狀況,他要趕回醫院去,叫我等你打完電話,跟你說一聲。”蘇落崎一字一句地交代好季知非的話,“還有就是,他說他過幾天可能還會來一次。”
蘇風眠聽到前半段,心情本沉重了很多,但是最後一句話又讓他心髒一跳:“他來做什麽?”
“啊,我哪知道。”蘇落崎一瘸一瘸地走到沙發上坐好,揉一揉自己的腳踝,“老師這幾天會在家嗎?”
“會。”
“那你不去你朋友那啦?”
蘇風眠在餐桌旁收拾碗筷,搖搖頭:“他要出差。”
“好吧。”蘇落崎聽到這裏心裏高興得緊,嘴巴就像開了蓋的氣泡酒,咕嚕咕嚕冒泡,絮絮叨叨地開始說話,蓋子上還寫着“再來一瓶”四個字。
她說:“對了老師,你和季叔叔是不是關系不大好啊?我剛剛看你們吃飯都不說話,我說那個菜是叔叔做的,你的反應好像......嗯,蠻奇怪的。”
“是不好。”蘇風眠溫和又迅速地回答她,三兩下碗收起來進入廚房,打開水龍頭,水“唰”一聲地沖下來,他對着洗碗池裏被沖得淩亂的碗筷,說,“但是老師以前很喜歡他。”
現在好像也是。
有些人不管遇到多少次,都會喜歡上。
蘇風眠知道蘇落崎聽不到,廚房離客廳有一點距離,而且水流聲很大,他說出來,只是想排解壓在心裏的話。好比水龍頭裏的自來水,被壓力壓出來,水流很快,打在手背上會有點疼。
他洗好了碗筷,催促蘇落崎回房休息,自己又去洗了個澡,才舒服了點,躺在床上。
就這樣一直躺着,也沒有用手機,就幹躺着,什麽也不想,天花板之上、牆角之外發生了什麽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等蘇風眠感到快要入睡了,手機忽然嗡嗡震動幾聲,他翻一個身,拿過手機,屏幕上亮起交友軟件傳來的私人消息。
“狐貍狗給您發來一條消息”。
蘇風眠反扣手機,屏幕的亮面被掩埋在被子裏,他困意很深,只想睡覺。
但是隔了幾分鐘,手機又震動了,在他手心,像一群落在掌心的蜜蜂。
他只好坐起來,拍拍臉,看一眼狐貍狗的消息。
狐貍狗:睡了?今天過得怎麽樣?
只有一條消息,不至于震動兩次,他打開微信,發現是季知非發來了消息。
季知非:過幾天我再去看看蘇落崎,今天打擾了,好好休息吧。
和狐貍狗的時間差不多,蘇風眠沒有猶豫,先回複了季知非:不打擾,菜也是你做的,她的東西也是你買的,有空請你吃飯吧,上次那一頓飯我還沒有請回。
季知非很快就回複了:嗯,我這周三有空。
蘇風眠:那周三你來我家吧,我帶學生不方便出去吃,我給你做飯。
“我給你做飯”。
季知非看到這一句話,手不禁握了握,細細的血管紋路從他手背上突起來,季知非也不知道自己其實笑了。
他回複:好。
“季醫生,A區六房的三號床病人找你。”護士敲了敲值班室的門,“她說她還是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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